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二十分,距離「終點」一公里的某間白色矮建築外,豎立在屋頂的顯示牌隨著一對男女躥進門內,屏幕閃爍一下,彈出人數:「2」 。

是工作人員的宿舍,我想。

我和單心柔甫踏入門內,便瞥見走廊的牆上濺滿啡紅的血漬,地板上還未乾透的血痕和來來回回的血腳印從我們腳下一直延伸,儼如沒有封鎖線和白粉筆痕的兇案現場。這個兇案現場不像電影,發出讓刑警捂住口鼻的惡臭,也沒有蒼蠅亂飛。

用老牌神探的口昒,血很新鮮,案發時間絕不超過六個小時。

但我們進來的時候,顯示牌的人數是「0 」。照道理說,裡面已經沒有人。或者,已經不是活人。



雖然如此,被Area 3 弄得心有餘悸的我們沿著血漬和紅色拖痕方向,在這個昏暗的空間內躡手躡腳而行。直至走到一個房間前,我們終於停下腳步。

門柄有一個血手印。

「喀喀」地扭開門柄,房門打開,昏黃的燈光在走廊滲進裡面,畫面讓我們徹底呆住,動也不動,地佇立原地。 

方甲和麗欣倚牆而坐......... 

暗暗的柔光照在他們慘白的臉龐上,彷彿不願意叫醒這對十字緊扣,永遠入夢的年輕男女。方甲和麗欣的腳環到最後都沒有解除。照金屬拉帶的長度,他們沒有在補給室取走斧頭。方甲兩邊大腿幾乎被砍甩,一隻腳掌不見了,鮮血成泊,失血致死。麗欣頭伏在方甲的肩上,微微隆起的肚子被剖開,靠方甲的手堅持捂住流出來的血團。



不知怎地,我滑下兩行淚水,就在單心柔崩潰痛哭後的兩秒後。

是啊,如果我是那個殺人魔,我怎會擁有哭的能力呢?我不是。

我走上前蹲下來凝住這對男女。為方甲閤上那雙失去神采的黑眼睛。短促人生結束之時,他仍然看著斜看著肩上的麗欣。甚至氣絕,他的視線都沒有離開過,手也沒有鬆開,生怕對方離開置業島後,會在另一個世界走失。

他們拖得很緊,一定不會分開。

我看著他們指上染紅的草戒子,想起在醫務所的畫面。



「喂,你兩個起身啦......」我哽咽。

「做人爸爸媽媽,唔可以賴床......」我拳頭握得咔喇作響。

「你話過想睇到麗欣生出嚟嘅有無啫啫,你仲未睇到呀.......」我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你公主病醫好無幾耐,要學做好媽媽,唔係咩.......」我捶地,他們卻沒有醒來。
「我話過要帶你地出去。喂,我孭唔到咁多人呀........」我頹廢地倚著單心柔。

「話畀Sam哥知,係邊個做嘅.......」

「係-邊-個!」我仰天怒喝,聲音之大,足以震得不開眼的老天心臟病。

我以前一定不是變態殺人魔,我努力說服自己。



但,如果我真的變成不折不扣的殺人魔,方甲和麗欣的死絕對是契機。

你可能會說我同情心泛濫,又或者在想,這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遊戲。可是,我可以用寫斷一百支鋼筆的力度去寫出一個事實。

我不是神,我是賣魚的,也是寫劇本的。

我只按自己的喜惡行事。

而我選擇為這一家三口,為自己的朋友復仇。



悲劇不斷上演,就在短短的數小時中。 

我低估了這群自居為神,將人視為玩具的瘋子。同時,我高估了人性美善與光輝的一面。 



我們心裡面都住了一頭惡魔。人類自以為自設的囚籠可以困得住尖牙利爪的惡魔,卻不知人類終歸人類,紙糊的籠牢如斯不堪一擊。

莫志豪的惡魔是理性。

曾有人笑言,寫出《純粹理性批判》的哲人康德肯定因為太懂理性與計算,所以一生中錯過兩段大好姻緣,優柔寡斷,終其一生都困在這個理性的囚籠中。 

莫志豪不是康德,絕不優柔寡斷,他帶住一隻血淋淋的腳掌,走向另一個極端。

當我跟莫志豪在巷中相遇對峙,已經是離開員工宿舍後十分鐘的事。這時候,他隻身一人,手牢牢握染紅的斧頭,腳環另一端的朱凱怡還在,以一隻齊口而斷的腳掌存在。

我和單心柔舉槍指住身穿「護眼綠」T shirt配紅色濺墨牛仔褲的莫志豪,後者垂下斧頭,沒有反抗的意思。

這是徒花體力的行為,對他來說。說起來,他寧願吊住朱凱怡的腳掌也要騰空一隻手,也是理性的證明。



「你女朋友呢?」我瞇起眼,明知故問。

他臉色微白:「我殺死咗佢。你地想殺我?」

「視乎情況。你應該一早想殺死送綠帽畀你嘅朱凱怡。你等呢個機會好耐?」我應道。

莫志豪搖頭,認真道:「唔係。我唔責怪佢出軌。佢可以滿足自己性慾,而阿賢代替我解決浪費多餘體力嘅問題,我得益。」

「喔,你真係天下間所有男人嘅好朋友,好兄弟。」

單心柔白我一眼,厲聲道:「既然係咁,你點解仲要殺死自己女朋友?!」

「第一,因為佢想殺死我。對於想殺死我嘅人,我早一步將佢清除,係明智嘅選擇。」

「第二,一個人行動比兩容易,存活機會更高。只要成功出去外面世界,我會成為大律師,幫更多有需要嘅人。朱凱怡一條性命可以造福整個社會。」



我冷笑:「歪理,你讀屎片。所以你都想殺死身為對手嘅我地?」

「如果無得選擇嘅情況下,我會。你地有兩支槍,我得一把斧頭,明顯處於劣勢。而且,我已經滿足活動要求,為自己添仇恨,對往後日子無幫助。所以.......我抗降。」

「哐噹」一聲,莫志豪將手中的斧頭丟到地上,踢到我們腳邊。

「聰明。你唔怕我地會殺你?」

「你有必要殺我?」他反問一句,再說下去:「我建議你地唔好開槍,浪費子彈。殺一個降兵,不如殺一個威脅自己安全嘅對手。成主席,呢一點你都應該好清楚,所以先會一直唔開槍。」

「子彈,我有大把,你唔需要擔心。轉身,向前行三步,手放頭後面,然後由一數到一百,先可以離開。」我鎮定舉住子彈清空的獵槍,學電影的慣常做法。

莫志豪點頭,照我的指示開始報數,聲音中夾雜不能避免的緊張。我趁他報數時,小心翼翼上前,拾起地上的斧頭,拉住單心柔離開這條小巷,繼續尋找下一個接近終點的隱匿點。



五點四十七分,雖然黃昏的餘暉無法穿過悲哀哭過不停的厚雲,但無礙「黃昏」到來這個事實。這個黃昏格外危險和血腥。

Route 3 這段時間是活動中的最佳殺戳時刻。

我仰頭看著天空飄下絲絲細雨,突然意識到小說家他們對這場活動的時間安排,背後有一個極大的原因。他們顯然預算到Route 2 ,即「平安區」至2nd check point 這段時間中,大家未必有餘力傷害其他隊伍。

要殺人搶腳,就一直忍耐至2nd check point 後的「空白時間」,即是黃昏。

日本有一個古老說法,黃昏稱為「逢魔之時」(おうまがどきと),又叫「大禍時」。這裡的意思跟《你的名字》超浪漫唯美的畫面無關,是妖魔鬼怪出沒,災禍發生的不祥時刻。

在這群瘋子的編排下,「逢魔之時」應驗了。

無論如何,我們距離「終點」只有不足半公里,金屬拉帶剩下45厘米。當然,如果我們全速而行,現在恐怕已經到達活動大樓外等著,避過這個不祥的「逢魔之時」。

肥煦和陸天音應該安全吧?我不禁想著,焦躁不安與煩亂的思緒使煙抽得特別急,身上只有一枝而已。

我每吸一口煙,就告訴自己一次。

我不是殺人魔。

我每呼出一個煙圈,也再提醒自己一次。

我不是殺人魔。

不過,當我和單心柔聽到大街上無助的哭喊和呼救聲,看清躺在路中央的身影時,我就知道,殺人的時候終於到了........

「救命!快啲救人呀!!呀!!!!!!!!!」

Rachel跪在地上,額頭的陽具翹得高高的,崩潰哭叫,幾近失控。然而,她除了膝頭破皮流血,倒沒有受甚麼傷,受傷的是我的朋友,湯叔。

「救佢,快啲救佢!」

湯叔血流披臉,但這不是他的致命傷。真正讓他氣弱游絲的是沒入在腹間的大斧頭,鮮血潺潺流出,Rachel的手捂住斧頭兩邊的傷口,卻怎也堵不出源源不絕的奔流。我蹲下來輕輕推開Rachel,替她接力。即使我知道根本徒勞無功。

「嗨.......成仔......」湯叔說。

哭成淚人的Rachel雙手鮮紅,瘋了一般抓臉慘叫,腥紅的血殘留在蒼白如紙的臉蛋上。

「邊個做。」我出奇冷靜。

「阿叔都話咗避唔過.......咳哈......」湯叔乾燥的白唇發出微弱的聲音。

「邊-個-做。」我重覆同一句話。

「呀.......係.......Ruby.......Ruby 扑湯叔個頭,流曬血,好多好多血.......Ruby俾湯叔打走咗......然後,阿賢出嚟.......」

「阿賢?」我的聲音讓周圍的空氣急降幾度。

「阿賢……仲有斧頭.......快啲救佢.......」

「湯叔,我會辦妥。」我保證,手沒有鬆開。

「多謝.......哎......咳.......你再喊,出到去.........無人要。」湯叔手指戳了Rachel一下,勉強一笑,「我今日......有唔有......型?」

此刻,我才發現湯叔今天竟然剃去臉上的腮鬍,穿上恤衫西褲皮鞋,還特地打了一個暗花領呔。只是,白恤衫染成紅色,領呔斧頭卡在傷口中。

「型。」

「咁一定.......認到我,嘿......我叫.....韋卓華。」

聽到湯叔的話,我霍然想起一件一直忘了說的事:「你最鍾意食粟米粥!你老婆同囡唔係自殺,只係一場意外!你老婆因為煲粟米粥先會漏煤氣!係意外呀........」

我像唸經似的,一次又一次重複,最後變成在他耳邊狂叫。

湯叔肯定聽到了,他眼角滑下兩行喜極而泣的淚珠,嘴唇微動幾下,然後緩緩閤上眼......

「阿賢喺邊?」我問。

「佢走去後面......後面啲白色屋.........」

我微微點頭,呆滯地掃視失控嚎哭的Rachel一眼,深呼吸一口氣,用分不清血水是自己抑或是湯叔的手掌,使勁拔出湯叔身上的斧頭。

血嘩啦嘩啦噴出。

「湯叔,你講嘅事,我一定會做到。」

斧影閃動,帶起一縷血花。在兩女驚恐失神的時候,兩隻穿皮鞋的斷足已塞到她們手中。

「活動之前,湯叔吩咐過我,要用佢條命保護你.......佢做到喇。」我皺住眉,不讓自己滑下一滴失敗者的淚水。

「Sam?你想做咩?!」 單心柔似乎猜到我的意圖,猛地搖頭。

我笑了笑,沒有答話。

「Break。」金屬拉帶應聲彈開,我和單心柔在這種情況下分開了。

單心柔一邊哭,一邊伸出尾指。

我勾住,牢牢勾住。

我目送她們一人握住斧頭,一人拎獵槍離開,向最後的目的地出發。臨行前,單心柔強吻我一口,然後硬把那把擁有最後一發子彈的手槍,和莫志豪的斧頭塞到我懷中。

我緩緩轉身,舔走去嘴角的鮮血,哼起歌來。我行到哪裡,沙啞的歌聲就到哪裡............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Singing the song of angry man~ 」

「There is a life about to start ~when tomorrow comes~」

黃昏了,屬於我的「逢魔之時」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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