第20節 雞蛋


20.1

『那人並不是呂曉風!』

從葦澄的角度來看,身前那位眼神空洞、神情仿佛的人是個陌生人,並非她所認知的呂曉風。

雖然否定了他,但他毫無疑問是那位冒著風雨把她帶到洞內避難的人。





她所認識的曉風是個極力避免爭端,想要跟所有人保持和諧,卻又對所有人留有一線距離的奇怪少年,完全的孤立和極度的親密都是他想要逃避的。為了要保持這種踩鋼絲般的微妙平衡,他在話語中抹去了「我」的存在,否定自身的需要和被需要,沒有了自我的人沒有辦法與他人爭執。

這是一種很扭曲的性格。

但扭曲到底是一種變化,意味著必然有未被扭曲前的「原型」存在。

她記起了曉風所提出的思想實驗,眼前的他變了另一個人,就是起自那場思想實驗,這當中必然有關係。

『NPC…自由意志…玩家…建設和毀滅…』





葦澄努力嚼磨當中的關鍵字,想要看穿這場實驗當中的含意。從不提及自己的曉風大費周章地玩這場遊戲,大抵是在映射他未曾曝光的深層意識,不可能沒有甚麼意義!

『開首的只是鋪排…他的神情起變化是在中後段,那裡應該是關鍵…』

『幸福被破壞…被玩家…毫無道理地…』

『被玩家玩弄的NPC!』

葦澄在一剎那間想通了,她認為這個解釋能說得通!





從曉風平日的話中欠缺自我來看,他自比NPC的可能性很高。至於玩家是誰卻沒有足夠的資料推斷,至少是對他很有影響力的人,才能做到令他感到「破壞」的感受。

然而,這個即使是思想實驗的正解,但他也不能從中得到救贖,畢竟解明了題目本身只是答卷的開端。

對比起肉體上的虐待,心靈上的打擊對人來說是更難承受和痊癒。承受不了重壓的人,很可能一下子就瘋了,甚或了結自己。沒有瘋和死掉的人就必須找到減壓的方法,扭曲的性格大抵就是曉風因「玩家」對「NPC」的玩弄而產生的心靈自我防衛。

『…假設還是太大膽了嗎?』

葦澄對於自己過於急進的推論有所擔心。畢竟不喜歡提及自己的事的人大有人在,並不罕見,自行把曉風想像成有甚麼陰暗的過去似乎太過失禮。

『但是…』

她望著依舊恍神著的曉風,暗自下了決心。





『有一試的價值!』



洞穴內的火光依然搖曳,兩人的身影也同樣時明時暗。偶爾投射在曉風臉上的光線,讓人窺探到的只是一副空洞的軀殼,就像他的思想並不存在於此間。

『為何?』

『為何我會有此遭遇?』

『是誰的錯?』

『是生父母的錯?養父母的錯?還是……我的錯?』

曉風在向葦澄訴說思想實驗的同時,也挖出了深藏在自己心底的困惑。





『只要沒有「我」的話……』

養父母對他的隱瞞和離棄、生父母與他的衝突,讓他當時幾乎在精神上陷入崩潰。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他與生父母衝突過後,對方沒有繼續進迫,而是對他轉為冷淡,這就為他們之間製造了安全的距離,讓曉風總算有喘息的空間。

避免與人衝突!不要去嘗試付出真心!但他也不會過份的孤立自己,開始變得面面俱圓。受過傷的曉風在不自覺間掌握了與他人保持適當距離的藝術。

「人啊,就像這把火,當被它的光芒吸引而走近,才會發現它的真實是那麼猛烈兇暴…不過,只不要靠近就不會受到傷害。」

曉風注視著眼前的火堆自言自語說。

突然間,火堆在自己的視界前消失。





世界變得沒有了光,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久違的溫暖,它將在世界中孤立不定的曉風包裹著。

『這…是甚麼?』

雖然看不見東西,但他並沒有陷於恐慌而只是對現狀好奇。沒錯,當自己生來當作父母的人都在欺瞞自己,世上又有甚麼東西比「父母」一夜消失更值得恐慌呢?

『曉風…』

是誰在呼叫那個名字?那個沒有價值,無人需要的名字!

『是我,我在這裡。』

在這裡?那種謊言能持續多久?一年?半年?還是一分鐘?如果註定要分離的話,從一開始就不要靠近吧!





那股溫暖並沒有就此遠離,反而加倍緊密地包圍著曉風。

『不要怕,不用怕。我會在這裡,直到你再次起來…』

令人安心的話語幾乎讓曉風想要永遠處於這團溫暖之中,不過這是糖衣陷阱!愈是深陷在幸福感之中,之後被背叛的傷痛就會愈大!

他強要推開那股溫暖,在一輪拉扯後,他成功了。

重見光明的他,擦了擦眼皮,眼前的就是文葦澄。


「回過神來了嗎?」

被曉風推開的葦澄,雙手依然疊在他的手臂上。迷糊中感到的那股溫暖,依然在兩人之間餘韻未消。

「…不好意思,好像呆了一會兒。」

他又補充道:

「…剛才沒說些甚麼吧?」

「你沒有問題便好。剛才的你就像著了魔,叫也不回應,還自言自語些奇怪的事。所以我才過來抱著你,好讓你安神。」

「抱著…?」

怪不得有一股溫暖之感。此刻的他卻沒有想到男女授授不親之事,也就不感到尷尬。反而因為夢中的回憶,他更著緊自己有沒有說漏了嘴。

「你說的不清不楚,我能聽懂的只有『不靠近火就不會受傷』之類的短句而已。」

沒有暴露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令他大大安心。反而葦澄看他放下心頭大石的樣子,卻不肯就此罷休。

「你…是不是很壓抑啊?」

毫無預兆的提問讓曉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糊弄過去說:

「當下正是遇難之身,你不想想如何脫困,反而擔心這些地方,不是很奇怪嗎?」

葦澄收回雙手叉起腰來說:

「你呢,剛才就像個小屁孩一樣。」

自從遭遇家庭突變,曉風慢慢學會收起鋒芒,對人又面面俱圓。雖然不再得到如昔日般的讚譽,但至少被周遭的人認可為有節有禮,處事成熟的少年。如今被眼前的少女指稱為小屁孩,心裡總有一股不服之氣。

「小屁孩?你又如何呢?自己也不過是個適應困難的新生吧?」

「我是不喜歡融入,並非不能融入。書院號稱自由自主,理應尊重多元。可是呀,你們這些直屬學生可不自覺,那種自視為精英的臭氣可是薰天呢。最少,那種毫無道理地對郊區人的歧視,你辯解看看?」

曉風自知難以解答,故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出反問。

「如果是這樣的話,幹嗎你又接受我們的幫助?」

曉風指的是旅行前,施燈和折爺一起幫忙的郊區導賞計劃。

「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們都是書院中的『異類』吧!對,『味道』與一般的學生不同。」

曉風暫且按下被稱為「異類」的不滿,問道:

「你還沒有回答呢!」

「很簡單…」

她停頓了一會,打量著對方的反應。而他吞了一口口水,等待著答案。

「因為你們願意幫我,所以我才接受你們啊。」

說出有如「雞和蛋哪個先出現」的悖論,葦澄開懷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