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普遍相信,這個世界不存在「罪」,只有「債」。
人生在世,好運的話活個幾十年,又怎會不欠任何人。
為此零和空間諸多部門也沒一個負責審判,評價死者的好壞。
 
 
黃泉大道的入口有一扇「善惡門」。
 
善惡門是一座極具中東風情的建築。一座尖塔分成兩邊,讓死者在中間走過。
塔的一邊代表善,另一邊代表惡。
 




其獨特之處在於善惡兩邊是完全對等的。無論大小、高度和雕刻都一模一樣。
這樣代表來到零和空間,在人間的善人和惡人都能走過這扇門,不會被拒諸門外,象徵著零和空間無分善惡、眾生平等的概念。
 
好壞的界線太曖昧不明,或者說單以好或壞去概括一個人太不公平。我們相信這個世界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有懷著不同目的的人。
人類的陽壽有限。在活著的有限期間,他們只是單純的想要到達目的地。
所以顧氏在我眼中看來也不壞。她在這生,只是太愛自己。
 
 
活了這麼久,欠下這麼多。孽債府就是一個讓人直視錯誤的地方。
覺得羞愧、內疚、以至後悔,都屬正常現象。




 
「即使是錯也不要緊,」我輕描淡寫地帶過:「在來世償還就好了。」
在因果主導的世界,我認為這話是最有用的安慰。
 
 
「死者顧氏,你的債務已經被核算清楚。」
我故意一字一頓地問,好讓死者意識到接下來這道問題的重要性。
 
「你是否同意,在來世向被你背叛的錢大軍還債?」
 




 
在零和空間,還債體制乃強制執行。無論你願意與否,欠債之人必須轉世還債。
這樣提問,是留給欠債者的最後一點尊重。
 
她先是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句:「我同意。」
但願在零和空間的這句「我同意」,比她在人世說的「我願意」要真誠。
 
──
 
 
得到死者同意後,司書便會製定方案,安排他們的來世與該人相遇,並作出相應的償還。
算盤是司書的謀生工具。我們在算盤上計算各項債務的輕重,確保還償方法足以化解孽債。
 
所謂化解孽債的方法千變萬化,但還債基本上都離不開「緣償」和「孽償」。
缺了任何一樣,孽債也不算被化解。




 
 
休息間的盡頭勉強放下了一個酒櫃。
酒櫃有五層,每層放有大小不同的酒瓶。如非必要我們也不會開啟酒櫃,因為裏面必須時刻保持準確的溫度,才能確保瓶內液體不會變質。
我一邊在算盤打數,一邊依次取出十數支酒瓶。酒瓶的款式大小各異,有的像醬油樽般大,有的似香水瓶般小。
 
我取出各種量匙,將不明的酒液逐一倒進透明針筒。
 
我在做的這項工作,正是為死者調配出專屬的還債配方。
酒瓶盛著的液體,混合起來就能構成死者在來世的設定。
 
 
看起來像人間的調酒師,工作性質卻更近似東方傳說中的女媧氏。
只記得在入職前,除了練習打算盤外,還要不停背誦這些配方。
 




簡單舉例,改變死者性別的配方是三滴檸檬汁;
改變出生地只需兩茶匙在目的地釀製的酒;
如果想要持有和欠債人相同的外國護照……這道配方說來也奇怪,城隍爺特別叮囑過我們不能外洩,還說要不然人間就會大亂。雖不知道所為何事,倒是不說為妙。
 
總之,在孽債府這些林林總總的設定素材,為的都是讓死者在投胎後可以和舉債人重遇,得以還債。
 
 
 
我將調配好的針筒放在銀盤之上,遞到高台邊緣:「這是你在來世的設定。」
 
「設定?」
 
如果沒有特別設定,來生將會在投胎時交由一個輪盤全盤隨機分配。
隨機安排你在一個時代出生,隨機在一個家庭成長,再走上一條隨機的路。
 




「可是隨機的話,你就沒法重遇錢大軍了。」我補充說。
 
 
「你的意思是,」明明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我甚至不清楚是哪一個字詞激怒了她:「有孽債在身的人,都無法決定自己的來生?」
 
我沒好氣,也懶得向無知的死者發怒:「並不是這樣的。」
 
 
我們所作的設定不多,僅僅是為了能讓死者順利還債。
一般而言,孽債府所作的設定只佔人生百分之二十左右,便足夠你們將前生的債清還。
其餘八成的人生我們無權干預,都由你們的自由意志驅使。
 
路要由自己走的才算數。正正如此,你們才會結下新的因,待來世的自己再還果。
因果輪迴,生生不息。
 




 
我輕敲放上針筒的銀盤,以示催促。配方由我們調製,卻要死者本人親自注射才能生效。
顧氏拿下針筒,輕輕搖晃內裏混濁的液體,覺得很是可疑。
「有甚麼好怕的,」面對諸多挑剔的死者,我的耐性快將耗光:「你都已經死了。」
明明是為她好,怎麼還一副厭惡的嘴臉。
 
她慢慢捲起自己的薄紗衣袖,咬咬牙,讓針鋒刺穿左臂上的皮膚,輕易刺穿才發現它比看起來還要薄。
這裏不提供棉花或膠布。注射過後,傷口會立即結痂,不消一會就會脫落。
 
「不用擔心,」我回收她用過的針筒,留待消毒。
確認注射設定的程序完成,我方說:「注射配方僅帶一點點副作用。」
 
顧氏一臉又氣憤又擔憂。看見死者這些複雜的情感我總會覺得很有趣,或許都怪我壞心眼。
其實所謂的副作用也沒甚麼大大了。反正絕大部分在人間的人都經歷過,還不是活得好端端的。
 
 
「配方注入死者體內時,會略略削弱該一邊手的活動能力。」
 
在投胎後,沒受過注射的一邊手便會漸漸成為慣用手。
人類之所以會有左撇子、右撇子,全是在這裏造成的。
 
當然,有些人在後天強行修改過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過那些甚麼左撇子比較聰明的言論,我們聽到只會一笑置之。
和大部分人一樣,顧氏是右撇子。所以她慣常地用右手拿針筒,在左手進行注射。
因此在來世,右撇子的人口仍佔大多數。
 
 
顧氏見狀,一臉恍然大悟。
「不用覺得驚訝,」我故意壓低聲線,這種牢騷最好別讓死者聽見:「早就說人間道一切都有因。」
 
對於人間大多數的右撇子而言,用左手寫字或拿筷子諸如此類的都會特別吃力。
但他們全部都不以為然。以為純屬自然,怎料到這些線索都是投胎前在孽債府待過的證明。
要是有那麼一個人想通了的話,就會知道我們都是帶著債務投胎的人。
 
 
你以為世間無法解釋的種種事,其實都有答案。
只是答案不在庸擾的人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