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菲林播映完畢。銀幕前的投影機閃出火花,傳來微微焦味。
批文上的部分文字被火花灼掉,只剩下死者本人的一個名字。
 
看到這裏我才鬆一口氣。批文只剩下本人名字,代表原先積存的孽債已被化解,再不會對她的靈魂造成危害。
她和被背叛的丈夫就此各無拖欠。孽債就如火花一樣在漆黑中融掉。
 
 
這就是我們在孽債府的工作。




設定來生需要考慮諸多可能性。我在算盤計算過,要是來生給她一個人的軀體,她還是會多情。
為此,我不得不在針筒加入鸚鵡的羽毛碎屑。唯有在上鎖的籠中,她才能專注為他一人唱歌。
 
 
顧氏在前生為錢大軍許下過很多承諾。
答應過要為他唱歌,卻成為了她出軌的基石。
在結婚誓詞答應要分擔他的悲傷,自身卻成為了他最大的傷口。
 
在今生她換個軀殼,換個名字,換到他們再無法認出對方,但總算有一次沒失約。
 




 
錢大軍本性敦厚,她的背叛即使讓他傷心欲絕,他對她的孽債亦不算深。
因為他認為婚姻的失敗,或許是自己不夠上進,或許是自己不夠有趣。又或許,因為自己不是袁世文。
 
他可能不太懂得愛一個人,只是很懂得去包容。我在計算時也訝異,他的包容大得原來只要她的一首歌,就能化解前生所有孽債。
前生她欠他一首歌,今生以別個身份為他唱,這種就算「緣償」。
 
即使她在這生仍然離他而去。一曲過後,當中也再無孽債。
 
 




 
剛離開黑房,雙眼總是難以適應光線。一圈圈光暈交疊在影像之上,讓本來已經不怎麼真實的零和空間變得更虛幻。
還好。只要算盤仍在手上,這一切就是真的。
 
我們的算盤以木製成,有十三行幼杆,代表人類的七情六慾。
七情為喜、怒、愛、欲、懼、憎、憂;六慾為見慾、聽慾、香慾、味慾、觸慾和意慾。
 
每行幼杆象徵一種情感或慾望,當中每行又再細分成七項具體的行為。整個算盤合共九十一顆算珠,將每人的債項和盤托出。
 
生者之所以會有所虧欠,全是源於情的繁重和慾的無盡。
 
 
──
 
零和空間共有四十多個部門,大至我們孽債府,小至處理動植物轉世的無國界翻譯組。所有部門全年無休,只要有人死我們便得工作。




 
 
「獵戶,今天這麼閒?」一個男人從我的屏風外探頭:「我都送三個死者轉世了,你才送了一個。」
 
這名司書位於天兔座。就夜空或孽債府而言,它都在獵戶座毗鄰。
 
 
他和我入職時間相約,換言之,我們是在差不多時間死去的人。或者因為這樣而特別契合。
我說我們投契的意思,只是我不討厭他。儘管他有個很壞的習慣,雙手一閒著就會按捺不住要把玩算盤。
 
人間不少故事都會提到,侍者工作滿幾千年就能轉世為人,甚至成仙。可是這裏沒有時間,我們的合約自然亦不帶期限。
時間於零和空間而言,好比人間看待鬼神這回事。信其有,不信則無。
一旦相信,兩者都是一種不能觸及,卻無比強大的存在。
 
 




正想把天兔打發走,我又脫口叫住了他。
 
「那個,」我一下子支吾以對,不知如何開口:「你有試過把死者的來世設定成動物嗎?」
 
他先是一想,勉強榨取塵封的久遠:「當時大概是把一個從事倫敦金,騙了老爺爺棺材本的經紀設定成一匹馬,在來世向夢想成為騎師的老爺爺賣命。」
 
這樣聽起來也挺合理,不過我想問的卻是另一回事。
「你知道她……牠們在轉世後會再次成為人嗎?或是在無國界翻譯組那邊核債,會有特別的處理?」
 
 
我想起了人間所芸六道中的畜牲道。
他們普遍認為人類作孽太多,來世便會遭打落畜牲道甚或餓鬼道作為懲罰。
 
 
「你多慮了,」天兔聳聳肩,說:「人間所說的六道並不存在,你知道的。」




 
隔世橋架在三途川之上,彼岸就是失記食堂,最後一站就是把死者送往投胎的輪迴旋處
這些與孽債府相距甚遠的部門,就留待有機會再談。
反而有趣的是,人間有說法指三途川是位於地獄的分界河,便以為三途就是六道中的三惡道。
 
然而在零和空間沒有善惡之分,自然也沒有六道。
 
這裏指的三途,只是凡道、冥道和獸道。
凡道指的當然是本屬人間的死者;冥道是我們侍者;獸道則是流螢和千紙鶴等等活在零和空間的靈物,土氣點說就是神獸。
 
人間說,死後有三善道三惡道。從善者行上三道,惡者行下三道。
然而,在我們眼中來世成為畜牲亦未必為壞事。
動物的壽命大多比人類短,思想亦沒人類般複雜,在世時作孽的可能性亦相對較低。
 
 




我向他坦言,我把一個人好端端的變成了鸚鵡,不知道是否恰當。
懷疑之際又連忙為自己開脫,我補充說可是在算盤上的確顯示,要是她來世仍然為人,是沒有辦法向錢大軍還償的。
 
「城隍爺說過的,你忘記了嗎。」他故意模仿城隍爺的口吻:「我們所做的,都是為了幫死者還債。」
「況且啊,你想想。」他又冷笑一聲,終於肯停止撥弄算珠,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
「誰說做人一定比較快樂呢。」
 
不那麼快樂,也許就能沒那麼悲傷。
或者他說得對,要是死者可以自由選擇成為人或動物的話,也不一定會選擇再次為人。
 
 
 
──
 
生者在陽壽耗盡後,會在速報司的護送下走好一段路才會抵達零和空間。
速報司屬侍者的一種,他們身穿黑色西服,執勤時戴上牛馬面罩,從不向生者顯露真實臉貌。
所謂速報司,亦即人間熟悉的牛頭馬面。
 
先前提及過,死者會以死去的模樣來到這裏。
唯一不同,就是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會全部變成白色。
 
箇中原因是從人間前往零和空間的話,必需穿過九里雲層。麈世的染料不及雲朵頑固,衣物才會被漂染成白色。
反之在零和空間,不同崗位的侍者即使有不同衣著,顏色均以黑色為主。
一黑一白,生死要分得清楚。
 
天兔座離開屏風後,我喚來了下一名死者。
我把眼前的人盯了好一會。
這個死者身上的白恤衫、白領帶、白皮鞋,還有襟前的白色徽章,無一不是血跡斑斑。
曾經有死者問過,雲層既然都把他們一身衣物染成了雪白,又何不連這些死時造成的傷口、血跡。要知道,有些亡者的死相的確狼狽不堪。
 
但我說傷口全都要留下,它們是你踏過活著和死亡交界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