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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算盤上的珠子全部撥回原位。
算珠嘀嘀噠噠。適逢人間雨季,偶爾都會傳來這種聲音。
 
我打開抽屜,取出一個紅色的如意結。
 
「現批准你轉世還果,用一生向錢大軍還債,化解孽債。」
 
如意紅結在零和空間非常神聖,得知人間把它當成是新年掛飾時曾經引起一陣騷動。我謹慎地用雙手捧起,輕輕拉扯,確保繩結牢固後便放上銀盤,讓死者取去。




 
「如意結或許不能使你萬事如意,」我對她說:「至少能保你在零和空間一路平安。」
「我都死了,還可以有甚麼不平安?」
 
她輕輕揣摩扭曲紅繩反覆捆紮而成的結,卻不慎露出手腕的劃痕。
割得多深並不等於愛得多深。雖然我不在人間,也無法瞭解活人複雜的情感。
 
可是我相信,沒有一種感情是需要靠痛楚來證明的。
 
我沒多說話,反正這些傷痕都是她親自畫上的。




「拿著如意結,就能走過隔世橋。」釋出指示,才是司書該說的話。
 
 
 
「隔世橋,該往哪走?」她問。
 
顧氏探頭出屏風之外,四處張望卻不見有橋。
我們仍然身在孽債府二樓,偶爾走過一兩個看似迷路的死者。身邊只見無數扇屏風,拼湊起來就成一片天空。
 
「我來送你。」




說罷我提著算盤,揚揚黑袍便步下高台。
 
 
說實話,我對死者都沒太大好感。只因他們身上總會散發著一種奇怪的氣味,沒有一個例外,原因也不明。
她和我只有咫尺之距,我又按捺不住要屏息快步走過,保持一定距離。
 
她沒看出我的厭惡,好好把我打量一番後,說以為在零和空間工作的侍者都是蓄著長鬍子的叔伯。
「想不到原來你還滿年輕的。」這話附帶一個喜出望外的笑容。
 
我沒有把這話當成是讚美。只是冷冷的回答,我已經死去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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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孽債府的大門,我和亡者顧氏身在千紙鶴山山峰。
千紙鶴山離天空很近,高海拔八千八百米,正好等同人間的珠峰。抬頭望天,宛如一伸手就能觸及夜空。




可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繁星是在人間活著的靈魂,我怕星光一碰就熄滅。
 
 
每個部門的建築各有特色,孽債府的設計近似人間的中式建築。
這一幢樓高三層的寺廟,因為吐真針的緣故,無論何時看過去總是煙霧瀰漫。
 
棗紅色外牆刻有雲霄狀的紋理。每層屋檐向上微翹,層疊起來很有氣派。屋檐邊緣塗有流螢的眼淚,使寺廟在不曾有過陽光的零和空間特別耀眼。
牌匾位於正門門楣,由這裏的首長城隍爺親筆揮亳。
曾經有死者斷章取義,以為這裏叫作「城隍廟」,還捉著我們問哪裏可以求支好籤,莫名其妙。
 
 
隔世橋的入口就在後山,沿著地下零落的灰色羽毛就能找到無憂樹。
樹旁設有一個路牌,寫著「轉生者    由此路進」。
離遠看,入口前已經排了一條短短的人龍。三四個死者在各自的司書陪同下,拿著如意結準備轉世。
 




知道要輪候,顧氏不停的跺腳以示不滿。
我喟然而歎,說轉世後的一切早有定數,哪急得來。
 
 
入口由夜遊神鎮守。他們穿著黑色軍服,襟前扣著一牙彎月。不直視還可,與月亮的碎片對視會被灼傷。
夜遊神入職時,太陰星君會割下月亮,頒予新就職的夜遊神作為許可證。自此他們就可以在零和空間巡邏工作。
 
只是月的盈缺,好像為人間的人帶來了很多無謂的想像。
甚至為這個現象取了一個奇怪的名稱,叫甚麼月蝕。
 
 
無憂樹長得不算高,樹幹剛好能掛上一個兩米高的捕夢網。
 捕夢網的主體是一個大圓框,寓意靈魂轉世,生生不息的運轉週期。
 
圓框當中的圖騰由蠶絲編織而成,當中有數不清的結。




古代印加民族流行結繩記事,透過在繩上打起不同的結,以作抗衡名為忘記的天然現象。
來到零和空間,轉世後的繩結便多了一重意義。
 
 
在圖騰最中央的空洞,就是隔世橋的入口。
死者向夜遊神出示如意結,檢查過後便放行。
「直走,就是轉生。」夜遊神公式化的指示。
 
她走近入口,本是相當懷疑,但每走近一步,捕夢網中央的入口就隨之放大。在這邊亦能清楚看見內裏,就是一條木橋。
橋道狹長,每次僅僅夠一人走過。
 
轉世的人會走進圖騰中最中心的圓,是為萬物的起源。
然後隨著輪迴轉世,周而復始。
 
 




她已經準備好轉生,來世我們不會再見。
最後一句話,如果光說再見太老土。我略略一想,於是對她說:「下次,別再擅自把終點搬前了。」
慢慢走,總會走到最後。
 
「多管閒事。」她瞪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走進入口。
我在捕夢網外,清楚看見她在橋上的背影越來越小。
 
 
橋頭的入口是千紙鶴山,另一端就是孟婆主理的失記食堂。
很久以前,他們只在橋頭提供例湯,供死者喝下忘卻前生。後來經死者權益關注組反映,孟婆便順勢拓展業務至經營食堂。
在那裏工作的侍者叫孟姑娘,她們會煮糖水,也會煮粥。食堂提供多國菜式,任擇一款都帶失憶之效。
 
 
 
我習慣把死者都目送到橋的末端,看他們抵達三途川彼岸才離去。
投胎轉世不容易。要是他們回首,見到有人在的話會比較安心。
 
隔世橋全長二百多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夠人回想一生。
 
 
不消一分鐘,她就快走到橋的盡頭,這刻才轉過頭來。
捕夢網的入口尚未關上。她隱約看見我,也朝我含蓄的擺擺手。
 
 
「往生快樂。」
 
在她步下隔世橋的一剎,這端的入口瞬間閉合。
一眨眼,再見已是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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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書的職責也不是就此結束。我們要待死者轉生後,在人間真正還清債務才算功德圓滿。
把顧氏送走後的某天,黑色信箱逕自隆隆作響,我就知道是顧氏的轉世通知。
 
轉世通知是一卷菲林底片。
司書的最後一項工作,就是透過底片以快鏡檢查死者的來生,確認他們在世的有限時間,是否已經成功向舉債人還清債務,化解孽債。
 
 
我帶著底片,來到一列屏風後的一間黑房之中。
黑房有一台投影機。將菲林底片拉開,投影機便能以快鏡放映死者在世的片段。
設置好投影機,確保運作正常後,我在黑房的唯一一張電影椅上安坐下來。
 
銀幕開始慢慢變亮,像沖曬底片般的慢慢滲出影像。這個程序急不來,只能耐心等待。
先是模糊一片,時間會讓它越來越清晰。
影像和一切如是。
 
 
終於,銀幕放映出電影中那個極具象徵性的經典圓圈。
中間寫著一個「伍」字,外圈的黑線沿著圓形越跑越短。當中的數字又變成了「肆」。
 
「叁」
 
錢大軍離世後,他一樣來過孽債府,領取自己的批文,走過同一條隔世橋。
 
「貳」
 
失記食堂可以讓人忘記回憶,卻無法忘掉孽債。因此,才會有孽債府的存在。
 
「壹」
 
顧氏,在來世你有向他好好還債嗎?
 
「零」
 
 
* * *
 
 
「你喜歡嗎?」
 
 
店員為客人拿下懸在橫樑上的一個鳥籠,殷勤地這樣問。
平日的雀鳥市場總是擠個水洩不通,難得今天只有一位客人。
錢大軍二世只是湊巧走過這裏,怎料一眼就看上這隻鳥。
 
 
她慣常的問:「那麼,客人之前養過鳥嗎?」
錢大軍二世搖搖頭。店員細心地解說,這是葵花鳳頭鸚鵡。羽翼潔白,頭頂有黃色冠羽。
他在店外駐足良久,越看就越入迷。
 
他覺得,鸚鵡頭上真像戴上了黃白色的雞蛋花。
 
 
他在當天就決定要把牠帶回家。他知道飼養寵物是一輩子的事,但他喜歡上牠只需一剎那。
誰知,店員卻一臉為難:「牠有病,不能學人說話。」
 
飼養鸚鵡的人都是想逗牠說話。這隻鳥雖然長得好看,偏偏卻不能說話,張嘴只能發出像唱歌一樣的鶯聲鳥語。可是他不是那種鸚鵡愛好者。
他喜歡的,純粹就是這隻鳥而已。知道牠有隱疾,更加下定決心要照顧牠。滄海裏撿拾的遺珠更是珍貴。
 
店員見這個中年大漢竟然會這樣細心地呵護動物,和別人的男人都不一樣。
「有甚麼問題,隨時回來問我喔?」店員這樣對他說。
為了牠,錢大軍二世向店員請教了很多有關飼養的知識。飼鳥不容易,由食物、站台至鳥籠都很講究。因為這份細膩和溫柔,店員在心底暗想,真想他像疼愛鸚鵡一樣疼愛自己。
 
 
他在這生有很多值得愛的人和事。他的妻子、孩子和屬於自己的生活。
也許因為在上輩子失落過,今生才格外珍視。原來,每個人的世界也可以很大。
 
 
鸚鵡這生仍然明艷動人,美得一眼就使他愛上。
可是在今生,鸚鵡能夠愛的就只有他一個。
親身經歷一遍不平等的關係,此為「孽償」。
 
 
無論他對鸚鵡有多無微不至,牠不能像其他同類一樣說話,他也無法解讀牠的鳥語。
可是他毫不在意。他覺得,聽牠唱歌也是悅耳。
這是他在上世發願的,「不需時刻相伴,只要在一個能看到你的地方就好。」
 
儘管他是那個手持鎖匙卻鎖上鳥籠的人。
 
 
他在陽台一看鳥就是一整個下午,不說話也不發噱,就只看著牠在籠中不明所以的舉動,稍為不慎嘴角就滑出一縷笑意。
我彷彿聽見已不存在的錢大軍一世在說:「今生,不能讓你走囉。 」
 
 
鸚鵡在華麗的籠中用力拍翼。張翼的時候,牠覺得自己很大,大得這個鳥籠容不下牠。
每當想到這樣,她在前生的鬱躁又發作起來。
用力掙扎之際,纏在牠腳踝上的紅色繩結隨之解開,滑落。
 
 
「哎呀。」
錢大軍見狀,想要打開鳥籠替牠重新繫上紅繩。
 
 
牠沒放過這千鈞一髮的機會,趁他不留神就奪籠而出。
他被嚇得不知所措,生怕徒手去捉會弄傷牠,只得白白目送牠飛走。
 
如同前世,他明明看到出軌的眉目。結果因為怕她受傷,還是沒能留住她。
 
 
可是任牠飛得再遠,她來到這生也不過是鸚鵡。
天空,以至世界,都只是一個更大的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