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插曲
無名者的短自傳

我沒有名字。

這有點奇怪吧?我遇到過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你沒有名字嗎?好古怪啊。」

看來,確實是很古怪吧。





不過,相比起名字的古怪,大家通常都會先注意到另一件古怪的事。

我是鬼人和大地人的混血種。

你有見過嗎?沒有吧,我也沒有見過多少。我唯一見過的鬼人混血,就是倒影中的自己。

老實說,我從來沒有太深入思考這件事。畢竟,我一出生就是這個樣子嘛。在光滑的皮膚上,偶然會出現紅紅的甲殼。隨著慢慢長大,甲殼還會定期掉下來,但也就這樣了。

媽媽總是告訴我,爸爸是個很有地位的大地人,總有一天會來接走我們的。然後我就想,不會吧。如果他真的很有地位,那更加不會來找我們吧。





媽媽帶我住到下水道裡。畢竟我要是被人看到,總是會被欺負。被鬼人欺負,被大地人欺負,被所有人欺負。「下水道的鬼怪」——附近的孩子似乎都是這麼叫我的。聽著他們的說話,我也學會了講不少語言,所以倒是無所謂。

後來媽媽死了,我一直躲在下水道裡。躲著、躲著、躲著,直到有一天——我被沖下海了。

然後怎樣了呢...?我也不太記得了。我在海上一直都半睡半醒,會不會淹死自己也不太在乎——當然,事實是,我幾乎是淹不死的啦。鬼人的血統總算派上用場了,哈哈。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沖到一個港口。想著隨隨便便活下去吧,正好聽說有船隊在招募船員,所以想要加入...現在想想,那些鳥頭人應該是故意給我指錯路吧。總之,我登上了奇田海盜團的船。

遇到了那個可愛的大叔。





奇田船長。

————

阿基:「喂,小子!」

少年:「...」

阿基:「小子——!你聽見了嗎!?」

少年:「嗯?啊抱歉...我在想別的事...」

月下港裡,一切死物都漸漸化為灰燼和殘骸,至於生物,則只剩下兩類——在列隊巡邏的共和國士兵,以及在暗處躲藏著的月下港居民們。





如今,就有如此兩人,藏身於複雜似迷宮的城市結構中間。

少年:「阿基,其他船員呢?」

阿基:「都說了,別直接叫我阿基啊,小子...哎,其他傢伙都先一步逃到『安全地』了吧。」

少年:「他們居然不等你啊...」

阿基:「幹,別忍我笑吧,小子!跑得快的就先逃,跑得慢的就該死,這才是海盜法則!」

少年:「不應該如此...反正,我不會拋下阿基的。」

阿基:「嘖...白痴啊你。」

奇田海盜團。





以月下港為據點的海盜團之一,如今其風光的戰績亦成過去——受尊敬的船長被殺,善戰的船員被砲火打成碎片,剩下的人也只能如此苟且偷安。當然了,這些人的處境,遠遠不能用「安全」去形容。

且聽。

士兵A:「不知道我的美鹿姐姐在前線過得如何啊~」

街角那頭,難聽又大聲的男聲正在迴響。那是共和國的士兵。

士兵B:「別用那麼噁心的稱呼啦!她在前線都會被你詛咒吧!」

士兵A:「去你媽!我的這叫祝福!我已經等不及再見到她了~」

雖然嘴上吐出的是閒話家常,他們手中的步槍卻會噴出奪人性命的子彈。少年和阿基不敢作聲,只是捲縮在破碎的牆角後,停止呼吸——連心跳都巴不得停下來。





少年:「...」

阿基:「...」

話說回來,一個是擁有鬼人血統的少年,另一個是長年在大海上生活的海盜,對於「閉氣」這種事按道理是毫無問題的;然而,或許是上天在玩弄兩人吧,附近那破落的大樓搖搖欲墜,掉落一塊不大不小的碎石——正正落在阿基頭上。

少年:(小心——!嗯!!)

阿基:(嗚啊!?)

幸好,少年用自己的背部為阿基擋下落石——不過,似乎發出了那麼一點聲音。

士兵A:「嗯?」

士兵B:「怎麼了?」





士兵A:「是不是有甚麼聲音?」

士兵B:「聲音?呃,這區域有甚麼聲音都不奇怪吧。」

士兵A:「呃~」

於是,那士兵便緩緩走了過去。

少年:(不好...)

阿基:(可惡...)

就在那位士兵的腳步聲變得清晰之際,一度更響亮的聲音再度吸引了其注意力。

士兵C:「喂——!你們兩個——!」

士兵A:「怎麼——!?」

遠處,又轉出一位士兵。

士兵C:「長官說要集合所有半身人的低勞人員!你們過來幫我一下!」

士兵B:「喔!喂,走了。」

士兵A:「收到~」

收到同伴的呼喚,士兵搖了搖頭,伸了個懶腰,就這樣跑著離去了。腳步聲散去的無數秒後,阿基才總算敢呼吸。

阿基:「哈~呼...呼...呼...哇嚇死人...嗯?」

然而他一轉頭,卻發現更嚇人的場景——少年竟拿出小刀,正準備偷偷追上士兵。

阿基:「哇你想怎樣!?」

當然,他一把將少年的頭髮抓住,硬生生將他扯回來。

少年:「你還問!?」

阿基:「我當然要問!?你他媽——想做甚麼!?」

少年:「很明顯吧!他們剛才提到長官吧!只要跟蹤他們,就能殺死一個軍官!」

阿基:「你...你瘋了嗎!?小子,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了甚麼!?」

少年:「為了報答奇田船長!」

阿基:「...!」

阿基的表情變得僵硬,那方正而粗曠的面部開始流露出某種情緒。他沒有放手,反而是用力將少年拉到自己胸前,然後拍了拍他的後腦。

阿基:「喂,你啊。」

少年:「呃...怎麼?」

阿基:「奇田船長...那個笨蛋啊,不過就是允許你待在船上而已,這樣就足夠使你願意冒生命危險去報答他嗎?」

少年:「那不當然?」

由於少年回答得太過乾脆,阿基一時間還以為只是自己聽錯——那個身高只到達自己胸口的少年,居然能散發出一種讓他也恐懼的氣勢。無論怎麼想,這年輕人都不是正常人。

少年:「阿基就先逃吧,我要去——」

阿基:「不。」

他強行抱住少年的肩,兩人一前一後在鬥力。作為鬼人混血的少年蠻力頗強,但強壯的阿基似乎亦不弱。

少年:「我都說了——」

阿基:「不,我懂你的意思。但如果你想報恩,不是更應該活下去嗎?來,現在快跟我來。」

少年:「去、去哪裡啦?」

阿基:「安全地。」

生怕少年又跑掉的阿基,便直接牽住他的手,在建築物的影子下前進,偷偷轉過無數小巷。槍聲始終沒有遠離他們太遠,更偶然有戰車在街角後轟鳴,有飛龍在上空鳴叫。但阿基仍然帶著少年一直前進,一路上沒有任何停止的勢頭,直接穿過這片已化為迷宮的頹垣敗瓦。

少年:「這裡的地形真複雜啊...」

阿基:「當然,畢竟是這麼多年來,一大群人隨便亂建的。共和國那群傢伙,一時三刻是弄不清楚這裡的構造...來,就是這邊。」

未幾,他們走到一個死胡同,盡頭處是一堆胡亂放置的木板雜物。只見阿基拿走那些雜物,下方現出一口老舊的水井。

阿基:「跳下去。」

少年:「咦?這是...」

阿基:「小時候,有挖洞造過神秘基地嗎?來吧。」

少年:「哇——!?」

只見那大叔一手拿起少年,將其拋進去,隨後便也跳入其中。就好像某種水上樂園的遊戲般,兩人一路向下滑,被重力一直扯向地底,最終,少年撞到某種柔軟的物體,他伸手一按,頗為溫暖——原來那是歐克肥美的尾巴。

歐克:「嗯?」

少年:「哇啊啊抱歉——!?」

阿基:「到了是吧...喔,你是『烈牙』海盜團的人...你們也到這邊了嗎。」

歐克:「喔,你們是奇田的人吧...來,隨便坐吧。」

歐克看到身後的兩人,倒也沒多驚奇,只是一手扯起了少年,把他放到一旁。這時,少年眼前的星光才總算消去,迷昏的大腦慢慢回復機動,能看清目前的處境——

眼前是一大群海盜。

海盜:「又有人來了啊...」

海盜:「怎麼...?奇田的人還沒死光啊...哈...陰月保佑...」

海盜:「嗯...差不多就這些了吧...」

少年:「洞穴...?」

一眼看去,這是少年意外地熟悉的環境——地下空間。月下港地底,原來有如此大的空間,竟能容納成百上千的海盜和民眾在此藏身。

阿基:「傳說,這是多年前,由魔族所製作的『地下城』遺跡,後來就被我們使用了。整個月下港都有這種秘密通道喔...來,走這邊。」

兩人慢慢走著,繞過一大堆席地而坐的人群,那些人除了送出詭異的眼神外,也不打算做甚麼;很快,兩人便見到熟識的人——原來,奇田海盜團的其他船員,早就抵達這裡了。

船員:「阿基!你...還沒掛掉啊!?」

阿基:「幹你娘!當然!哎...多虧這小子,差點死了幾次就是了,哈哈...!」

船員:「這小子啊...算了,現在...說甚麼都沒用。活著就好...」

一名船員便向阿基拋出一瓶只剩三分之一的酒,那大叔毫不猶豫地喝了起來。

阿基:「呼...就是為了這口酒才活下來...哈哈!就這樣了,小子。接下來,就在這秘密基地躲著吧。」

阿基把酒瓶伸向少年,少年看了一眼,雙手毫無動作。

少年:「躲著...然後呢?」

阿基:「然後...誰知道呢...」

少年:「啊...?」

阿基避開了少年的視線,奇田船員們亦然;少年便把自己熾熱的眼神移向四周,一看,這裡果然甚麼人都有——有一堆角鬼人喝著酒在睡覺,睡姿豪邁;有幾個麗眼人在吞雲吐霧,表情陶醉;鳥頭人漫無目的地四處游盪;一群矮小的半身人躲在一角,互相擁抱;無數個歐克在賭博,音量卻意外地小;人馬和羊人不知在爭吵甚麼,但已無打架的力氣;幾個矮人貼在岩壁休息;一大群獸人唱著跑調的民歌,互相撫弄著毛髮;有大地人在一角賣罐頭食品和酒水;甚至乎,居然有娼妓在當場「做生意」。

甚麼人都有,甚麼行為都有——然而,看上去在準備「戰鬥」的人,似乎沒有多少。

不,應該說,一個都沒有。

少年:「...」

這位少年,愈是看著這景象,那粗獷的眉毛就降得愈低,臉部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變得緊繃。或許是因為少年出身特殊吧,所以他和同年齡層的人不太一樣——他看得出來。從那些迷迷糊糊的眼神裡,他能看出一個又一個的詞語——絕望、戰敗、放棄、無助、恐懼、慌亂、憂愁。這地下基地的負能量,彷彿正聚合在一團,成為某種黑暗的怪物,緩慢而確實地吞食著所有人的精神。

於是,他無法接受。便踏出一步,破開黑暗。

少年:「你們在做甚麼!?」

阿基:「你怎麼又來了...喂!」

他拍開阿基的手,衝到一個顯眼的位置。

少年:「明明還有戰力...為甚麼不反擊!?為甚麼要躲在這種地方!?」

當然,他這一聲大吼,在地底洞穴裡異常刺耳。下個剎那,所有人都轉頭看著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歐克:「啊?你他媽誰啊?臭小子!」

人馬:「幹,小子,你說得倒容易!那不如你去殺幾個士兵來看看吧?」

少年:「我正想殺!但你們又怎麼樣?」

獸人:「哈哈,好啊!等你被戰車轟成碎片,我們可不會替你收屍!」

角鬼人:「說得真動聽!我打賭你根本不敢吧!回家找你娘親吧——!」

少年:「我敢——!我只是不懂...為甚麼你們...」

羊人:「不要說啦——!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我們早就輸了!」

矮人:「你是哪來的野小子,他媽憑甚麼指責我們!?啊?想我們去送死是吧!」

少年呼喊著,人群則叫囂著,一來一回,一呼一應,音波相乘不斷增幅——聽上去有點像在演出某種詭異的歌劇。

少年:「你們看!你們那些酒水...明明可以製作殺死敵人的汽油彈!那些用來點燃香煙的火器...明明可以用來燒燬敵人的營地!你們那強壯有力的肉體...本來可以殺死敵人的...但...你們...那邊的你們!你們甚至還留有刀具和槍械!可以刺進敵人的喉嚨!可以射穿敵人的身體!為甚麼...為甚麼不那麼做!?」

麗眼人:「喂你很煩啊!他媽閉嘴吧——!!你出張嘴當然容易啊!」

半身人:「你知道我們死了多少人嗎!?啊——!?」

鳥頭人:「沒錯沒錯!你再不閉嘴,死的就是你,他媽的臭小子——!!」

少年被無數的怒吼襲擊,但他不感到害怕——他只是不懂。

少年:「這裡...明明有這麼人...明明只要齊心合作,肯定可以給敵人沉重的一擊!為甚麼沒人出手!?」

鳥頭人:「啊?多人又怎樣...你要我跟這些黑麵粉合作...?我吐!」

角鬼人:「啊?想老娘先殺了你嗎?炸雞人?」

鳥頭人:「啊!?怎樣!?去你媽的——」

人馬:「沒錯沒錯!要老子跟這群羊人合作,哈!除非陰月明天突然消失!」

羊人:「喂你...閉閉閉嘴!這們這些人頭馬!」

未幾,這群傢伙甚至開始打起來——酒瓶、香煙、罐頭、石子,在半空胡亂飛舞,在少年眼前形成混亂至極的畫面。

少年:「這...這些傢伙...」

叫囂。

「幹你娘!你剛剛他媽說甚麼!?他媽叫我甚麼——!?」

暴怒。

「啊?我他媽才不要和你們一起死!要死也是你們死!」

鄙言。

「好啊!看來我就該拿你們的人頭給共和國!」

如鳥類在鳴叫。

「媽的!我甚至不想和你們待在同一個地方!」

如猿猴在高呼。

「我根本想向共和國投降啦!他媽的你們別拖我下水啊!」

如狗群在狂吠。

「沒錯!還不如讓他們統治算了!又不會怎樣!!」

如蟲子在合奏。

「啊!?你們瘋了是吧——!?」

「烏合之眾」——如今,甚至連這個詞都不能形容這群人。

阿基:「小子,算了吧...你不能對這些傢伙有任何期待啊...」

大叔按住少年的肩膀,強烈的震動隨即傳來。他甚至覺得,這少年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少年:「你們...你們...」

當然,他不會哭。如今在他心中翻滾的,只有無窮盡的「震怒」。

少年:「你們簡直是廢物——!!」

??:「說得好。」

有道聲音。

眾:「!?」

真是不可思議。

為何會如此呢?一聽見這道聲音,在場的所有人竟關上了嘴巴——這道冷冰冰的男性嗓音,竟包含著如此大的力量,足以將一切喧囂歸於寂靜。

隨後,便是清晰的腳步聲。清晰得詭異、清晰得可怕——明明身影仍隱藏於暗處,那腳步聲卻彷彿在就在身邊盤纏。眾人四處張望,試圖找出正在說話的是何種人物——不,是何種鬼魅。

很快,從某條黑暗的地道裡,「他」出現了。

阿基:「那是誰啊...」

那是個黑髮男子。

如此而已。

盧德:「雖然素未謀面...但我不得不同意這位少年那發自內心的咆哮。」

少年:「啊...」

少年看著這突然現身的怪客,內心卻不禁有無法形容的感覺,或者說是種「預感」吧——這個男人,對自己肯定會帶來意義重大的影響。為何這一刻會有如此具體的預感呢?少年現在還不清楚。

海盜:「呃...甚麼鬼...」

海盜:「喂喂,那些人...誰啊...?」

相比起領頭人,海盜們反而更在意跟在男人後面的人——那是一支部隊,一支外形古怪,裝備不一,卻散發著吞吐天地之勢的魔性軍團。因此,即使是初次見面,這一群「人生經驗」豐富的群眾,都乖乖閉上嘴望著魔軍前進,直到他們走到一個小高地。

沒有任何人作聲。但彷彿理所當然地,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被這群不速之客奪走了。在確保了這一點後,那個男人輕輕抬頭,緩緩開口。

盧德:「黑紋騎士團團長齊苦聖中校,副團長黑河少校、紅星上尉,主力成員藍亭中尉、金草田中尉、城三夫少尉等人。」

眾:「...?」

盧德:「第十三補給站點人員,紅三河上尉、莫夫中尉、東望月少尉、金星少尉等人。」

他繼續說著,毫不在意群眾那困惑的眼神。

盧德:「北方補給隊人員,金平中尉、勇四男少尉、清平少尉、東長水上士等人;輕裝甲偵察連,海威中士、鐵明星下士、鋼心下士等人。」

說完長長的名稱列表後,他稍為停頓,直直地盯著眾人的眼睛——沒人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但在當時的人看來,這男子確實「同時」盯著「每個人」的雙眼。

盧德:「以上,是我軍目前確認擊殺的共和國人員簡報。」

眾:「!?」

此言一出,有股暗湧從地底捲起了。

歐克:「甚麼...?他剛剛說...」

角鬼人:「等一下...?這...」

盧德:「此外,我等還重創了由雷鳥中將所率領的精英部隊『雷鳥之翼』之成員,包括但不限於——金鋼少校、銀海少校、火炭上尉、銅二娘上尉、夏冥夜中尉。」

獸人:「甚麼...他說雷鳥...那個『飛翔的絕望』嗎...?」

盧德:「加上,在北方深處,我軍的主力部隊已殺傷由大炎母少將、奧林少將、藍正道上校所率領的大軍。以上,就是目前發生於極北大陸的軍情簡報。」

男子沒有看任何筆記,一鼓作氣,一隻字都沒有停頓,完美地完成了報告。一時之間,寂靜的氣氛被強硬地打破。

「等一下,給我們解釋清楚啊!」

「甚麼鬼!?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怎麼可能啊!你以為是鬼神嗎!?」

「喂喂!?你他媽是誰啊——!?」

你一句,我一句,人群心中有甚麼湧起了——

盧德:「我名叫黑...不對。」

於是,盧德鼓足胸口的力量,以全力說出自己的名號。

盧德:「吾名盧德!是名為魔王的存在!」

語畢,餘音纏牽。

「魔王...?」

「魔王盧德...吓...?」

「他瘋了嗎...」

他掃視,確認眼前一對又一對困擾的眼神,壓低語調,繼續發言。

盧德:「各位,在這當下,我是誰根本不重要。反倒是,你們又是誰?」

眾:「啊...?」

「這傢伙他媽在說甚麼啊?」——如今所有人的臉上,都彷彿刻著這個疑問。

自稱魔王的男子,帶著一群凶神惡煞的手下,理所當然地走到所有人中間,宣稱自己殺死了共和國兵,並向所有人發起了莫名其妙的哲學式疑問——即便是「見多識廣」的海盜們,此刻也不知該作何回應。

盧德:「沒有回答?那我來告訴你們吧。你們是懦夫,是喪家犬,是蟲子,是可恥的人渣、敗類,是無藥可救的窮寇。」

眾:「啊!?」

魔王說出這句話時,更是故意帶點諷刺的語氣——當然,他立刻便收到難以計量的怒視和辱罵。對此,他非但沒有退後一步,反而開始漫步,在魔軍的陪同下走到人群中間。

角鬼人:「你他媽很神氣是吧!?幹你——」

盧德:「是呢,至少比你們神氣多了。在共和國集中區受奴役的角鬼人同胞,知道有你們這樣的懦夫,不知作何感想。」

角鬼人:「嗯...」

盧德:「麗眼人,看來你們已完全忘記受盡壓迫的歷史呢,你們的祖先看見你們過得這麼快活,應該會很高興吧。」

麗眼人:「你...」

盧德:「歐克,有那樣的身軀卻被人類奴役,真是有趣的光景呢。」

歐克:「甚...!」

盧德:「獸人,你們在東大陸以鮮血戰鬥的同胞,肯定會以你們為恥。」

獸人:「呃吼...」

盧德:「半身人,在大地人眼中只是娃娃的你們,看來是名副其實啊。放棄希望的樣貌真是可愛呢?」

半身人:「你說甚...」

盧德:「還有人類嗎...在外面的世界待不下去而逃到極北,現在則逃到地底嗎?接下來打算逃到哪裡?媽媽的子宮裡嗎?」

大地人:「...」

墨考:(啊...他剛才問我一些歷史的問題...就是用在這裡嗎...真虧他一下子就記起來了...)

幾席話語,人群幾乎已不敢抬頭——恥辱、羞怒、恐懼、絕望,各種負面情緒複雜地混在一起,在這群「地底人」大腦中不斷發酵。那位魔王的眼神好像會讀心,那些魔兵的呼吸彷彿在釋放某種能量——咦等一下?仔細一看,這人群之中,是否有似曾相識的面貌?

於是,一個暴躁的女性角鬼人衝了出來,抓住盧德的衣領——盤絲幾乎馬上就要把她的頭打飛,幸好被盧德制止。

角鬼人:「啊!?老娘管你是甚麼狗屁魔王啊我他媽幹你祖宗——」

友好的問候才說到三分之一,卻有人拍了拍她的頭。

角鬼人:「啊啊——!?你他媽——」

有個人站了出來,面露微笑。

鬼鳥:「哎,阿冬,所以我就說你暴躁過頭了。」

角鬼人(鬼冬):「鬼...鬼鳥姐!?」

在魔王的身邊,角鬼人戰士們站了出來,出眾的身高立刻就奪得所有人的注意——更何況,她們本來就很有名。

歐克:「那幾個不是十八鬼海盜團的...」

獸人:「原來活下來了啊...那群命硬的婊子...」

當然,反應最大的,自然是那堆角鬼人——看來,她們正是「十八鬼海盜團」的倖存船員。

角鬼人:「鬼鳥姐!大家——!!」

鬼鳥:「老娘回來啦——!!」

鬼蘭:「喔喔——!好想親你們一口啊——!!」

鬼沙:「好想大家喔——!!」

鬼愁:「我們他媽的活下來啦——!!」

重聚。

刺耳、吵鬧、氣勢驚人的重聚。這群高兩米以上的女性抱在一團,還不小心把盧德給壓在中間,開始一邊旋轉一邊發出詭異的呼叫。

鬼鳥:「喔嚕嚕嚕嚕嚕——!!」

鬼冬:「喔嚕嚕——咦,我們甚麼時候還有男人了?」

墨考:「啊、我、我不是...我是...來自別的地方,哈...」

鬼冬:「你們看來遇上很多事啊...我們這邊也...鬼鳥姐,大、大姐頭她...被幹掉了,我們都以為你也...」

鬼鳥:「嗯...」

現在,名聲在外的「十八鬼海盜團」裡,鬼鳥變成最大的了——她已經明白到這一點。於是,她作了個厚重的深呼吸,拍了拍鬼冬那發抖著的肩膀,向人群送出堅定的視線。用敵人的鮮血化的妝已漸漸掉落,曛黑而粗糙的皮膚已不再反射任何亮光,那雙眼卻好像有魔力般,使人不得不看著她。

鬼鳥:「月下港的諸位,我是鬼鳥...幹,算了,你們都認識我吧。你們聽我說,這個人,黑...魔王盧德,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眾:「!?」

鬼鳥:「他襲擊了奴人的軍隊,奪取了他們的兵器,救下了被抓住的我們。我們便跟隨著他南下——所到之處,無不取得勝利。」

一時間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對於突然冒出來的人,對於忽然擺在眼前的事態,這群傢伙似乎還不太能相信。

冰河:「各位,我能證明。」

然後,又一人站了出來——如冰雪般白滑的身體雖說已被泥沙沾染,她在此一刻仍是如此引人注目。

「喂,那是...」

「是小冰啊!太好了!她還活著——!」

「喔喔是真的!小冰——!是我啊——!你還記得嗎!?」

不知為何,眾人看見冰河,氣氛一下子就變得高漲起來。

盧德:「...你很有名嗎?」

冰河:「...算是吧。我親愛的各位,聽我說!」

她張開雙手,提高音量。

冰河:「我冰河可以做證,這位盧德,確實就是魔王!他和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無論怎樣的敵人,共和國也好,藍水國也好,在他眼前瞬間就會灰飛煙滅!不止是他,這群名為黃雀的軍隊,保護了我以及大家的安危,否則,我現在早已淪為奴人的玩物了吧。」

「是、是這樣嗎...」

「可恨的奴人!居然還想抓走我們的小冰...」

「謝謝你,魔王盧德!」

鬼鳥:「甚麼鬼,為甚麼你說他們就信啊...名妓了不起啊?」

冰河:「閉嘴啦...」

人群開始歡呼,正面情緒如病毒般迅速傳播。盧德看得很清楚,便回了回頭,讓其他人接著站出來。

歐克:「連、連那位冰河都這樣說...那男人到底...」

格格:「不用懷疑了!」

所謂一呼百應,一個又一個的黃雀戰士踏著堅定的腳步走出來。

歐克:「大、大哥!?你也在嗎!?」

格格:「啊,很遺憾,我還不能到地府去見賢王奧沙格(祖先)呢...看看你們,才幾天不見都瘦成這樣了。很辛苦吧?」

歐克:「大大大大哥你才是啊嗚嗚嗚——!!」

幾個巨漢相擁而泣,沒想到長相硬派的一眾歐克,也會露出如此悲傷的神色。

鬼鳥:「那傢伙也是戰士啊...難怪這麼會耍槍。」

格格:「各位,由魔王盧德所率領的黃雀,是正義之師!我以我的名字,以先祖的靈魂起誓,絕無虛言!」

半身人:「各位!我也可以做證!這位魔王拼盡他的全力拯救了我們的性命!請相信他吧——!」

他們一個接一個站出來,訴說著自己的經歷——這些人甚至不需幫盧德宣傳甚麼,僅僅是道出事實,已是最大的鼓舞。漸漸的,地下秘洞的氣氛變了——那群人眼裡,也開始有了亮光。

溫度,上昇了。

都靈:(莫非...就是為了這一刻...才決意守護那些人嗎...)

漱玉:(盧德大人...從多久之前就在預想這個情形嗎...?)

宮:(直接告訴我們不就好了...見外。)

很快,連試圖躲在人群後面的大地人,都被抓出來了。

獸人:「咦等一下!?這些不是人類嗎!?」

光世美:「啊...」

鳥頭人:「喂!這女人的衣服...這不只是共和國兵,這是他媽的政委啊!」

光世美:「啊...我...這個...」

眾:「殺了她!殺了她!」

光世美:「噫——!?不要——」

勒石:「且慢!各位,我等是大地人,但我們已厭倦了共和國威權的統治,因此才...呃、才向黃雀投誠!是、是這樣吧!?」

香魚:「沒錯沒錯沒錯!我、我們已經...那個叫啥...棄暗投明了!請不要殺我們!」

紅二夫:「是、是的!哈...小的還有幫忙救、救人的...哈...請留一條生路...」

光世美:「哈...啊、是、你們說是就...是吧...」

眾:「連人類都...」

囂張跋扈、恣行凶忒、目中無人的共和國大兵們,如今竟在眾人眼前搖尾乞憐,如同一群可愛的小狗——任何一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盧德:「各位,現在明白了嗎?對我等黃雀來說,沒有甚麼不可能的事。」

但這是事實。

盧德:「如今,死敵就在你們頭上,至今仍然殘殺著無數性命;而你們卻聚集在地底,接下來又有甚麼打算呢?」

沒錯,轉機已經到來了。

盧德:「這座城市難道不算是你們的家園嗎?死去的人不算是你們的至親嗎?來到這片大地的軍隊難道不算是你們的仇敵嗎?你們真的甘心嗎?」

就只有現在了。

盧德:「告訴我,你們打算怎樣做?」

鴉雀無聲。

鴉雀無聲。

鴉雀無聲。

少年:「戰鬥。」

於是,他站了出來。

那位少年。

那個不知何來的少年。沒有名字,誰都不是,卻是所有人。

少年:「生而為人,就要戰鬥。沒有不戰鬥的理由。」

他的語氣平靜溫和,卻包含著千軍萬馬的戰意,比任何子彈炮火都更有威脅力。

少年:「現在不戰鬥的話,以後苟延殘喘又有何用?」

他的聲音在顫抖,他的身體在搖動,但他勇敢地站了出來——對了。

是勇氣。

這就是這群人缺失了的東西。

獸人:「對...沒錯...必須戰鬥...」

歐克:「戰鬥...只能戰鬥了!」

角鬼人:「是吧...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鳥頭人:「當然不甘心...當然會不甘心啊...!」

月下港的地底,一場無人知曉的革命正在發生——會不會被載入史冊紀錄、會不會被寫成詩歌流傳、會不會被譜成歌劇讚頒,如今無人在乎。

叫喊吧。

如今,只有叫喊。

那是人的本能。叫喊吧,讓所有情緒得到釋放。叫喊吧,讓身邊的人聽見你的咆哮。

啊,是的。這些人樣貌相異、膚色不同、體型不一、語言不一定流通、各自背負的歷史和故事更是大相逕庭。

但那又如何呢?

聽啊,他們在叫喊著。聽啊,那是沒有旋律的頌歌。

我們不會被打倒。

叫喊吧。讓那些人聽見。

於是,這一刻,聲音漸漸變得響亮起來。而當聲波互相干涉撞擊,各個音頻不斷疊加而增幅,終於到高潮的剎那——魔王完美地抓住了那熾熱的時機。

盧德:「戰鬥吧——!!為了性命!為了同伴!為了復仇!為了勝利!加入我等黃雀,成為本魔王的士兵吧!吾將為汝等帶來鮮血和榮耀——!!」

眾:「喔喔——!!」

盧德:「戰鬥吧!」

眾:「戰鬥吧——!!」

盧德:「戰鬥吧——!」

眾:「戰鬥吧——!!」

盧德:「戰鬥吧——!!」

眾:「戰鬥吧——!!」

盧德緊握著傷痕累累的拳頭,將在場所有人的情緒鼓舞到頂點——如今,不論是血液、肌肉還是神經,每個人的身體都已被激昂的化學物質所佔據。

冰河:「嗚哇...連我都聽得渾身發抖呢...」

鬼鳥:「哇啊啊啊我已經等不及了啦——!」

半身人:「你明明一開始不想加入的吧...」

盧德緩緩張開雙手,接受著戰士們的喝采和擁戴——這一刻,雖然只是躲藏在暗處,天下間的一切卻彷彿盡歸他所有。那些海盜、賊徒、娼妓、惡人、罪犯,如今已聯合為一道火熱的烈炎,向盧德投射驚人的熱量,一時之間,甚至讓他略為揮汗。

於是,他舉起右手,用力一握——所有人,字面意義上的所有人,都立刻閉上了嘴巴——彷彿接受了某種絕對權威的命令一般。

於是,靜待。那位大人靜待著。他的使徒眾靜待著。靜待著回聲在洞穴裡漸漸散去。靜待著志同道合者的心跳和呼吸達到一致。

然後,開口。

盧德:「行動吧,各位。這條秘道被發現只是時間問題...要儘快出手。」

「沒錯!一定要守護月下港!!」

「不能讓那群人渣再破壞下去!!」

盧德:「非也。」

眾:「!?」

魔王的視線,降臨於所有人眼前——在視野中只佔少許面積的身影,卻在此刻無比巨大、無比重要。是的,不論是誰,都已經被那股魔性的魅力迷住了——再也沒人能夠抗拒他。

盧德:「我們要徹底摧毀月下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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