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我嘗試把低下頭的他喚起:「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男生的聲音很輕。加上旁邊的司書金牛座的嗓門特別大,即使屏風配備隔音功能,他談得興起時,聲線還是會一字不漏的傳過來。
 
「死者,請你抬頭。」
我故意把聲線放大,就此向金牛作出一點控訴:「你記得自己是誰嗎?」
 
 
男生緩緩抬起頭,仰起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吳、吳家佑。」




 
此刻我終於明白吳氏低頭的原因。雖然每天都見不少死者,可是對著七孔流血的臉龐談話還是不太自在。
我抽出幾張蠶絲織成的面紙,放在銀盤。他也識趣的用雙手取去,不忘道謝。
 
 
「車禍嗎?」
趁他在整理的時候,我和他調侃:「還是爆炸甚麼的。」
他輕輕搖頭。蹙眉時額上湧現的橫線在說很多事,明明他還很年輕。
 
 




「無論如何,你應該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吧?」
他狼狽地擦拭臉上的血漬,說:「這個、當然。」
「我是、是跳樓、來的。」他結結巴巴地補充,炫耀的語氣使他把這回事說得像一個成就似的。
後來我才知道,於他而言的確如是。
 
 
人的頭髮長度各異。可是在信箱分解出來的批文還是一樣大小。順帶一提,禿頭的人會以眉毛代替,一樣可以轉化成批文。
沒有煩惱絲,還是一樣會有煩惱。
一張小紙卷就記載著一生的債務,輕飄飄得很沉重。
 




 
「死者吳氏家佑:
欠吳宏達 、梁少慈一債
舉吳宏達 、梁少慈一債」
 
 
這次的案例顯然沒顧氏只欠丈夫一人的輕鬆。這個小子又有欠債,又有舉債,而且所欠和被欠的都是同樣的兩人。
 
 
「自殺者,欠的通常都是父母。」我向他展示批文,問道:「是嗎?」
他想要開口說點甚麼,可是口吃得太厲害,只是點點頭了算。
 
我將掌心放在批文之上。當批文接觸到熱力,生者的姓名會發出微光,反之死者就不會。
我利用這個方法來查詢到底他的父母是否尚在人世。兩人的名字在受熱後散發出微弱的光線;相反死者吳氏的名字仍然黯然無光。
 




 
孽債府的其中一道原則:還債是欠債人的責任。
 
我們規定每宗債務,都應交由欠債者的司書負責設定清還。
換言之,我只需安排他還清自己欠下的債。
至於父母欠他的債務會等到二人離世,來到孽債府時交由他們的司書處理。
 
 
「既然我、我和他們互相拖欠,」 他像突然想起甚麼的提問: 「不能、不能抵銷嗎?」
「小子,」我向後一仰,在狹小的工作間伸了個懶腰。
「你未免把做人想得太簡單了。」
要是人生能像算式一樣,在對等式刪刪減減就能抵銷。那你們也不需要孽債府。
 
我不禁嗟嘆,活著就是白幹活。
「你剛活過,比我記得更清楚吧。」難以置信的是,我在說完這話後竟然有點好奇自己曾在人間經歷過了甚麼事。




或者我也和吳氏一樣,曾經活得很痛苦。
 
 
在人間的他想來;在零和空間的我偶爾也會想走。
要是人生是代數式的話,他來代我,我又代成他。那多簡單。
只可惜生而為人是一門最教人苦惱卻耐人尋味的課題。既使是和算盤形影不離的我們都無法算清。
 
 
「那麼、」他看我的眼神充滿好奇:「你、你是畢業了嗎?」
由穿著校服的他來問,更是有趣。
我的笑聲帶點不屑:「我是給趕出校的。」
還在學的小子聽不懂。我說,我是被人間遺棄的人。
 
 
他從銀盤拿起批文,猶如雙手接過這張概括人生的成績單。




「我的債務那麼複雜,這生是活得一塌糊塗吧。」
 
我不會欺騙死者,如實回答。
「有欠有還,這種才算人生。」
 
 
不少死者也會問及:要是一生人既沒欠債,也沒被欠的話,來世會怎樣。
 
回答這道問題,每每會觸及侍者內心深處的一道瘡疤。
疤痕是已經再不會感到痛楚,卻會讓你清楚記得自己曾經怎樣痛苦過。
 
 
「無緣無債之人,直通隔世橋轉世。」
 
 




換言之,司書不會為這類死者作出任何設定。
沒有設定干預的人,他們大多一生平淡,沒過得比別人好,也沒比別人差。
這種人即使投胎轉世多少遍,通常都會一樣無緣無債的歸來孽債府。
 
 
「然而除了轉世,」我繼續說:「這種人還有另一個選擇。」
 
 
他輕抬眼鏡,等待我的答案。
我饒富意味一笑,屏風外面剛好走過一名司書,正在低頭打著算盤。
我們不分晝夜,為別人的轉世而忙碌著。
 
 
 
零和空間的眾多侍者,都是無緣無債之人。
 
我們在人間沒遇上深刻的人和事。
亦沒有成為被任何人認為深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