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死殉教者
第九節 弈楸按人心




人心懷藏謀略,好像深水,惟明哲人才能汲引出來。
—— 《箴言》 20:5




  盼星:「六藝之五,。一黑一白,卻不分敵我,心志在於互相溝通。阿加雷斯大人,請訂題目。」





  安息族長和部分族人都去休息了,畢竟夜已深,接下來的對決還相當花時間。棋和武,都不再需要眾人見證,只要分出勝負即可,這場決鬥實實在在地只剩我和他了。

  盧德:「實際上,挪得族傳統棋類之中,有一種和我前世幾乎完全一致,是為『圍棋』,或稱『弈』。就玩這種。」

  皎月:「你是指『八方棋』嗎?」

  盧德:「是啊,我還挺喜歡你們起的這個稱呼...總而言之,我挺擅長的喔。」

  皎月:「虛張聲勢誰也會,但你可知道,皎月的八方棋無不得勝!」





  八方棋。六藝之中,我最為擅長,也最喜愛的一項。雖然根據先祖的律法,我是不能因勝利而感到驕傲...但若是這樣,又為甚麼要創造這種兩人對立的遊戲呢?

  下子,接著下子,從四面八方包圍,是為「八方棋」...規則簡單,但世世代代而來,從未出現過一模一樣的盤局。

  相當有趣。

  盧德:「必勝嗎?那多無聊啊。」

  皎月:「你說...無聊?」





  盧德:「對,要不我今天就讓你見識些有趣的東西吧?」

  皎月:「哈!隨便你!」

  第一子。按照我習慣的戰略,落在右下方。

  盧德:「小目。原來如此。」

  啊?只聽他又開始說起話來,然後在左上方下子。果然,這傢伙也是懂棋的,不過也理所當然吧。

  第三子,我落在左下方,繼續搶佔有利之處。

  盧德:「三三點!有趣。」





  像有意取笑我,他則落在右上方。當然,這也只是常見的開局,但...總覺得他在預謀甚麼,我並不打算想太多。

  接著下子。

  盧德:「果然,你們的定石和我這邊一模一樣呢。雖然是預想之內,但還是很神奇。」

  皎月:「定...定石?」

  盧德:「就是根據經驗歸納出的一些固定行動,像是你剛才下的小目和三三點。你想啊,像你們這樣獨立發展的文明,卻通過棋盤和其他世界產生了連繫,不是很玄妙嗎?」

  皎月:「或許是這樣吧...話說你快下啊!」

  盧德:「我在考慮啊!而且你們又沒訂限制時間。」

  這、這麼說起來...六藝禮本來就不是拿來決鬥,因此對時間沒有特別規限...他該不會想一直這樣拖下去吧!?





  不過,像在玩弄我,他很快又落子,而且我開始明白他想做甚麼了。

  皎月:「你...」

  盧德:「怎麼?完全沒有違反規則喔。」

  我落在右下角,他就落左上角。我落在左上角,他就落右下角。

  他在模仿我的棋路?

  皎月:「你...你給我尊重這場決鬥!」


  盧德:「不懂你在說甚麼。這可是堂堂正正的策略。」





  他肯定是在盤算甚麼,而且不會對我有利。更糟的是,他還開始和我聊天。

  盧德:「話又說回來,對於我的魔王溫室你怎麼看?」

  皎月:「我...為甚麼要回答你?能不能給我認真下棋?」

  盧德:「很抱歉,一,對決規則就是你要陪我聊天,這可是你同意的;二,一邊認真下棋一邊思考別的事情,對我來說很簡單。該不會你辦不到吧?」

  簡直是妖言,這傢伙現在根本不用思考棋路,只是在模仿我而已啊!

  哼,這下子,他的目的已顯而易見:通過言語去打亂我的思考,一旦發現機會,則馬上停止模仿,攻擊棋盤上的要害。

  既然如此,我就正面接下這個挑戰!我既不會相信你的妖言,更會找到方法破解你的卑鄙戰術!

  皎月:「哼,好吧。你那個甚麼溫室,看上去樣樣俱全,但需要痛苦勞累的人實在太多了。再加上,辛勞時間未免太長,以前我族會進行的宗教活動都被迫放棄了,長久下去,怕是每個人都會忘記最重要的信念吧。而且,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有甚麼意義?」





  盧德:「喔?有意思的看法。我先回答你的問題:之所以要重複,因為有樣東西叫『試驗田』。若不做測試就直接下手,往往只會浪費時間和人力,換句話說,那些重複無聊的工作,還是有意義的。」

  皎月:「是嗎...總之,如果最後沒有好結果的話,你該知道,我絕不會放過你!」

  盧德:「哈哈,你啊,果然是異類。」

  啊?事到如今打算攻擊我的地位?怎麼可能有用。這種事情,我早就清楚。

  他繼續緩慢地下棋,我則趁機思考破解之法,同時回應他的無聊話語。

  皎月:「我知道,這不用你特地說明。」

  盧德:「不不,你不知道。依我看,你果真是挪得族中最優異的人。」

  皎月:「哈!稱讚我也不能讓你勝利的!」

  盧德:「這是真心話。皎月,現在大家都睡了,我就不妨告訴你:剛才那個問題,其實我也有問其他族人。」

  皎月:「那...那又怎樣?」

  我們的聲線愈來愈細,現在只有我和他聽得見對方。

  盧德:「有認真思考『勞動量』和『勞動時間』問題的人,只有你皎月一個。」

  皎月:「啊...?你是說...大家都...你可別胡說!」

  盧德:「是不是胡說,其實你心中很清楚吧。」

  被他說中了。

  我族是信仰至上的一族。自從這狡詐的傢伙來了,大家都漸漸把信仰對象有意無意地轉移到他身上了...就是這點最令我不舒服!

  到了現在,已經是他說甚麼都無人反對的處境。

  盧德:「大家都沒有考慮喔。你知道嗎?從來沒人認真懷疑過『勞動的結果』這個問題,除了一個人。」


  皎月:「...我。」

  盧德:「對,只有你,皎月,敢衝到我眼前,當面質疑我的做法。」

  皎月:「哈!令你很頭痛吧?先說好了,即使你最後真的是救主,我這種做法也不會變!」

  盧德:「太優異了!」

  皎月:「啊...?」

  盧德:「皎月,你『』,在於你聰明,不畏強權,志向遠大;你『』,在於你不計較族人的眼光,即使成為別人眼中的叛逆者,你仍要守護他們。」

  皎月:「你...怎麼知...」

  盧德:「我說過愈來愈了解你吧?我還知道,你想成為族長吧?」

  皎月:「甚...!你別胡說!像我這麼年輕的——」

  盧德:「我打聽過了,你非常尊敬的長輩,被白蜘蛛殺害了吧?因此,你恨不得報仇。然而,你卻沒有選擇和正王一起追擊她,而是穩守在大天使堂,這是為甚麼呢?」

  皎月:「我...」

  盧德:「當初我來到此地,你第一個衝出來對付我;當我發表言論,你總是大聲質疑,這是為甚麼呢?」

  皎月:「這...」

  盧德:「族人們辛苦勞動,盲目相信自己已獲得救贖,只有你考慮著勞動量。這是為甚麼呢?」

  皎月:「...」

  盧德:「很簡單,因為其他人,愛的是『信仰』;只有你,愛的是『同胞』。你天生和他們就有本質上的不同。」

  皎月:「別血口噴人!」

  盧德:「失禮,可能說得有點過份,但真相你早已略知一二。即便如此,你還是選擇去愛。」

  皎月:「...不行嗎。」

  盧德:「完全可以,事實上,我希望你以後也繼續如此。多思考、多質疑、認清自己的目標。這樣子,我便可放心把挪得族交給你。」

  皎月:「你、你說甚麼?」

  盧德:「啊,說漏嘴了...別在意。說點別的吧,你能在說完之前打敗我嗎?」

  皎月:「別小看我!」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為甚麼我會覺得贏不了?不,不是指這場棋局。是指...更長遠、更廣闊的層面。


  我繼續思考著這模仿棋的破解法,而他則開始閒聊起來,話題竟是挪得族未來的發展去向——農場未來的開發、族人的持續教育、地下世界的探索等...他暢談著,我回應著,身邊的同胞漸漸睡去。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和他聊這麼久,甚至開始產生一種懷念的感覺。

  有點噁心。

  我拍了拍自己的頭,最終還是清楚看見了勝利。

  皎月:「這樣如何?從一角到另一角,讓兩股棋子撞到一起,最終被圍起來的會是你。」

  盧德:「呵...哈哈哈!」

  皎月:「喂,別吵醒別人!」

  盧德:「哈...抱歉,我太意外了,這是你剛才想出來的嗎?」

  皎月:「對啊...怎麼了,難道你還有反擊之法?」

  盧德:「沒有!你贏了。」

  皎月:「啊?」

  盧德:「不過為表尊敬還是鬥到最後吧。皎月,這招叫『征子』,而你居然有辦法靠自己摸索,實在是...我跟你說喔,本魔王眾多手下,包括在那邊呼呼大睡的黑龍王,都喜歡下棋,但沒有任何一人能比你強。」

  皎月:「那、那是當然!我早就說過,皎月鬥棋無不得勝!」

  盧德:「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強不在於『必勝』,而在於『克服』——這是我無法在其他族人身上看到的氣質。」

  皎月:「克...服?我的氣質?」

  盧德:「沒錯。你看,在那邊睡著的挪得族人,都是按著『律法』、『神言』、『命令』去生存。對他們來說,人生也就是這麼回事;於是,我只需用新的律法、新的神言、新的命令覆蓋上去,就簡簡單單地服從了。除了一個人——總是在思考如何反抗我的你。」

  皎月:「呵...事到如今,總算承認利用卑鄙手段支配我族嗎!」

  盧德:「各取所需而已。事實就是,沒有我的話,挪得族早就滅亡了吧?我以寬大的氣度肩負起全族的存亡,何來卑鄙?是你的話,我相信會明白的。」

  皎月:「你的意思是...你也不否認想支配我族嗎?」

  盧德:「不想被支配的,只有你而已喔。」

  皎月:「呃...!」

  盧德:「不過,是你的話,肯定能做點甚麼。以你的才智,只要認真想想就能明白:挪得族現在需要的是甚麼?你該做甚麼去幫助挪得族?只有你這異類,才有能力及資格得出答案。」

  皎月:「...嗯。」

  盧德:「結束了喔。哇,足足輸了15目...皎月,是你的大勝。」

  皎月:「哼,當然。」

  盧德:「好了...雖然大家都睡了,但還是來決勝吧。下一場應該可以很快了結吧?」

  皎月:「嗯,六藝之六,武。不用特地說明了吧,拿件中意的兵器,盡量不傷對手,背部著地則輸。」

  盧德:「好,那我就拿這支長槍。」

  我亦拿起了槍,為免戰鬥聲響吵醒同胞,兩人走到外頭去。像在迎合,黎明漸漸亮起,那傢伙很自然地站到背光處。


  再贏這局,這次對決的勝者就是我。如此一來,挪得族就不會再被這個人控制。

  只要贏了的話...贏了的話?

  嗯?他在做甚麼...?

  皎月:「你這是甚麼意思?」

  盧德:「哈哈,很明顯吧?」

  他放下兵器,張開了雙手。

  盧德:「皎月啊,你總是不來上我的課,現在老師要給你一個考驗。」

  皎月:「...你到底想說甚麼?」

  盧德:「我不打了,這局輸贏由你決定。你要好好考慮清楚。」

  啊...?

  由我決定?

  這個人在說甚麼...?

  難道又是擾敵的奸計...不可能吧,事到如今有用嗎?

  現在我只知道一件事。這個人,真的看透了我;而我,卻完全無法看透他。

  他微笑著,身軀看起來愈來愈大,背後的黎明漸強。

  要是打倒他的話...?

  如此簡單?

  啊...?

  皎月:「這...實在太卑鄙了。這豈不是...把全族的命運放到我一人身上?我怎能選擇...」

  盧德:「你要是選擇不了,當初又為何要拿全族命運來賭?」

  皎月:「這...我...!」

  盧德:「我來告訴你為甚麼,你雖然有守護族人的『心』,卻未有守護族人的『志』。因此,你才會把同胞的性命,推卸到兒戲的勝負上面,試圖減輕自己的責任感。」

  皎月:「怎麼會...」

  盧德:「懂了吧?如今我把選擇權交還給你,你反而不懂怎麼做了,因為你雖然愛族人,但卻不知道具體方法,也未成熟到有那種覺悟。」

  皎月:「...」

  盧德:「皎月,終有一天你會出人頭地,但現在你需要更多思考及磨鍊...這場對決就這樣結束吧。你說是吧,白蜘蛛?」

  甚麼!?

  我轉過頭,身後果然站著那可恨的妖魔。要用它來強行擊敗我嗎?

  既然如此...咳!?

 盧德:「你還太年輕。」


  我倒下了。四腳朝天。

  皎月:「卑...卑鄙。」

  趁我注意力被那八足妖怪引走,他上前把我擊倒了,高高在上地看著我。

  盧德:「白蜘蛛只是在觀戰,甚麼都沒做喔,所以不算犯規。」

  皎月:「怎...怎麼這樣。」

  盧德:「好啦,總之這局我贏了,最終結果是三比三,不分勝負。」

  皎月:「咦...?」

  盧德:「咦你個頭啊,下次和人決鬥的話,記得考慮平手的情況啊。」

  皎月:「喔喔...那,等下,誰勝誰負?」

  盧德:「還用說?沒人勝也沒人負。挪得族繼續由我管治,你則繼續愛做甚麼就做甚麼,一切如舊。」

  皎月:「這樣如何服眾...」

  盧德:「哪來的『眾』?大家都在裡頭睡著了喔。只要我堅稱平手,你認為有人敢懷疑嗎?」

  皎月:「你...我問你,你一開始就預想到這一步,才答應和我決鬥嗎?」

  盧德:「怎麼可能,你當我是神嗎?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我預想的十五種情況中,最好的一個結果——我聊得很高興,你也上了一課,很不錯吧?」

  皎月:「你...」

  盧德:「天都亮了,回去睡吧,今天你就不用工作了。」

  皎月:「...不,我不累。」

  盧德:「嗯,那隨你。」

  皎月:「...喂。」

  盧德:「怎麼?別一口一個喂。」

  皎月:「就是...那個『征子』,你能...再多說一點嗎?」




  托辣經有言,不可行欺騙,行騙者皆為惡。

  他是個狡詐的騙子、難以捉摸的惡人。

  但,肯定是個值得相信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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