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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香爐上的抹灰時,我不忘利用空檔向他解釋連接錄像備份的方法。
「待會開始焚香後,我需要你回想在世時說過的一句話。」
 
他皺著眉頭,不是很清楚要做些甚麼:「一句、甚麼話?」
「一句你向父母說過最深刻的話。」我這樣重申,把點起的香爐交到他手上。
他看著香爐的眼神很是遲疑。想要說點甚麼,最後又把嘴唇抿住。
 
「如果……我辦、辦不到呢?」




他把香爐放回高台,焚燒的香並沒有因此而停下。也許我對死者的耐性實在有限。看見此狀,不知為何一股躁意襲來。
 
「不敢面對前生的人,並沒有資格轉世。」
我這樣和他說,語氣堅定得好比千紙鶴山。
 
聽後他更是呆滯,若有所思。
我催促他,說外面還有很多人在等。他嚥嚥唾液,好讓自己鎮定一點。直至他終於鼓起勇氣去拿起香爐,就像當日花光餘生的勇氣踏出天台邊緣。
 
 
  • *  *





 
 
「我回來了。」
 
 
每次放學回家打開鐵閘,我都會說這樣的一句話。
不論家裏有沒有人,我都習慣這樣說。
 
 
父親經營小食攤,常常不在家;母親總愛和鄰居在走廊一邊乘涼,一邊竊竊私語的說是道非。 




母親拉上家中吃鏽的鐵閘,聲音總是大得可以充斥我們狹小的屋子。
回頭一看,門上的日曆早已被顏色筆畫得眼花繚亂。劈頭一句就問今天怎麼不上補習班。
 
我放下背包和幾個手提袋:「老師他、告假。」
 
母親自從失業後,近年的脾氣變得很差。她在門前踱步,冷冷拋下一句:「沒事幹就去攤檔幫忙吧。」
 
被炎夏沾濕的校服襯衣像另一層皮膚,緊緊包裹著疲憊的身體。
涼風吹入毛孔,刺得像針一樣。我呆立原地,靜靜的回答:「今天、我、我想休息。」
 
母親本想出門,卻赫然停下:「休息?」
 
 
 
她說,我們就經營一個小食檔,十多年從沒一天休息。不然也養不起你了。




 
「我……」
「我還沒有說完,」她又打斷了我,我想我的口吃大概就是這樣而來:「跟你說啊,休息這回事呢是奢侈品,像轎車和房子一樣,我們是不能擁有的。」
 
 
「可、可是……」
「可是呢,待你大學畢業,出來工作以後就不一樣了。」
 
 
「啊?」
「啊,因為唸完大學能掙很多錢啊。那時候我和你父親就真的能好好休息了。」
母親攤坐在殘舊的沙發上,廉價皮革的氣味使人作嘔:「你父親打算待你一畢業就結束小食攤,我也不去找工作了。」
 
 
「到你工作以後,我們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買車,或者還能去旅遊啊。」她說得眉飛色舞。聽這種語氣,我差點就以為這些事情真的會發生。




 
這、這樣啊。
 
「對不起。」除了這句,我在家中已經很難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望向門上的日曆,一週七天的日程已經被排得滿滿。
要是一星期有第八天的話恐怕母親也不會讓它落空。
 
但聽完她的話,我才驚覺原來不僅是一星期,我的一生從來到世界的第一天開始就已經被安排好。
讓我作主的空間,就如自己的房間一樣,在這個家裏從不存在。
 
 
日落時份,正午的汗和陽光都乾透了,只是走廊仍然悶熱得叫人窒息。
 




吸、呼。吸、呼。只要這樣做就能活下去。
活了十多年我偶然也會有那麼一剎覺得,呼吸也是很累人。
 
 
父親的小食攤就在屋邨旁邊,如母親所說的全年無休。一年四季都在經營的栗子攤,全港應該就數這一家。
 
「來了?」父親遠遠就能認出我:「還不快點去看是不是煤油沒了,我都忙死啦你還在慢條斯理。」
「對不起。」我低下頭,連忙加快腳步。
 
 
蹲在流動攤檔後,我看著鐵鍋下的熊熊烈火,燒得鍋中的栗子吵吵鬧鬧。
 
它們一定很痛苦吧。這些奇怪的想法也會在腦海浮現。我突然覺得那些栗子好可憐,在鍋中逃不出來。
一邊受大火煎熬,一邊被人多勢眾的黑砂淹沒。
 




吸、呼。吸、呼。栗子它們只要這樣做,也能活下去嗎?
 
 
路人一個一個的走過。他們大多都會被香氣吸引過來,可是好像無一會有這種想法。
他們關心的只是它好不好吃,火夠不夠熱。
 
「一包炒栗子。」一個路人向父親呼喊。
 
他二話不說,一把鐵鏟就盛好了滿滿的一袋。當中一顆因為太滿而溢出來,路人沒能接住,它就遺落在腳邊。慢慢冷卻。
鍋內栗子有一種既定命運,在鍋外的人如是。
 
父親在家中的日子,一大清早見我還遲遲不出門又在喋喋不休。我躲在被窩裏不願出來:「我、今天想、想休息。」
 
「又來了。我說過你多少次了,活著就得努力唸書然後找份好工作,不然我和你父親怎麼辦啊?要休息的話就等死了才休息。」母親在廚房大喊。
 
我緩慢的從黑暗爬出來,承受刺眼的陽光。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討厭見到日出,我不明白,為何每一天都這樣難過,偏偏每一天都要開始。
每天艱難的爬起床,艱難的過活,我記得祖父辭世前的痛苦神情,如果連最後也那麼艱難的話。
那為甚麼大家都要繼續過活。
討厭生活的人只有我一個,嗎?
 
 
父親的嘮嘮叨叨好像比時針還走得快,又好像比寒風要刺痛。
換上了校服襯衣,把襟前的校徽戴好。記緊要蓋在心臟上面,不偏不倚就對了。
 
沉甸甸的背包搭上肩膀,如果搭上肩膀的是一雙手那該多好。
 
 
母親只顧向我發牢騷,不慎把碟子摔破,兩人又開始吵鬧起來。每次吵架,她都會把家中能摔破的東西都摔破。
由一隻破碟子談到母親失業,再談到父親沒出息。夾雜兩人說話的聲音, 我都會有一種快要遇溺的錯覺。
 
明明,玻璃落地得那麼清脆。餘韻為何卻偏要來得那麼沉重。
 
 
「怎麼還在磨蹭,不用趕回學校嗎?」父親見我還未出門,又在大喊催促。
 
我搖搖頭,聲音放得很輕。
「今天不趕。」
 
 
我吃力拉上了哆嗦的鐵閘,這一切仿似就此與我無干。
早上的太陽還沒完全出來,走廊就已經開始悶熱起來。聽說越高的地方越涼快。於是我走上了旁邊的階梯,越走越高。
沒時間運動的我走幾步階梯也喘氣。走到那麼高,我也只是想透個氣。
 
 
吸、呼、呼。呼。
 
呼出最後一口氣, 就能作結。
 
 
要是不能選擇怎樣活的話,就只好選擇「活」與「不活」。
唯獨這個決定,才能由自己作主。
 
 
  • **

 
 
在他踏出天台的一刻,我在第一身視角感受到離心力的強烈拉扯。
還好,我知道這只是錄像備份。我連忙站起來,俯身去捏熄還差一點才燒完的線香。
視覺返回現實,我才發覺他還呆在原地,牢牢捏住香爐不肯放手。他放下的香爐揩上了不少血漬。
 
「對不起。」他拉長襯衣的衣袖,想要抹掉上面的血。
 
為甚麼唯獨道歉,你才不會口吃。
 
 
 
「你的時辰,還遠遠未到。」
我以陳述的語氣直說,不帶一點慨歎 :「人的生死,沒你所想的簡單。」
 
他一臉困惑,額上的皺紋又揪在一起:「甚、甚麼意思……」
 
「每天也有很多人意外身亡,對吧。」
我回想以往眾多死者,不乏哭哭啼啼說不捨得人間的人:「你是否也有一刻想過,為甚麼遇上不測的人不是自己?他們死得輕易,你卻要在天台邊緣苦苦掙扎。」
 
 
被戳破了的他沒回答,我便逕自繼續要說的話。
「你知道活著代表甚麼嗎?」
 
他苦笑搖頭,像一個答不上試題的考生。
我不奢望他能答上,畢竟他還只是一個孩子。
 
說罷,我指向孽債府上方的夜空,繁星依然在上面散落。
我告訴他,每顆星都是在那邊世界仍然活著的人。
 
「活著的人,他們身上都有非得完成不可的事要完成。」
只有完成了,速報司才會把他們帶走。
 
所以這世上從來沒有英年早逝,每個人的時光都早被設定好。
我說沒有早逝或遲逝,因為每個人的離開都是計算過前世今生的「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