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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怕?」我這樣問他:「從那麼高跳下來。」
說罷,我不期然望向天花。孽債府內部沒有花巧的裝潢,由牆壁至天花如是白茫茫一片,叫人難以猜度這裏的寬度和高度。或許在零和空間,所有空間都不是真實的。
 
 
「我、我畏高。」
他的眼神閃縮,光是回想也夠驚心:「不只怕高,我、我還怕黑怕鬼怕、怕做惡夢。」
「唯獨不怕死?」我挑挑眉,覺得這個男生很是有趣。
「怕、怕啊。」他若無其事的回答:「只是、更怕……早上。」




 
我在他生前的備份看到,他所指的是開始懼怕每天醒來的陽光。
天黑時,彷彿只要躲在被窩就是一個世界。只是早上每人都要面對生活,一切我們最恐懼的都無所遁形。
兒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徹夜不眠。他以為不睡覺,晚上就會長一點,要面對父母的早上就遠一點。
在沒有天亮的零和空間,也許正好適合。只可惜他不像我們,有債之人必定要轉世還債。
 
 
「你輕生令到父母老來無依。依靠,所指的不僅物質上的依賴,更多的是心靈上的依靠。」
死亡並不是一了百了,轉世亦不是一個新的起點。
每次輪迴,都是為了要報前一生的果。




 
 
我簡略地向他解釋:「他們對你的孽債並非因為怕沒人供養,而是來自你的不辭而別。」
他順從地點頭,再次擺出那副對任何人都唯命是從的模樣。
 
他的頭顱連同心情一併沉下:「我還以為他們只會生氣,不會悲傷。」
「發怒的人,只是不懂得表達悲傷的人。」我補充說:「他們所承受的悲傷,或許不比你少。」
望著算盤杆上七零八落的算珠,情感那麼複雜,誰能說得準。
 
 




我雖對死者沒大好感,但我知道他是可憐的。可是作為他的司書,我只能處理他的欠債。
至於他舉父母二人的債,按例應等到他們死後,交由二人的司書定奪。
 
有時我會覺得,死後有孽債府真好。這裏能讓生前過得痛苦的人,在轉世後討回應得的。
 
 
「死者吳氏,你的債務已經被核算清楚。」
聽見我這樣說,他不其然的緊張起來:「你是否同意,在來世向父母償還輕生一債?」
 
「同、同意。」他雖然點頭,但想必覺得十分委屈。
 
明明鼓起餘生的勇氣,為的只是想脫離父母。怎料來世還是要和他們結上羈絆,我希望吳氏不會覺得自己被擺了一道。
可幸的是,零和空間的債務審計比起人間的法律制度都要公平。你所欠的要還清。同時,別人所欠你的亦會向你償還。
 
 




我再次在酒櫃和算盤之間奔波,將調配好的來世斟進針筒,讓他輸進體內。
我能看出,他還怕打針。可是從人間的天台,隻身來到孽債府的屏風,他已經比很多人要勇敢。
 
「現批准你轉世還果,用一生向兩人還債。」
算珠被一下子褪回原位,我不忘提醒:「同時,向他們討回所欠你的。」
 
 
「我……在來世,要如何還債?」他不安地問。
我在銀盤放上如意結:「你的來世,我已經準備好了。」
說罷,我指著空空如也的針筒,還有已經不再顫抖的手臂。他的視線也落在針筒上,點頭說:「原來,打針也不是那麼可怕。」
 
但願在來世的某一天,你也會對生活說出這句話。
 
──
 




「來吧,」我從高台走下來:「我送你去隔世橋。」
 
經過天兔座時,湊巧聽見他在吃力地向死者解釋「孽債」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天兔的脾氣比較好,換著是我倒不會這麼有耐心。
 
「你們人間好似不太知道有孽債、欠債這些概念?」
我邊走邊問,難免抱怨死者的遲鈍。
 
 
「孽債……」他抬抬眼鏡,認真思索:「我們,會叫心結吧。」
 
他對如意結的紐結很是感興趣,一路上不停把玩。
「所謂心結,就是這個模樣嗎?」
 
 
邊走邊看,他卒然有感而發:「很難相信我們人類的心臟,就像這條紅繩揪成一團。」




他補充說,難怪會這麼痛。
 
 
「嗯,」我隨口附和:「這樣的心臟,真想挖出來看看。」
這個器官到底要多強悍,才能承受活著的各種痛苦而繼續跳動。
 
──
 
來到無憂樹前,他的雙手還緊緊捉住如意結。
「我現在、現在就要轉世嗎?」越近隔世橋入口,他就越是發慌。
我指著告示牌,叫他別著急。過完橋,還得等一會才能投胎。
 
「還、還要等嗎?」
看到他這副模樣,真想問他是不是趕著去投胎。我不想再揶揄他,只是解釋:「轉生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很多人以為,轉世是前生的延續。
其實相反。轉世是為了斬斷前生種下的根。孽債府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死者要還果。
有怨有債,有欠有還,一次轉世當中牽涉的又豈止本人。
 
 
他來到了捕夢網的入口。輪候死者眾多,旁邊的夜遊神正催促他快點進去。
「真、真的要進、去嗎?」他還在隊首躊躇不前。
 
從入口處看,隔世橋不見盡頭,看似很長。
我用堅定的眼神望著他,淡淡道出一句不要怕。
 
隔世橋再長,也不過一生。
 
 
──

 
如意結被他捏得幾近變形,還遲遲不肯上橋:「我怕、來世一樣、一樣……」


「一樣難過。」

 
我們一天送上萬個死者上隔世橋。
當中必定也有害怕投胎的人。通常就是吳氏這種,厭世厭得自殺的人。
叫他再活一遍,就等同叫他再死一遍。
 
他的懦弱總是令我感到懊惱。我知道他怕高怕黑怕死,最怕生存,但無論如何我都得把他送上隔世橋,除了因為他身上仍有孽債,必須要在靈魂被侵蝕前清還,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吳氏他必定要轉世。
 
他的來生,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事要辦。
 
 
 
我按住他顫慄的肩膀,再不管手上沾了他多少血漬:「我給你的來世一個提示。你要牢牢記住,走完隔世橋,那群女人哄你喝湯時也要給我記住。」
 
「當你被困,眼前那堵是牆還是門,全憑你肯不肯去打開。」
 
說完這句,我便一把將他推上橋。
 
 
隔世橋屬人間耳熟能詳的景點,但他們大多都不知道隔世橋只能前行。
一旦踏上橋,就無法往回走。
 
我看出他心裏很想走回來,可是人在橋上便無力折返。
這種對前方感到恐懼的死者,我更要目送他到橋的另一端。
 
 
隔世橋不能往回走的秘密在於輕飄飄的千紙鶴羽毛。
 
孽債府所在的千紙鶴山是這邊的一大地標。故名思義,由和紙摺出的千紙鶴堆砌而成。
千紙鶴源自東洋,他們相信折出一千隻紙鶴就能願望成真。在親人病重的時候,許下早日康復的願望。
這些紙鶴承載著希望,會隨著不敵病魔的死者來到零和空間。
 
只要我們輕輕一吹,千紙鶴就能由摺紙變成活生生的靈物。
在地上指引死者去隔世橋入口的羽毛,還有裝飾捕夢網的羽毛同是出自千紙鶴身上。牠們在零和空間負責護送沒有記憶的死者投胎。
 
鶴鳥在人間不能向後飛行,在這邊的千紙鶴亦只可前進,而不能後退。
我們將千紙鶴羽毛灑落隔世橋上,使得踏上橋的死者也僅能往前走,不得留戀逝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