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分割的八字鬍與山羊鬚,是卓入雲的標誌。面具讓他凶狠無情,讓他震懾四方,他是來自地獄的狂獸,沒有了面具,他這張無害的面孔,原來是來自人間。到底他是檮杌,還是卓入雲?
 
冷刀的刀在顫動,聲音亦在顫抖:「卓兄⋯⋯連你都是魔道⋯⋯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再說下去也沒甚麼意思,動手吧!」
 
卓入雲道:「我倆的友情假不了,所以我才不想殺你。冷刀,你正氣凜然,武功卓越,名望甚高,站在我們這邊,必能使天下安定。」
 
「天下不安定,全因魔道作亂,你要我倒戈也得找個更好的理由。」
 
「天下之所以不安定,絕非我們的錯,始作俑者就是朝廷,是狗皇帝、狗官,滿佈朝野的狗,這天下被狗管治着,我們就要撥亂反正!」
 




「你們也沒有必要再掩飾,魔道所作所為,天下有目共睹。」
 
「沈策全跟你說過了沒有?朝廷、還有你爹幹了甚麼事,你知不知道?」
 
「我爹報效國家,而你卻甘淪為奸黨。」
 
「朝廷鬥爭禍及江湖,你說孰是孰非?」
 
「明明是三大盟爭戰在先,殃及百姓,血染京師——」
 




「你已經知道了!沈策全可有跟你說,御龍九將為何要不分忠奸的把江湖人士趕盡殺絕?朝廷建國三百餘年,內亂七次,其中四次面臨覆滅之危,而北境強國南侵八次,五度攻至京師,亦曾遷都避禍。每次大劫,朝廷號召武林義士相助,衝鋒陷陣,保家為國,亦犧牲不小。只要他們說一聲,江湖義不容辭,奮勇殺敵。冷刀,我告訴你,鎮亂只是個藉口,你爹不見得光的事,都是狗皇帝下旨的,兩黨權鬥不過是幌子,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明白是哪一回事了?三百多年了,國力日盛,內亂已息,外患漸微,加上御龍九將的出現,朝廷不再須要這個武林,所以你爹便幹出這樣不堪的事。」
 
卓入雲是不是在說謊?冷刀思前想後,都找不到破綻,沈策全生前之言,又對御龍九將等往事似乎有所隱瞞。冷刀不想相信,但又如何反駁?
 
秋傷道:「方今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血案環生,不會武功的人就只有等死,無人能得善終,這難道不是你們造成的災禍?」
 
「嘿,姓秋的,真想不到你會說出這般堂皇的話⋯⋯我們殺的全是狗官皇族,其餘多是一零八門派中的害群之馬,還有十二山寨下手的。再說給我們害死的人,有被朝廷逼死的多嗎?」
 
「冷刀,別聽他胡說!」
 




冷刀在發呆,那柄變狠了的刀又軟下來,刀鈍了就不能出手。他處於卓入雲與秋傷之間,僵住了戰局,教兩人也陪他發呆,對峙而不交戰。
 
優柔寡斷的劍不發招,神阻殺神的拳頭卻沒半刻猶豫,一拳擊飛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卓入雲凌空穩住身子,回身反刺其額。這招不望奪去其性命,只想將他逼退,永不讓使拳頭的高手入身,這是定理,寸長寸強,寸短寸險,至於「險」在哪裡就有着太多變數了。
 
邪劍劃出了血花,獨行赫然在電光火石間側首迴避一劍,劍從頰上淺淺割過,卓入雲的臂便被扣死,腰腹頓痛,原來已捱了兩發鞭腿。
 
「瘋子!滾!」卓入雲旋劍逼開獨行,可是劍勢剛緩下來,左肩就捱了一肘,讓他忍痛猛刺,以進為退,才算甩了獨行的纏身而不要命的攻擊。
 
兩發鞭腿跟一記肘撞的餘力往體內滲,使他一時發麻,幸而擺出的架式沒甚麼易攻之處,獨行暫無意再上。這股內勁在經脈中亂竄,終被他逼了出來,他突然仰天大笑,但非因為戰勝這股內勁而笑。
「是你!我該猜到你沒有死,只是想不到當日合四人之力仍殺不了你!」
 
獨行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說話,卻冒起冷汗,無法理解的說話才值得怕,因為他的過去成謎,失去了的記憶,只有別人知道是甚麼。
 
「我是誰?」他鮮有在交戰中開腔,這次就要破例。
 




「你是⋯⋯哈哈,在天下人眼裡,你絕不會是個好人。」
 
「我到底是誰?」他的語氣變得重了。
 
「活得過今天的話,答案自會找上你!」
 
一波劍氣迎面趕至,雙目難測其寬長,不能輕易躲避,獨行無奈退了五步,而劍氣仍在追魂。忽見「雁秋南」在眼前掠過,劍氣順勢被卸往一側,擊穿了古刹老壁。
 
秋傷道:「你是誰並不要緊,只看你想做哪種人,人總不能被往昔操控。」
 
過去終究是過去,無人不明白,但是要放下過去,又豈會容易?灑脫的人只有秋傷,所以這句話不單止向着獨行說,也說到冷刀心裡,一個的過去由未知變成已知,另一個的過去由熟悉變成陌生。
 
卓入雲再釋劍氣,一連三發,秋傷逐一卸去,古刹的樑柱就破出三個缺口。劍氣雖是劍中絕技,畢竟耗勁太甚,回復需時,這樣一個空隙,便給獨行雷拳橫揮,正中胸膛。
 
「找死!」卓入雲捱此一招,震動心肺,口瀉溫血,終悖然大怒,罡風自體內散射而出,四方八面皆受波及,古樑舊柱的缺口甫遭衝擊,樑倒柱傾,牆摧頂塌,孤獨的古刹一下子便成了一堆未經雕琢的爛木頭,彷彿重返輪迴前的上輩子。千鈞一髮,眾人以流星急步退出古刹之外,秋傷腳步特快,抱起昏迷了的鳳姿香退出來。




 
古刹已毀,但激鬥未止,寒鋒天降,秋傷不禁驚嘆卓入雲回氣之快,倉卒接招並非妙計,他撲地翻滾,恰好逃過殺招所殃及的範圍。卓入雲追刺兩劍,秋傷再三退避,卻中了他的計,稍一拉開位置,又是施展劍氣的大好時機。
 
「雁秋南」不再退,秋傷瞑目舉劍,眼看為虛,依靠雙耳和劍客的感覺,方能徹底捉摸劍氣的來勢。劍氣半幻半真,內勁原是從鋒上發出,只有劍鋒大小,內勁由一化百,漸向兩端蔓延,伸展如扇,不過劍氣的那一點源頭,卻會因此削弱,劍氣展盡了,那一點就是個破綻。
 
「中!」神劍蓄勢前刺,魚貫而來五道劍氣同時潰散,「雁秋南」沒有停下,直貫卓入雲右腹。他將身軀抽離「雁秋南」神鋒,正想還擊,卻發現受傷極重,內力無幾,手腳頓軟,敗局已定。
 
「破得好、破得好!姓秋的,我一直以為,你是最弱的一個,想不到我看錯了⋯⋯」
 
「卓入雲⋯⋯你⋯⋯你是檮杌⋯⋯」或許是這連串動靜太大,鳳姿香終於驚醒,可是她看見這一張面孔,情願不醒來。蒼天好像從不憐憫她,短短時間,太多死別,還有比死別更痛苦的現實。她以往如冰的模樣都是充的,她的強是裝的,她的軟弱是加了修飾的。鳳姿香是個女人,算是非一般的女人,可是有甚麼女人能夠真的內外俱冷,不為悲喜所動?
 
「你在哭甚麼?要死的人還沒有哭——」卓入雲失血漸多,體力已衰,手中的劍仍是那麼鋒利,目光亦不曾離開秋傷。他終於出手了,這一劍是捨命一劍,就算殺不了人,都沒有後着了。
 
失了把握的劍就不應揮出去,他清楚,秋傷也清楚,因此他也刺出落幕的一劍。這劍刺出了一半,無法再進,秋傷凝望壓住「雁秋南」的一柄刀。
 




「冷刀,你這是要放虎歸山。」
 
其實冷刀也不知為何要截下這一劍,不知自己猶豫甚麼。此時膠着不動,可能是為結局而醞釀。
 
獨行問道:「人在哪?」
 
「送走了,送給丐幫那群臭乞丐,就當他們願作先鋒的奬賞,正往北去,你追不上的。」
 
秋傷以為他要過去給卓入雲最後一擊,不料他跋腿飛奔,縱無快馬,但靠內力跑起來,倒也不輸太多,黑色身影轉瞬便隱沒朦朧天幕。
 
「冷刀,怎麼不讓他下手?」血仍在流,他沒有打算止血。
 
「卓兄,那一夜⋯⋯」
 
「你不用多說,那一夜是個局,我師兄向大人投誠,其實陽奉陰違,險些連我都騙過去,我殺了他是為了保青天門。那夜跟你們說話的,也不是我師兄。我的命沒甚麼價值,卓入雲死不足惜,大人一日尚在,大人的天下千秋萬世,檮杌永不會亡。若你真的擁護正道,最後必成我輩!」




 
卓入雲快劍再度砍來,朝着秋傷脖子砍去。秋傷動了,冷刀也動了,三人同時破了僵局,最後倒下的,就是卓入雲。
 
「哼⋯⋯我果然死在刀下⋯⋯那個相士⋯⋯沒有說錯⋯⋯」
 
「卓兄,原諒我。」
 
「可惜⋯⋯你沒見過這相士⋯⋯否則⋯⋯你必會相信——」
 
卓入雲也許令人痛心,獨行卻不會為一個敵人而傷悲,他不在乎這些,甚至不在乎自己,只在乎小菊。
 
連趕五里,筋疲力竭,雙腿乏力,依然不見小菊的影蹤。天底只有他的身影,格外可憐,充滿着有心無力的恨。
 
獨行內力漸虛,步伐仍不斷加速,只是他空有雄厚內功,忘了一切武學,輕身術的竅門自然不通,走到這兒,身軀之力已耗盡,忽然跪在地上,難再前進。他看着前方,越看越急躁,不過他亦很明白早已竭盡所能。那雙拳慘然舉向天,或是在宣洩,或是在投降,聽他一聲長嘯,傳上天的是滿腔怒憤。積久未瘉的內傷外創一併爆發,將那難走的路途抹得鮮紅。
 
驀然,鐵蹄達達而至,一行十數匹馬,氣勢逼人。獨行聞此異響,立即凝神而視,欲看清敵我。不過敵我未分,卻見到一個失而復得的人。小菊就在為首的白馬背上,那表情顯然心有餘悸,但至少能肯定這幫人不是挾走她的魔道。
 
白馬上的另一人鬢灰眉濃,鬚短目銳,面貌甚有虎威,一看便知是會家子,而且修為、地位皆不凡,否則怎會有十餘騎隨其後?
 
此子喊道:「敢問前面的是何許人?」
 
未等獨行答話,小菊已搶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朱雀分舵的獨行。」
 
「獨行?失敬失敬,原來兄台關就是不惜犯險拉攏星河寨的獨行獨少俠!」
 
「你是⋯⋯」
 
「衛道會總舵主,龍越峰。」他說話時不忘舉出令牌。
 
獨行揖手道:「參見龍總舵主。」
 
「朱雀分舵的列位遲遲未至,方今局勢混亂,我怕列位在途上遭遇險阻,特來迎接,正遇着魔道歹人挾着這位姑娘,遂殺而快之,救下姑娘。對了,冷舵主人在何方?」
 
「他們正跟檮杌纏鬥。」
 
「冷刀在這!」天際飛來三道人影,一見到龍越峰便道:「參見總舵主。」
 
「冷舵主,見到三位實在太好了,獨少俠剛說三位與四凶使交鋒,我還替三位擔心。」
 
「結束了,檮杌已死,咱們總算平安見到總舵主。」
 
「檮杌死了?冷舵主果真神功蓋世,殺這廝時,肯定如屠豬宰狗!」
 
冷刀心神極亂,憂傷未平,龍越峰如此一說,他就不知怎麼對應,無奈道:「此事不簡單,當中內情容後再談。咱們倒是想知道二宗情況如何?朱雀分舵的同袍隨時候命,總舵主需要多少人?」
 
「戰況有變,原本魔道不時攻擊二宗,僅欲消耗其力量,然而今早一零八門派全力侵攻道宗的地方,而魔道本軍則攻向禪宗,進軍奇快,防不勝防。至此要保二宗無缺已不可能,只能傾力防衛二宗命脈中樞。魔道實力不容忽視,二宗隨時淪陷,只需兩成人馬留守朱雀分舵,其餘都來救援二宗,棄暗投明的山寨都得發人過來,不然五天之內,天下必落入魔道手中。」
 
「遵命!」
 
「決定蒼生命運的一戰,終於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