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世界是按著一定的規律運行的。

    所謂的規律並沒有善惡之分。諸如物理定律,誰能說「萬有引力」是善還是惡的嗎?又或者「弱肉強食」這一種自然規律,雖然會產生勝者和敗者,但客觀來說是自然界「汰弱留強」的過程。假如強行引入人類的善惡觀念,阻止獅子吃瞪羚,恐怕整個草原生態都要崩潰了。

    存在即合理。世界既按照無分善惡的規律而運行,存於世上的個體若要繼續求存,發現和利用這些規律來強化自己就是關鍵所在。這些規律並不限於自然界或科學,就連人類世界的各種文化產物都有其規律存在。例如藝術範疇中的音樂、舞蹈都是講求創造力和變化的,但音律和舞步其實都有一定的節奏和組合方式,能發現當中的規律者,就能更容易上手或駕御這些藝術。

    從這方面來說,曉風可說是箇中高手。小學連續五年的學年第一以及無數體藝方面的獎項,都足以說明他對世界規律的掌握。





    但是,人只能發現規律,最多能利用規律,但卻不能改寫規律或廢除規律。古語有云:「盡人事以聽天命。」,說的就是「命運」難以逆轉的這回事。

這是經歷了十六年歲月洗禮的少年所認識到的規律。


對,在這被風雨所圍困的山洞內的兩人,不著邊際地討論著彼此的人際關係,又能對現狀有何益處呢?

取回了冷靜的曉風這樣說:

「誰先誰後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還是省口氣吧。」





看到對方想要草草了事,葦澄鼓起腮道:

「你又想要逃避了?你的『思想實驗』就這麼完結了?」

確實,思想實驗是他提出的。本來是想讓葦澄知道命運是難以違抗才說出來,但後來幾乎讓自己把不願暴露於人前的往事都和盤托出,他自是不想繼續說下去。歸根究底,文葦澄這個人不按規律行事,讓他感到難以應付,才造成如今說不說也為難的境況。

「繼續說了又如何呢?能讓我們逃離這裡嗎?不能吧,也許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

為了斷絕她的追問,曉風晦氣地把現狀推至最極端的狀況,換來卻是她激動的反駁。





「錯!錯!錯!全部錯!你就連前題都錯了!」

他被對方的氣勢嚇到了,一時不懂如何回話。

「前題是我們一定能回去!」

剛才告訴自己要冷靜,卻又被她那刺激得高聲反駁說:

「妳怎能保證?」

「自己不相信的話,一切就真的完結了,所以我相信!」

難以置信!太天真了!





他本來就知道葦澄與自己完全不同,沒想到她實際上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天真多倍!跟這種無視現實條件的唯心論者根本不可能有討論空間。

唯心論者的煽動力在於他們能給予聽者莫大的信心,對身為主體的人的動機和積極性過份樂觀的估計和對客觀存在的困難近乎盲目的無視。如果曉風沒有那不堪回首的經歷,也許願意相信,但她這個唯心論的信徒難道以為世界之牆會因為憐憫人們的努力而自己倒下嗎?

「相信了的話,世界就會按妳的意思改變嗎?這片山區這麼廣闊,洞穴亦不計其數,即使救援隊來了,也未必在我倆凍死或餓死前找得到。難道你的信心是一種念力,可以與救援者做到心靈感應?」

面對曉風的嘲諷,葦澄並沒有怒氣沖沖地反駁,反而順著他的意思說:

「也許有這個可能!」

「……妳是是發燒弄得神智不清,還是真的想當為人犧牲的英雄啊?」

「英雄啊…我們像嗎?你說起來又好像是啊。把在山中迷失的同學救出,這真是十足的英雄行徑呢!很浪漫吧?你說對不對?哈哈哈!」

看到前眼的少女,如今曉風明白到自己一直被她無形的氣質吸引著的原因了。葦澄一直堅持自己的信念,孤身對抗班中的排斥,讓他對她懷有一種與別不同的英雄般的崇拜感。然而,英雄與犧牲幾乎是對同義詞。無視現實困難的英雄是浪漫而吸引的,帶病想要救回素未謀面的同學,本身就是十足的英雄行徑。





「笑甚麼?妳這個大英雄也許就要死在這裡了!」

面對曉風的嘲諷,葦澄竟對他嘆息連連說:

「唉…你才是別太鑽牛角尖了吧。我們現在又不是在試場測考,哪個選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又怎會有甚麼正確的答案呢?」

她有神的雙眼告訴曉風,她此刻絕非神智不清,對自己的決定沒有一絲的後悔。

即使她沒有承認,但曉風認為文葦澄的本質,正是這樣一個唯心英雄,無比耀眼但又極為危險。不斷向世界挑戰正是英雄的命運,也是它的定義。

世上只有兩種英雄,就是已犧牲的英雄,以及「還未」犧牲的英雄。前者是完成式的英雄,將永留史冊。後者尚未遇到讓他粉身碎骨的世界之牆,是種進行式的英雄。還有一種曾經是英雄,但卻死不去的人,因為沒有在適當的時間和場合犧牲,他們必然地墮落為狗雄。歷史上曾經建功立業的開國者,有那一個不在掌權後變質為剷除異己的腐敗者呢?相反,為開國而犧牲的人,卻必會成為英雄甚至國父而受萬民景仰。可以這樣說,一個英雄要不變為狗雄,就必須在挑戰世界的鬥獸場中華麗地死去!這也是其中一種世界的規律。

但是,曾經歷被世界拋棄的曉風並不相信英雄,如果世上真的有英雄,為甚麼他在當時沒有出現?





看到曉風的沉默,她主動解說:

「現實總是千變萬化,遇難的我們到底用甚麼方法才會得救?我也沒有底。但如果不相信自己有獲救的可能,就算方法就在身邊,也不可能察覺得到的。你說是嗎?」

不,不能被她那份自信所迷惑,她販賣的是美好卻不能兌現的希望。就像新興宗教的狂熱者一樣,他們在信仰中的友得救贖仿如真實,直至他們懷著無上的喜樂實行自我終結為止。曉風深知那種盲信的盡頭等待著人們的始終是地獄。

「你一直說要相信,但始終沒有回答那個終極的問題,世界會因你的想法而改變嗎?不會吧!世上每天都有人會遇險,難道全都能憑信心得救嗎?而且……你就沒有想過…去到最後我們……也有可能死在這裡…」

那種滿懷希望的高昂感,在無人知曉、不知時日的狀況下飽受饑餓和寒冷的侵蝕,是多麼緩慢而病苦的過程。精神上被逼上絕路的兩人,會懷著甚麼心情等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曉風停在這裡不敢說出口。

「會死啊,我知道。但那又怎樣?」

她隨意地說出會死的話語,讓他既驚訝又憤怒。

「怎樣?你就不害怕、不後悔?不擔心你的媽媽?」





「會呀,不過這是我的選擇,就唯有讓自己承擔吧。」

「你怎麼輕描淡寫地帶過,這是生死猶關呀!」

「那只是你感到輕描淡寫吧,我是很認真的。反而你從剛剛開始就太緊張了吧?」

她像安撫正在使性子的小孩一樣說。

「該怎樣說…?對了,套你的話來說,這是個思想實驗。假如我們真的會死在這裡,你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嗎?如果可以重來,你會走過那道橋嗎?」

面對她毫不含糊的提問,曉風深知那是把自己拉進思想泥沼的邀請。她根本沒有想要認同他的想法,只是一心想要讓他接受自己的一套。這就是文葦澄,讓自己羨慕又抗拒,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