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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天津的首次約會,就是到紅館去,觀看電視台舉辦一年一度的勁歌金曲頒獎典禮。

事緣她填寫了從電視週刊剪下來的觀眾投票表格,毫不遲疑的將候選票全投到她的偶像譚詠麟身上,非常幸運地獲得電視台送出的兩張現場門票。

天津邀我同行,我無疑感到高興,但不得不明不白的問:

『你不是喜歡阿倫嗎?你不是應該找同樣喜歡阿倫的朋友同行嗎?』



『沒有應不應該,只有想和不想而已。』她問我:『你不是很喜歡張國榮嗎?』

『對的,我是張國榮的死硬派支持者啊!所以我才會奇怪你邀我同行。』

『那不是很好玩嗎?我們一個喜歡張國榮,一個喜歡譚詠麟,一同去頒獎典禮,一定會擦出火花啊!』

我對此並不表認同,但當然也沒反對之理。

天津和我都是屬於默默支持偶像的那一群歌迷,我們會買偶像的唱片、留意他的一切消息、興奮去看他的演唱會,但我們不會走去偶像家門口等他,更逞論與對方的歌迷展開無聊罵戰。



無論如何,能夠與天津去紅館看頒獎典禮,還是我那年感到最高興的一件事。我已經喜歡她好一陣子了,我也感覺到是她喜歡我,但我們仍在探測對方的心意,並希望找一個最適合的時候向對方開口。

在頒獎典禮中,三國鼎立的譚詠麟和張國榮各拿了兩首金曲獎,陳百強則有一首入選。到了頒發『最受歡迎男歌手』,結果由阿倫奪得。雖然,我沒有跟激烈的歌迷一同發出倒釆聲,但整個人還是不禁氣餒下來。

到了頒獎典禮結束前頒發的『全年金曲金獎』,卻又由張國榮奪得,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當張國榮在台上以滄桑的嗓子唱出<有誰共鳴>的時候,另一片倒釆聲又乘勢而起,天津此時忽然站了起來。

她用不甚愉快的語氣對我說:『我怕散場時人太擠,早走一步啦,你走不走?』

天津這樣說,我是沒有反抗餘地的,無論如何都是她請我來看這個頒獎禮的,我只好緊隨她身後。我留意到不少觀眾也在離場中,但他們有多少是阿倫的歌迷,這個我不得而知。



我們走出紅館,天津一直沒說話,我也沉默不語,多次偷偷看她的側臉,她的輪廓在忽明忽暗的街道上形成美麗的孤形,我就是如此不經意的愛上了她吧?在自修室內,我最多時間就是看到她這個側臉而已。

她在巴士總站向我簡單說了一聲再見,便準備登上她返家的那輛巴士,我也不得不向她說了一聲再見。她上了車,步上了巴士的上層,我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只好懷著一切尚未完成的落寞心情離去了,這個約會的結果,與我想像中落差太遠了。

我完全沒有回家的衝動,我只想一直往前走而已,而在向前進的同時,我的步伐卻一直的想往後退;我已倒退到,說那一聲再見之前。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無論如何,我也該堅持送她回家。如果我堅持這樣做,結果就會不一樣。

當我心裡正值這樣想,一輛巴士在我身邊擦過,就是天津乘坐的車子,我在無任何思考的餘地下就開始往前跑了,我在下一站及時衝上了車,在上層的車尾找到了她。

她正歪著頭靠著窗子而坐,彷彿感覺到有人正氣喘吁吁的步過來,她只是向我的方向瞧上了一眼,明明見到了我,卻又馬上把頭轉回窗外。

我喘著氣,盯盯坐在她身邊的中年男人,只好坐到她斜後面的位置,我身邊坐著一個妙齡少女,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下,一張表情好像萬不情願的,讓我在她身旁坐下來。



巴士走了一段路,天津忽然轉過頭來看我,相隔著幾個乘客的距離對我說:

『何寶榮,你沒有逗我開心。』

『我不知道你不開心。』我看看她一張非常不暢快的臉,不得不改口說:『不,我說謊,我知道你不開心,但我總不能埋怨張國榮得獎,他畢竟是我的偶像啊!』

『你不覺得比賽結果很不公平嗎?』

關於這一點,我倒是實話實說:『對啊,我覺得張國榮是今年最受歡迎男歌手,但他也拿不到那個獎啊。』

『豬肉榮當然不及阿倫受歡迎!』

我鄰座的妙齡少女突然插口。



我瞪著眼看著妙齡少女,她真是莫名其妙的,我用無奈多於光火的語氣說:『小姐,你你為何要詆毀我的偶像?』

倫迷最愛為張國榮起花名,其中一個叫『豬肉榮』。當然地,榮迷自然禮尚往來,譚詠麟也有個花名叫『痰罐倫』、『巢皮倫』。

此時,天津也開口了:『這位小姐,我跟男朋友在吵架,吵架內容與你無關!』

我看看天津,她用冒火的一雙眼瞪住妙齡少女,比起我的目光還要凌厲十倍,彷彿有人在搶劫她的手袋,而她正奮力去抗賊一樣。

『他說阿倫配不上做最受歡迎男歌手,這當然與我有關!』妙齡少女也怒視著天津。

罵戰一觸即發,我以一句話及時制止了接下來的悲劇。

『兩位都是阿倫的歌迷,沒必要起內鬨吧?』

兩人這才冷靜下來,各自哼了一聲,一同把臉轉到別處去。



下車後,天津領著我走向她居住的地方,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既愉快又難得的經驗。我居然會被一個女孩邀約了,可以與她肩貼著肩的同行,近距離嗅到她身上的那種獨有的少女的氣息。

若有可能,我真想快點牽著她的手,也想盡快把我的手覆蓋到她的胸部上,但另一方面,我卻有點不確定自己應否這樣做,我很清楚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這不是我已期待了十五年的事嗎?但為何,當我慢慢接近我想要的,我卻感到一陣類似佇立在濡濕的馬路上,恐怕被不小心的司機撞過來的困惑

天津在一幢大廈的門前停下來,我抬頭看看這幢陳舊的樓房,這裡就是她的家嗎?這就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吧?我真想從她口中知道更多。我想在她身上留下什麼,又想延續什麼。

在剛才那輛巴士還未再出現之前,我不是提醒過自己,如果我送她回家的話,結局一定會不同的嗎?然而,我恐怕要令自己失望了,我現在已把她安全的送回家了,我卻相信自己要做的事不止這些,如果我任由她跟我說再見,我們的結局還是會一樣的,只不過,目的地由巴士站,改為她的大廈門口而已。

我猶如催眠似的給自己一個命令:何寶榮,你好好給我聽著,不要像剛才一樣再懊悔多一次了。何寶榮,你聽見沒有?

所以,我說出了大概是我有生以來最大膽的一句話:

『你在車上對那女子說的話,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我剛才聽得不太清楚。』



嗯?什麼?』她神情有點迷惘,一下聽不明白。

『我好像聽到你說「我跟誰誰誰在吵架,吵架內容與你無關」的話。雖然同樣也是三個字,但你好像不是說『何寶榮』啊!』我心跳加速的說,但表面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天津聽到我這話,她一張臉快速地通紅起來,就像從三十五度高溫的海灘曝曬六小時回來一樣。

她緊抿著嘴巴,一直沒回答我。

我把兩手插進外套口袋內,看看大廈管理處的密碼大門說:『好了,第一次送你回家,送到這裡為止就好了,應該非常安全了吧。』

天津略略垂低頭,向我輕輕笑一下,始終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明知無法強逼她,只好跟她說了一句再見,便轉身離開。

我安慰自己,寧願她對我的問題表現得不知所措,總好過她劈頭便一句:『我只是胡說了吧,你千萬別誤會。』相比於被她狠狠的打沉,她只露出不置是否的微笑,今晚總算也是大有收穫了吧?

我走了兩步,有一隻手卻拉著我的手臂。

我轉身看到天津紅通通的兩頰,她用一種似乎必須把所有的話說完才心息的眼神,用很堅定的語氣說:

『我說的那三個字是:男朋友。』

我反倒是茫然地沉默一刻,才露出一個人見人愛的笑容來,『那麼,我聽對了,我不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

『何寶榮,你這個人啊……我恨不得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我實在太喜歡她了,我也高興得幾乎瘋掉了,我倆竟有這種關係上的大躍進。

我凝視她說:『可以抱一抱你嗎?』

實在忍不住了,也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我走過去抱住她,把她緊緊擁進我懷中。

我能夠感到她從身體裡釋出的某種不知名的悸動,但我又何嚐不一樣?我害怕得顫抖地用雙手包圍住她的手臂和她纖薄的背部,我甚至可以碰到她扣在後面的胸圍。

她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擁抱的女孩,雖然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真的感謝上主,她沒有推開我;我也感謝如來佛祖,她沒有推開我;我感謝所有我不知道的神秘力量,她沒有推開我。

連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我這天竟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一反常態主動起來,而這些『主動』,居然又像胡亂買下的彩票,終於有一票是撞對的……我把她中了回來。
 
 
4
 
有一天,天津問我: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認識你,我會變得怎樣呢?』

『應該沒任何變化,和你認識我之前一樣啊。』我對她說:『不過,後來一定會有男孩子追求你的,不是這一個就是那一個了,你可能會受不了某一個人猛烈的追求而跟他在一起。』

天津嘆息似的問:『就算我不怎樣喜歡他也會一起嗎?』

『不怎麼喜歡他也會在一起,你最後敵不過的,只是寂寞。』

『想想也是。』她依偎著我,用有熱度的微笑說:『幸好,我早一步找到你了。』

『幸好,我也及時被你找到了。』

我環抱著她肩膀,就這一刻,我真慶幸我是我自己,要不然我也無法擁有她了。也因為有了天津,我平生第一次覺得做人有了意義。

在此之前,在我那顆欠缺自我價值的心中,死的欲望總是蓋過生,我時常希望消失。

是的,我希望我這個人,以及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滅絕性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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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一天真的死去了,
你會否為我流淚呢?
 
我希望你會為我流淚。
我相信我這一生最終能留下來的,
就只有你的眼淚而已。
 
當你的淚流乾了,
我才能在這世間 真 正 消 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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