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漫天,世界的顏色的血紅,味道是血腥,聲音是血戰。衛道會雄師以道宗「元始宮」為大營,藉山勢天險為盾,鋼鐵堡壘不築而成,雖說如此,一零八門派的猛攻還是如虎如狼,絲毫不得鬆懈,走錯一步即為道宗迎來末日。
 
元始宮正殿有不少傳令出入,來回報告最新戰況,而坐立不安等候消息的是龍越峰跟一名老者,鬚髮銀白,雙眼目睹滄海變成桑田,不過依然神采飛揚,腰板挺直,身上沒有贅肉,亦非瘦骨嶙峋,結實而不太壯,就似個年輕人的軀幹。
 
龍越峰道:「看來這兩三日內,他們都攻不上來,尤其是丐幫那些傢伙,一股蠻勁衝上來,傷敵三分,傷己七分。易掌門,衛道會在此,道宗不會就此滅亡。」
 
老者道:「鄙人易乾坤在此拜謝龍總舵主!若非得舵主相助,就算鄙人捨了命也難保得住這裡。原本五日內將亡的道宗,現在有生機了!」
 
「哈哈,守正辟邪乃衛道會之重任,蒼生有難,我等豈可坐視不理?天佑正道,邪魔必亡。」
 




「不枉鄙人當時薦你為總舵主,你沒有辜負我們這些老傢伙的期望!」
 
「在此以前,我能當上武林盟主也是多得易掌門支持,易掌門可是成就了我的恩人啊!」
 
「不敢、不敢!龍總舵主實力超群,一切都是應得。」
 
笑談確是改變了教人忐忑的氣氛,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今天的戰報令人的眉頭鬆開了一些。這日半天未過,又有消息傳入正殿。
 
「報!東面山腳的長白、燕子、黃山、華山、鷹爪聯軍潰敗,退守三里之外,我方——」
 




「不用報了。」秋傷緩步走進正殿,臉帶笑意,分明毫無損傷,只有一點兒勞累,跟身邊的一個人輕聲聊着。
 
龍越峰道:「秋公子一定是想親口詳述方纔的英姿!」
 
「呵呵,我就不值一提,倒是這位朋友⋯⋯」
 
易乾坤忽地上前恭迎道:「劍歸宗!你出關了!」
 
秋傷驟感驚訝,連忙揖手道:「朋友原來是劍歸宗⋯⋯不,我該稱你前輩了,道宗第一劍確令我大開眼界。」
 




這人白衣長袍,飄逸的青絲沒有束起,但無人覺得他不修邊幅,反而是高手回歸自然的模樣,他的劍有靈氣,就是長年不涉塵世所賜。
 
劍歸宗道:「道宗第一劍實在當之有愧,看你年紀跟我相若,不必叫前輩了。剛剛看你的劍法也很駿,未請教。」
 
「俗世的風流種,秋傷。」
 
秋傷本以為這一代奇人劍歸宗不苟言笑,只沉醉武道,沒料到他居然大笑起來。其實他年方而立,也算是個年輕人,始終有朝氣,可是他攏嘴了就無人看得出來。
 
「你這話可有趣了,哪來武功這麼高的風流種?」
 
「就是從這亂世來的。」
 
劍歸宗向眾人問道:「我閉關十年,這天下到底亂成甚麼樣了?」
 
龍越峰道:「一零八門派皆淪為魔道,也就是全江湖跟二宗敵對,岌岌可危,其他的事容後再作解釋。」




 
「若不是剛在山腳殺了一回,我不會相信這是真的。其實我出關之日尚未至,不過近日有人勸我提早出關,救濟天下,那時也沒想到這麼嚴重。」
 
「天意難測,正道已被逼上窮途末路了啊!」
 
「他們的首領是甚麼人?」
 
「一個自號『唯我獨尊』的妖人,座下四凶使的武功亦不簡單。」
 
「這狂妄之徒早該吃點苦頭,這魔頭在哪?讓我去宰了他。」
 
易乾坤道:「莫衝動!他們並非庸手,貿然出擊可能有意外,眼下最迫切的是打退山下的魔道,這幾天要盡耗其戰力。」
 
「易掌門不用擔心,我不去便是。」
 




龍越峰道:「秋公子,請先帶劍大俠去休息吧。」
 
秋傷回道:「好,這邊請。」
 
劍歸宗踏出正殿,笑道:「你的劍法很有詩意,你又怎麼看我的劍法?」
 
「劍意無窮,如山似海,招式中有兩儀、八卦之影,卻不拘泥於形式,以簡破繁,有神無形,已臻完美,我的劍在你面前,就是班門弄斧,自慚形穢。」
 
「你過謙了,你的劍法在世上應該難逢敵手。不過你說漏了一點,就是我的劍無情,你的劍有情,要更上層樓,就得無情。」
 
「謝指教。」他頓了一下,又嘆道:「可惜呀,我的劍法注定難有進境。」
 
秋傷送過劍歸宗,獨自在元始宮裡遊蕩,這兒是道宗重地,認真品味的話,確有許多值得看的東西。他沒有認真看,所有東西在眼中走了一轉,然後消失於雲霧蓋着的秋空。這些東西,這元始宮⋯⋯這道宗也築在雲霧籠罩的天下,一個令它們隨時被戰火燒乾淨的天下。
 
寒風吹走煩意,刮不去愁思。幾天裡,秋傷已下山廝殺三次,劍割入肉、削斷筋腱、砍碎骨頭,劍在發揮所長,劍客在履行天職。劍鈍了要磨,心鈍了要如何?他從來不想殺人,但他亦非下不了手,他的哀傷是殺人之後才湧上心頭的,不為誰而哀,只為世間而哀。最哀的是他劍有情,無情的人在這個世間會走得輕鬆很多。




 
秋傷的哀維持了五十多步,終於在這兒止步。他望見鳳姿香,而鳳姿香凝望着一棵黃樹。
 
「樹已枯,葉已落,還有甚麼好看?」
 
「樹枯葉落,仍然有生命,仍然是那棵樹,到了春,自然回復原貌。」
 
她是今天第二個令秋傷驚訝的人,秋傷覺得她會不瞅不睬,還想說一句:「既然沒啥好看,怎不去看好看的冷刀呢?」他瞬間知道了,鳳姿香看着的就是冷刀。
 
「你怎麼知道,這不是它的原貌?」
 
「這肯定不是它最美的時候,春天來了,一切就會改變。」
 
「你又怎麼知道春天會來?」
 




這些無聊的問答叫人聽着不舒服,而且鳳姿香根本不知怎樣回應他,也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不經意的,還是故意的,話中有話的。
 
「你來幹甚麼?」
 
「閒逛而已,碰巧走到這兒。」
 
「你為何不走?」
 
「看見你,我不想走了。」
 
「難不成你喜歡我?」
 
「嘿!對,你猜對了。」
 
「你可知我喜歡的是冷大哥?」
 
「我知道,他是個永遠不屬於你的人。」
 
鳳姿香沒有發怒,亦沒傷心,淡然道:「我也可能是個永遠不屬於你的人,你還喜歡我?」
 
「我擁有過許多女人,沒有一個是永遠屬於我的。天長地久,從來不可靠。」
 
「你把我當作你以前的女人?」
 
「我並非不能專情,只是我不能肯定自己永遠都是專情的人,正如我不能肯定魔道必敗,不能肯定活得出這亂世。」
 
「你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難道冷刀就是?他背負太多仇恨、太多重責,女人在他的世界裡是多餘的。」
 
「我不想說這些了。你可有見過冷大哥?」
 
「一直在西面守着,你若是想念他,我護送你下去。」
 
「免了,我要下去早就下去了,我不會武功嗎?何須你護我?」
 
「所以你是不想見他。」
 
「他⋯⋯冷大哥變了,說話少了,冷漠了,他的眼神⋯⋯殺人時候的眼神,多了一分戾氣。」
 
「接二連三的死亡跟背叛,任何人都會變。你也變了,初次碰面的時候,你臉上有種能溶化人心的冰冷,現在你的冷,只會讓人也冰起來。」
 
「我終於知道為何人們以地獄比人間。殺戮、死傷、離別、豺狼當道都不是最可怕。恐怖的是世間沒有人值得信任,當天下再無人能讓你投以絕對的信任,就已經很不堪了。當你認清楚誰是英雄,誰是狗輩時,原來都是個顛倒了的笑話,這是最痛苦的。」
 
「他是個男人,再痛苦也得撐過來。你是女人,覺得痛苦怎不哭個暢快?」
 
「這種時候,就算女子都不可以懦弱。」這句話或許是所有女人的心底話,不然怎會在同一時間,小菊說出了同樣的話?
 
獨行背對着小菊,脫去了上衣,讓她在背脊施針,打通血氣,逼走積存的瘀血。獨行聽了這句說話,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沒有聽見。
 
「你下山的時候不帶上我,你再受了傷我就不治。」小菊說得像孩子,很淘氣,其實心裡很沉重,她每次見到獨行受傷,總又驚又喜。獨行身上有傷要治,說明他還是個活人,同時她擔心終有一次回來的是一具屍首,又或是回天乏術的重創。
 
「你不會武功,下了去,你會死。」
 
「沒有你,我早魂斷火海。」
 
「好不容易撿回一命,你想這樣丟了?」
 
「我不怕死。」
 
「你不能死,不治就不治,總之我不會帶你下去。」說畢便運功逼出背上的針,嗆出一口舊血。
 
小菊挽住他的手臂,道:「我⋯⋯想跟着你,以後都這樣。」
 
「我可能是魔道中人,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道,你跟着這樣的人,定會害了自己。」
 
「你不是這種人,我不管你的過去,我不介意。」
 
「待你發現我過去做過甚麼,你就不會這樣想。」
 
「我——」
 
「我出去走走。」
 
獨行甫一開門,即見一人氣喘吁吁,見到獨行,他的樣子就似覓到黃沙大漠中的甘泉。
 
小菊道:「甚麼事?慢慢說。」
 
「慢⋯⋯慢不得!劍歸宗前輩偷偷下山,獨闖敵陣,逼使魔道退往北面,乘機搶攻北方,現在形勢大亂,速請獨少俠助陣。」
 
獨行整理好漆黑衣裝,戴上披風,道:「走吧。」
 
小菊急道:「不行!你的傷一直不好,不能再受傷!」
 
獨行沒有回望一眼,迅步離去,留下愁眉深鎖的小菊。她仍然不知道獨行懷着怎樣的情感對她,雖然處處護着她,但也時時教她難過、憂心。她看得出冷刀不需要女人,獨行也許都是這種人,這種人不珍惜自己,也不會珍惜女人對其的愛,事實又會否有偏差?她輕倚在門上,哭不出來,只希望獨行活着,大家都活着,就能等到以深情回報的一天。
 
山下塵煙滾滾,血肉飛濺,遍地殘兵。一零八門派,曾經多少英雄壯志,如今為委曲求全、淪為魔黨而螻蟻般死去。山北陡峭,幾天來無人願攻,僅有數名弓手防備。現在這些弓手都死了,而魔道盟軍正試攀峰。然而幾日人未攀及半,已一一掉落,輕功好的還能安然着地,不佳者摔得體無完膚,全因山北有一條龍潛伏着,一條醉龍,鐵慌炎。
 
「獨行,你也下來了?欸罷了,我知道你少說話,咱倆將他們打下去吧!」
 
衛道會不比朝廷軍隊,矢箭有限,射了三四輪,獨行與鐵慌炎便越忙,因為能攀到此處的人多了。魔道架起了弓弩,一陣亂射,善暗器者擲出銀鏢、鋼針、鐵蒺藜等致命流星,遙望此景,彷彿瀑布逆流,嘆為觀止。
 
獨行跟「醉龍」沒有佩兵,從倒下的義士手中奪過兵器,築起銅牆,暫算堅固,卻不知能撐多久。
 
鐵慌炎道:「怎會如此?他們人也太多了!」
 
「有人獨闖敵陣,他們不敢待在陣中,所以急攻過來。」
 
「我以為你決定今天不說話了!闖陣的人是劍歸宗,閉關十載,修為高絕,應該是打算擒賊先擒王吧。」
 
「砍空氣砍了十年,不代表懂得砍人。」
 
鐵慌炎不知怎麼反駁,武功畢竟是殺人術,閉關十年可能還不如殺十個人,這非定律,但很有道理。沉默的專注在這戰場,就是確保鐵壁不會出現裂口的辦法。他們都做到了,而身邊站着的人也少了,少得只剩他倆。
 
「糟!這窟後面正是密道,他們攻了上來,就不必再攀,可以走密道直抵元始宮,山北的天險也廢了。」
 
「我下去。」
 
「你瘋了?他們連弩車都有,盡是從朝廷軍庫偷來,你下去就難回來了。」
 
九死一生的局面對獨行來說,如返家鄉,在九死一生的地方橫空出世,也在九死一生的時刻多番進出。多麼老舊沉悶的景致,皆可化作明媚風光,一切視乎一個人能否起死回生。
 
半空之中,獨行看清了弩車數目,內勁急聚於膝,以壓穿天地之氣勢直墜,立毀一弩車。人一落地,魔道群起圍攻,獨行縱有護體罡氣,亦不免掛彩。皮肉之傷難制獨行狂風捲葉的突襲,霎眼已摧了三架弩車,鐵慌炎看着他的神勇之姿,方知當日交手之際,他沒使盡全力。
 
獨行的拳漸變得重了,吃了一擊就倒地不起,但也是後勁不繼、是一場苦戰的前奏。風聲颯颯,打在鐵慌炎臉上,猶鳴戰鼓,催促他出陣應戰。醉龍出洞,可否逆轉戰局?
 
「鐵慌炎在此!鼠輩有膽就過來!」
 
這種話就是高手的開場白,可是總有人不怕死,只見醉龍升天又入海,四度起落,已放倒二十餘人。一零八門派仗着人多,也不全是沒真本事,高手對決原來是光榮之事,此刻鐵慌炎與獨行則不認為這是對決,倘若遇上了高手,只得更使勁將他擊倒,速戰速決,誰遲疑誰就是敗陣的一個。
 
兵器千百,耀眼銀光阡陌縱橫,亮勝秋裡殘陽;滿地劍影織網生花,暗比蒼涼夜幕。光與影之間,夾着兩人,光影縫口越來越小,兩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日月無光的一剎,震盪出一聲刀響,出鞘的聲音清脆鏗鏘,快刀出鞘更悅耳,冷刀出鞘凝住了所有光與影。
 
「小刀聖」在人群穿插,彈指間就殺出一條血路,每一刀都深得見骨,刀鋒拖出來的不是血肉,而是不能回頭的靈魂。
 
鐵慌炎道:「冷刀!你不在西側嗎?」
 
「這裡需要我的刀。」
 
「他們人太多,殺不光,這樣下去也是不行。」
 
「反正不夠人馬調來北面,現在能守的只有我們,這些歹人能殺一個就一個,沒有一個值得可憐。」
冷刀又消失在人群中,獨行仍能捕捉他,因為他逗留過的地方,哪怕只是一息,都會特別艷紅。他眼睛中的光,是同樣的紅。
 
他出手狠了不少,獨行看他所揮的每一刀,感覺到的並非對正邪的決斷,而是對不決斷的掩飾。毫不猶豫的致命快刀,就是一柄沒有魂魄的刀所說的謊言。這謊言的破綻,正是他招式裡的恨意,恨意絕不假,卻有些⋯⋯不自然。他的刀沒半點猶豫,心卻不利落,到底令他的刀法似進實退的是何種原因,獨行始終猜不透,有些事情,就只有背負這些事情的人方會明白,像獨行這種木頭,也只會明白木頭承受着的東西。
 
頑抗既久,後無退路,三人縱比萬人敵,動作還是遲鈍了,力氣還是衰弱了,就算關雲長有武聖之稱,終須敗走麥城。獨行的拳仍硬,冷刀的刀仍狠,醉龍的醉意仍未消,魔道當然仍人多勢眾,三人打不死,魔道偏打不完。打不死的人或會敗,打不完的軍隊總能常勝。
 
「退開!」
 
本在步步進逼的魔道聽了兩字,立馬撤手後退,繼而左右排開,讓出一條路。一張臉逐漸接近三人,長髮飄逸,目光有靈,五官秀氣。三人尚未與劍歸宗見面,知其名而不知其貌,但如此一看,大約能猜出他就是這位一代奇人。可是⋯⋯他的白衣長袍不見了,也沒換上其他衣裝,衣衫全然消失⋯⋯因為他的身軀全然消失!此人不是劍歸宗,而是劍歸宗的首級。
 
鐵慌炎的酒意瞬間全消,恍過神回來,大驚道:「這⋯⋯難道是劍歸宗?」
 
高舉着首級的人道:「對,這是劍歸宗。」
 
「你是甚麼人?」
 
此人彳亍着,從容不迫,具有威嚴,一眾魔道均不發聲,低首彎身,以示恭敬。三人率先看見的是面具,這面具別於檮杌,沒凶獸之形,不具獠牙毛髮,只似人臉,沒有口鼻的人臉。神秘與莊嚴讓這張面具比檮杌更可怕。一身裝束隨之顯現眼前,黑衣緊裹,金紅點綴,披風則外玄內赤,三種顏色的搭配,已經象徵起他的身份。
 
「本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