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碧天靜,秋事促西風。
 
這陣西風是冷刀當上舵主之後,第二十天的西風。短短二十日,一行人已經離開了朱雀分舵,大舉北上,證明了亂局又變。
 
越是北去,天氣越難熬,每走十里,臉上便彷彿披多一層薄霜。五人快馬加鞭,在霜風侵蝕的灰冷大道上趕路,頓感生靈的脆弱和渺小。
 
獨行的裝束依舊,與小菊同乘一駒,替她遮擋所有急風和寒氣。小菊依偎着他,摟住了他最可靠的身軀,然後一語不發。她覺得兩人之間沒甚麼可說,想說的不用道出口,心照不宣。只是他心中如何想,似乎不會就此揭盅。當塊木頭也不錯,至少在聰明的時候,能夠裝作懵懂,沒有人懷疑。
 
她望向鳳姿香,冰玉美人的臉色實在太難看,腫未消的明眸顯示出似乾還新的淚痕。此行就只有他們五人,其餘的都會在後會合,原本鳳姿香不打算跟着冷刀他們先行,多得最了解女人的秋公子,早些天在她房門外說了些不知甚麼,她才願意跟來。不過她也沒說過話,只斷斷續續的窺看冷刀的背影。冷刀卻領在前頭,這是最好的位置,無須擔心自己的表情會給人看見,特別是臉色比鳳姿香的更難看的時候。
 




蕭瑟荒涼路,鴉雀無聲,更添陰森。人人都不願出聲,除了秋傷。一路上他幾乎沒有靜過下來,可是說的都非大事,無非是風景自然,那花比他還受得冷,那鳥又比他更孤單,那葉亦比他更飄泊。其實他只是對着鳳姿香說,希望她的目光從冷刀身上移開。
 
死寂的氣氛隨着一聲勒馬,登時活過來,本來沉默的人也開口了。
 
「好像有人,小心。」冷刀不敢前進,眾人也跟着停下。
 
秋傷道:「不只一個人。」
 
滿途枯葉從地揚起,馬蹄聲在風嘯之中脫離,漸漸清晰。迎面走來的三匹馬都不精良,雖說不上瘦弱無力,但從步姿來看,肯定是湊合着用的駑馬。馬背上的也不是大人物,是三個女子,三個跟他們素未謀面的女子。
 




為首一人道:「閣下可是朱雀分舵冷刀舵主?」
 
「在下正是。」
 
「妾身乃黃山派王蘭,龍總舵主麾下。」
 
冷刀揖手道:「原來是王女俠,失敬。不知女俠因何前來?」
 
「龍總舵主得知冷舵主率眾前往總舵支援,特派妾身通知閣下,前方三十里的兩鎮剛逢魔道突襲,總舵遣人反擊,正一片混亂,得改道而行。」
 




「改道?唯我獨尊昭告天下,正式與二宗全面交戰,刻不容緩,我等才趕來,改道恐怕⋯⋯」
 
「冷舵主莫擔心,我們只繞過兩鎮,路程相去不遠,否則捲入混戰便更費時。」
 
「好,請引路。」
 
王蘭尚未起步,冷刀卻叫住了她:「慢着,王女俠,日月照天地⋯⋯」
 
「浩氣佑蒼生。」
 
這個暗語自衛道會出現以來就存在,但冷刀不曾使用。他說出這句陌生的話,全因這段時間的突變,無人能夠適應,他不會例外,不過也使他學會多一點謹慎,少一點信任。
 
王蘭問道:「冷舵主,沒問題就起行吧。」
 
「等一等,可否出示令牌?」




 
「冷舵主多疑了。」王蘭一臉不悅的從腰間掏出令牌,冷刀等人定眼細看,果然是自己多疑了。
 
「請女俠莫怪,世途奸險,小心為妙。」
 
「走吧。」
 
馬作的盧飛快,一個黃昏就此跑過,秋傷抬頭看,到底是紫天紅霞,還是紅天紫霞?這種色彩很是絢爛艷麗,但秋傷卻有些不安,因為這紅是警號一樣的紅,紫是魔幻迷惑的紫。
 
他一直留意着鳳姿香,她的心流離四散,敬重的人被誣陷而死,信任的人原來是敵人,心愛的人冷淡得可怕,這顆殘缺的心還能飄去哪?男女之情對於冷刀而言,是多餘,是可有可無的,可惜她看不透這個事實,秋傷卻看得透。
 
看得透,又能怎麼樣?秋傷能看透別人,亦早看透了自己。不管在不在亂世,他的情都不是給予一個人的,就似他的劍,劍永遠都是雙刃的,能左揮右擺,有別於刀。若然刀招劍用,更可能傷了自己。這個女人確是吸引着他,但也教他不忍走近,所以他羨慕獨行,也恨獨行。
 
獨行不知被人羨慕着、恨着,他的心神從不恍,渾身肌肉亦從不放鬆,尤其碰到王蘭三人之後。繃緊的五官和僵硬的身軀都給小菊看得出來,讓她心裡樂得像個孩子。她很明白獨行為何會這樣,可笑是獨行卻不太明白。
 




地上忽然冒出麻繩,在兩樹之間相連,方纔是被葉堆蓋藏的。
 
冷刀勒馬叫道:「前方有陷阱!」
 
馬嘶齊響,前足一提,急急駐步,王蘭三人走在前頭就不太夠運,駑馬應聲倒地。冷刀正欲上前扶起王蘭,一條青光橫着飛過,教他立馬縮手。
 
眾人亮出兵器,相互靠攏,瞬間就發現兩旁金黃樹林中露出了不少淬毒的箭頭。「雁秋南」出鞘,替鳳姿香擋了五枝短箭,她這時方回神,身手敏捷起來,便甩了秋傷的掩護,自己出招抵禦。
 
獨行沒有下馬,猝然向一方衝刺,撞上刺客前的一剎,抱着小菊縱身落地。來勢未休,馬兒發狂般奔騰,踏過了兩名刺客,然而餘勁尚猛,捱了三箭,四足失衡,旋身輾上樹幹,哀鳴幾聲,終究壯烈犧牲。
 
這回便換了刺客陣腳大亂,獨行一出手就擒住一人,借他臂上連弩射殺刺客,神速斃了六人,箭射完了,就扭斷其脖。
 
「都住手!」
 
獨行回頭一看,王蘭一手扣住了小菊脈門,一手鎖着其咽喉。看了令牌,對了暗語,還是中計。




 
秋傷望着這個王蘭,從面容到身形都打量一番,恍然道:「玉三娘,果然是你!」
 
王蘭笑道:「秋傷,你看得出也太遲了,二宗已是咱們囊中物,爾等再無勝算。」
 
「好、好,算我輸了,萬事好商量,放人再說。」他不願失威風,只想在這殺局之中尋找一個破綻,就只得拖延一下。他與玉三娘相距十餘步,冷刀更遠在另一側,鳳姿香則隔八步,最接近的還是獨行。倘若他肯一試,便是反制玉三娘的最好機會,他卻不敢試。
 
「冷刀,死不了的話,前方古刹相會!放箭!」
 
玉三娘挾持小菊遠去,眾人卻無暇追擊,樹林隱藏着的輪廓漸漸分明,原來魔道刺客尚有更多。鳳姿香功夫稍遜,匆匆五招,攔下了十一枝毒箭,但這也是極限了,見她去步步倒退,暗箭紛紛以其為靶。秋傷頃刻移至她身前,舉劍畫圓,一周快逾一周,一圈寬逾一圈,腕動臂不動,一臉氣定神閒,還掛着不知有意或無意的微笑,似是笑給鳳姿香看的。群箭撞向劍風,勢頭被卸個清光,方向歪倒,朝着兩邊墜地。別人說秋公子劍技如神,她遇上秋公子之後,卻以為誇大了,只因秋傷並未展現過自己真正的實力。劍法名家總有其得意之處,能做到快而有序,猛而靈動的,就是尋常高手而已,劍技超卓者,必有獨門劍招、無雙風格。這一招,才是秋傷的招,令眾人刮目相看的一招,證明他是秋傷的一招。
 
刺客呆看這神乎奇技的一招,目光就停留於此,永不改變,因為冷刀的快刀在他們頸上刻下一道痛快。的確痛快,死亡的時刻最怕悠長。不過這也痛快得教鳳姿香為之驚嘆,弄不清楚冷刀的刀法是精進了還是狠了。
 
殺戮過後,一片肅靜,奇怪的是獨行那邊也靜了。地上的死屍比冷刀解決的更多,死相亦更恐怖,至少不會痛快。那死狀就如當日「飛鉤屍王」屠二爺,身上拳印深陷,穿腸破肚,血肉模糊。凝望這堆血肉,獨行的雙拳慢慢抖起來,他沒有故意讓他們死得如此慘烈,而是出於自然,每揮一拳,每使一道勁,那種感覺都非常熟悉、自然,不須刻意,正如飯菜入口就嘴嚼。這若非天性,那是甚麼?小菊見不着這些由他放倒的冰冷空軀,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冷刀他們看見了,第一次見證他在憤怒之時出手,太殘忍,太霸道了。之前在星河寨添上的傷口,暗暗裂開,滲出一點感覺不了熱度的血,也染不紅他的漆黑衣裝。
 




吞沒所有色彩的黑。
 
天色始暗,走路比策馬吃力許多,總算找到了那一座古刹。日久失修的老地方,看上去多是淒涼寂寞,或許曾經風光,或許古今無名,踏足過的或許是小人物,或許是大英雄,但都付笑談中了。如今加上時節的影響,無風自生涼,未走進去,已覺刺骨。
 
裡頭一尊佛像金漆剝落,祥和的面容隨之而變,變得很苦,面目全非卻沒煙滅,這種愁苦的盡頭卻成了一絲猙獰,佛相如魔相。可能它見過太多罪孽,太多天地不容之事,不但無法普渡眾生,淨除惡念,連自己的模樣都扭曲了。就像現在,一具屍骸伏在塵埃砌成的破地之上。
 
那是玉三娘,頸上的傷口如黃豆大小,左入右出,一擊致死。
 
無光的角落傳來一把聲音:「見到各位安然到來,太好了。」
 
冷刀驚道:「檮杌!」
 
「冷刀,我就知道那些廢物傷不了你分毫。我本來叫她為你們引路,不料她想要報私仇,既然抗我命令,就落得如斯下場。」檮杌說着便踢開玉三娘的屍身,續道:「你們殺了曼陀羅谷的人,我卻不讓她們報仇,你可知為何?」
 
「那魔頭的意思。」
 
「大人統一之後,要的是能壓住全江湖的人,冷刀,你有這個資格。」
 
「哼,你們之中有誰壓不住全江湖?何須用我?」
 
「他們服從大人,是出於恐懼,恐懼不能管得久,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曉。」
 
秋傷搶道:「沒用的話就少說一點,還不放人恐怕我這位兄弟動粗了。」
 
檮杌一瞟,卻見不到獨行,驟覺腦後一涼,拳影便壓到了天靈。這拳未轟過去,人已反撞開去。獨行翻身着地,甫一站穩,立馬追攻,雙拳直搗檮杌背後。
 
時機已創造出來,檮杌回身招架,冷刀便橫砍其胸,秋傷疾刺其目,三方夾擊,該是萬無一失,不過他是檮杌,四凶使的身手絕非常人,對付常人的方法自然無效,三人腹上一痛,檮杌已解了圍。
 
「一招就想殺我,各位未免太低估我了。」
 
檮杌停留處,鳳姿香驀地倒下,眾人本想要他以命償命,但看見他尚未出鞘,就知道鳳姿香就是昏倒而已,她手裡捏着放不出去的「雙飛翼」。
 
「上回犯過的錯,今趟絕不會重蹈覆轍,三位不降的話,就來決個生死!」
 
「一定奉陪!」秋傷迷蹤步起,轉瞬即欺進檮杌身側,劍鋒也斜着飛向太陽穴。這招實在咄咄逼人,檮杌退了一步,空出了些距離,急急出鞘,利刃正抵着秋傷的胸口。各不相讓,只會兩敗俱傷,所以兩人同時撤招,改以左手相搏,旋即互中四掌。
 
不知檮杌有否受傷,只見秋傷抿去口邊紅絲,側腰卻更淌着滴答不停的鮮血。方纔分開的一剎,檮杌的劍偷偷劃了過去,才贏得這個小勝。
 
「上回要殺你,現在大人主意已變,可以留你。」
 
「留我?有意思!你可知道從前有多少美女要留我?不過也從來沒人留得住我。」
 
「那麼你的劍法就要失傳了!」
 
光論劍法身手,秋傷絕對不輸他,若論誰的招式陰險,卻肯定莫塵莫及,長此下去就要敗。冷刀不會看着他敗,那柄別於從前的刀閃爍着,照射掉漆金佛的一雙眼。
 
刀影如月,直照凶獸面具。凶獸對月咆吼,獠牙利爪向天舞。三十招往來,二人身影混成一團,肉眼已不能分清哪個是冷刀,哪個是檮杌,直到兩人歇下來,才見到他們身上都有血漬。
 
「哈哈,你們真有趣,之前一戰跟此刻相比⋯⋯秋傷,你的劍仍是那麼謙讓,冷刀你的刀卻變成這樣狠,好!只不過,有趣還不能敗我。」
 
秋傷笑道:「你說話也很有趣,褒中帶貶,貶中有褒,褒褒貶貶,你讓我快瘋了,不如合上嘴,正經的打一場吧。」
 
「我成全你!」
 
檮杌劍指眉心,卻是虛招,待秋傷擊開其鋒,反手握劍切其肋才是實。成敗安之於數,他就是棋差一着,忘記了身負神功的獨行。獨行從側飛撲,鎖住了他一臂,然後對着他的面狂攻,亂拳轟炸,逼他使上劍氣絕學方能將他震開,撞穿薄牆,盪出古刹外。
 
這些拳頭,他無疑抵得住,他的面具則吃不消,破得像金佛的臉。
 
當他站穩了,回神了,方發覺面具已碎到地上,他的真貌一絲不掛的映入眾人眼簾。
 
「卓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