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奇人,不外如是。這個頭,送還你們。」
 
唯我獨尊將首級扔出,冷刀突然迎上前,橫刀削開劍歸宗的頭顱,刀鋒的真正獵物是唯我獨尊。奇怪是刀鋒未至,人已反退五步,無人看見當中發生甚麼。
 
「無須驚訝,你的刀很快,剛好彼此的『快』有所不同而已。」此言其實並無囂張,不過是把大家眼中所見說出,他的快已超越了任何的快,凡人於他而言皆是慢。
 
三人不敢妄動,反正動了也是慘敗。他們沒見識劍歸宗的武功,但憑傳聞也曉得他是頂尖的高手,頂尖高手碰上唯我獨尊就只剩一個首級,他們根本不配一拼。鐵慌炎是個酒鬼,喝醉了就淡忘恐懼的滋味,如今唯我獨尊站在面前,他很想酩酊大醉,奈何無論他有多醉,都還很清醒,因為這個人散發的氣息影響着人心,讓血液被極度的不安滲透。獨行看着這無敵的人,倒沒太多恐懼,反而心生激流,想與其一戰的萬丈洪浪,可是又有一道聲音將它撫平,那是一道預測了戰果的聲音,這個人絕無可能被挫下。
 
「真教本尊意外,你們居然殺得了檮杌。」
 




冷刀怒道:「是卓入雲,有名有姓,不是你的鷹犬。」
 
「對、對,是卓入雲,檮杌不會死,你們殺的是叫卓入雲的廢物。」
 
「你住口!」
 
「你比本尊想像中更有本事,讓你來替了他,如何?」
 
「呸!你願意獻上首級,我考慮看看。」
 




唯我獨尊以右手拍一拍腦袋,道:「頭已有準備好,等你來取。」
 
「好!」冷刀剛要揮刀,臂就給獨行按住。
 
「終於找到你了,你一定比他想殺本尊吧?」
 
獨行道:「我不認識你。」
 
「那你認不認識《太昊天機錄》?」
 




「不——」
 
唯我獨尊快拳無影,獨行退避不及,連捱三招,便蹬腿反擊,反被破招,唯我獨尊一靠過來,就扣住他的脖子。
 
「你的武功呢?你的武功去哪裡了?」唯我獨尊試探過他的身手,悖然盛怒,握力漸重。他明顯知道獨行身負神功,也很可能清楚他的過去。獨行反按他的手,可是沒甚麼作用,反遭更用勁的捏着。
「我⋯⋯到底⋯⋯是誰⋯⋯」
 
「你竟然連記憶都沒了!」一氣之下,雷霆大發的一吼,將他重重摔在地上,道:「既然你甚麼都不知道,本尊賜你一死罷了!」
 
冷刀終於按捺不住,狂刀起舞,章法甚亂,或許他認為這種連自己都摸不透徹的招式,唯我獨尊亦不能在一息間破解。他的刀法招式不多,技法也不多,讓他享得「小刀聖」盛名的並非招式的變化,而是招式間的配搭。唯我獨尊沒放開獨行,單臂穿過橫七豎八的刀影,一掌擊飛冷刀。裹臂的玄衣被砍得破爛,布塊如柳絮般浮游,護臂亦脆弱如紙,刀痕烙在其上,弄不清哪道真是刀痕,哪道是龜裂欲碎的兆象。眾人瞠目結舌,就因他的手臂沒有掛住半條血絲,禪道二宗乃武學之源,也沒有這般神奇的硬功。
 
「你可知為何本尊硬接而不破招?如斯——」
 
「我是誰!」獨行暴喝一聲,勁力盡聚兩腿,釘入其氣海。這股內勁乃獨行的渾身解數,唯我獨尊罡氣驟現,雖挺住了這豁盡全力的一擊,亦難免一痛,萬鈞震力將兩人分開,這次不得不撤手了。
 




脖子被扣多時,臨近窒息,獨行雙目盡是血絲,眼珠都不見白色,大口大口吸着氣,將自己從鬼門帶回來。
 
「看來你的武功還在。」
 
「你知道我是誰?」
 
「本尊當然知道,你是一個死人。今日重逢,你既然失去了記憶,就該再死一次。」
 
「魔頭!道宗淨地豈容你胡來!」禍從天降,救兵亦從天降,日照下的一點黑影漸大,剎那便落到獨行跟前。
 
唯我獨尊道:「龍越峰,你高估本尊的耐性了!肯定沒想過本尊會在此出現。」
 
龍越峰道:「我只是想不到你對一零八門派沒有信心,要親身前來。」
 
「哈⋯⋯禪宗自有混沌、饕餮來對付,何須本尊出馬?」




 
「四凶使就有一個死在冷少俠手裡,星河寨義士亦在禪宗守備,你無謂高興得太早。」
 
「星河寨的賊子如今也成了義士?好啊,龍越峰,原來你都是個不擇手段的人。」
 
從容的對談包含了焚骨揚灰的敵意,縱未動手,其勢也像戰到高潮。對峙之時,一幫道宗與衛道會人馬從左右突出,宗師易乾坤與秋傷也在其中,兩翼逐漸摺疊,圍困着腳踏蒼生的大惡人。不過從看不見邊際的魔道大軍而言,他們其實是被圍困的一方。
 
「你千萬不要高估自己。」
 
唯我獨尊指着劍歸宗那一分為二的首級,道:「你怎麼不對他說?」
 
劍歸宗死壯可怖更可憐,群眾皆驚,尤其道宗一脈,無人敢相信道宗的神話、武林的奇人竟然是如斯收場,神話破滅往往能徹底擊倒所有虔信者。
 
「你殘殺我道宗的人,今日就要你魂斷道宗!」易乾坤已擺好了架式,腳踏八卦,掌握陰陽,無形的內功吹動了他的衣袖,道宗武學精粹盡在一身。
 




「本尊從未想過要滅道宗,只要你們歸降,本尊絕不為難任何一個人。」
 
「你要奪得道宗千年奧秘?我不會讓你仗着道宗武學蹂躪蒼生。」
 
「易掌門覺得本尊的功夫太差,不足以併吞天下?」
 
「多說無益,手底下見真章。」
 
龍越峰道:「易掌門,我們共同進退。」
 
冷刀急道:「總舵主!道宗尚有太初谷可守,無須在此硬碰!」
 
「冷少俠,快去太初谷設防,一定要守住!」
 
「一起走!」




 
「不,我不殿後,你們走不了。」
 
一零八門派高手雲集,要走出生路難比登天,總要有人留下阻截,這是無奈的,並且無可避免。
 
東面跑來一群馬,向西而奔,騎馬者都是衛道會與道宗的人。馬群在獨行面前衝過,將他們跟龍易二人隔開,馬蹄連環大響,近在咫尺,震耳欲聾,然而龍越峰的聲音沒有被完全遮蔽。
 
「願意留下的留下,其他都上馬!」
 
萬馬奔騰,有人抓緊時機,跨上馬背,亦有人靜待群馬走盡,決一死戰。
 
鐵慌道不忿道:「真要撤嗎?」
 
秋傷道:「反正所有人都過來了,其餘三面也就守不住了,撤吧!」
 
冷刀與鐵慌炎跳上了馬背,秋傷卻遲遲未去,他發現了獨行同樣在等待。
 
秋傷問道:「你要留下?」
 
馬過留風,這風已把獨行的臉刮得乾澀,可是他仍在等,不敢眨眼,捕捉着馬背上的每一個身影。秋傷又何嘗不是?當他留意到獨行的堅定視線,就知道他沒有打算留下,他要走,等待跟某人一起走。
 
久等過後,終於看見兩位亂世佳人共乘一騎,迎面奔騰,後方還有兩匹空馬。秋傷嘴邊泛起壓抑不住的笑意,躍上了馬背。獨行也笑了,在心裡笑,一笑即逝。他回頭望向龍越峰,彷彿看到了一次悲壯的犧牲,但是,為甚麼龍越峰的身影是這樣熟悉?他沒再多想,快馬加鞭,跟上大伙。後面的一切事情人物,都成被天意玩弄的過去,應該盼望的,只在前方。
 
日換星移,在鐵蹄磨損,人心勞累之時,終抵太初谷。此地果然比元始宮所在之高壁更險,三方環絕,易進難出,入谷如入天羅地網,是所謂「六害」之天牢。兵者有云,遇六害,必亟去之,萬勿接近。太初谷乃道宗最古老的聖地,也是最後之地,既佔「天牢」之地利,亦有逾百陷阱機關,故多年來無人進犯。
 
冷刀對着一壺酒,只望不酌,多沒意思。最沒意思的是,人之所為有違心之所欲。他很想大口喝下去,很想醉,這刻對酒的眷戀堪比「醉龍」鐵慌炎。也因為他太想喝醉,便越知不能醉。他恨自己是「小刀聖」,這樣的刀居然仍傷不了殺父仇人。唯我獨尊的武功已超出凡人之能,冷刀當然明白問題出在對手太強,而非自己太弱,偏偏在這個對手面前,自己就是太弱,這種懸殊非但不能接受,更不能原諒。
 
月明星稀,為何月亮要這樣耀眼?冷刀的刀光同樣耀眼,可惜照不遍黑夜,雲不安份的一掩,他的刀光就似是由「小刀聖」的虛名幻化而成的,壓根不存在。這個月亮⋯⋯這個月亮就是代表天下諷刺他。
 
「甚麼人?」
 
「想喝便喝。」獨行從後走來,見着冷刀垂頭喪氣的模樣,大抵猜得出何事使人愁。
 
「不能喝,魔道隨時來襲,喝醉可糟了。」
 
「你的刀變了。」
 
「我的刀?我的刀⋯⋯我知道我完全不是那魔頭的對手,可能我從來都是這麼弱⋯⋯」
 
「不是強弱,是你變狠了。」
 
人之變化,自己或許會察覺,或許不察覺,旁人卻是最清楚的。
 
「可能吧。自從洛陽那夜之後,一切變得太快,太恐怖。卓兄、鐵舵主、沈舵主、范大哥、時英,你說他們的死和背叛是註定的、無可控制的嗎?」
 
「你我都是不信命的人。」
 
「哈⋯⋯哈⋯⋯也許你還是不信,但我不得不信了。」
 
「事在人為,所有事情都不只有一個結局,我們沒有去干預,又或者來不及,不等於我們無法控制。」
 
「那麼,你的過去,是不是命?」
 
「無論我過去是甚麼人,我相信這是我過去的選擇。」
 
「唯我獨尊跟卓兄都認識你,你以前是魔道。」
 
「我一早就想過,你現在要殺我,我絕不反抗,不過你必須要令小菊安全。」
 
「哎,我說說而已,豈會向你拔刀?我一直認為爹是個英雄,原來他是殘害武林忠良的小人,那魔頭有瘋狂的想法,與我爹當年的惡行也有關。我不是忠良之後,我是罪人之子,我的過去、我爹的過去也不光彩,我怎能介懷你的過去?」
 
「這就是你的刀變了的原因。」
 
「甚麼意思?」
 
「你動搖了。你也覺得朝廷是萬惡根源,唯我獨尊是替天行道。你恨你爹,恨你自己,所以你的刀鈍了,猶豫他們是否該殺。」
 
「你想多了,誅殺魔道,我從不猶豫。」
 
「你的狠是強迫而來的,你逼自己對他們狠⋯⋯」
 
「我沒有!」冷刀截住了他的話,無理的猜測並沒意義,道宗存亡未卜,這些話說出來確有些不當。他發現自己語氣過重,便歉意的道:「我失言了。你不要想太多,我永不與魔道為伍。這酒,我請你喝!」
 
「我喜歡清醒,難道你忘記了?」
 
「當然沒忘記,咱們說宰了唯我獨尊,天下太平之後再喝個痛快!不過這一天,恐怕⋯⋯」
 
「我希望你相信自己,天命不可信。」
 
「好!天命不可信。」
 
獨行離開之後,他終於捨得喝了。獨行的說話在他耳邊徘徊,喝了一杯,揮之不去;喝到臉紅,仍然聽得清楚。他不認同獨行的話,每一個字都不認同。動搖?他的刀從未動搖,全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折磨與考驗,他的刀是狠了,也更堅定了,手起刀落。過去不重要,特別是上一代的過去,他們鑄成的過錯不會影響到他。正是正,邪是邪,永不兩立。他是正,唯我獨尊是邪,向來分得清楚,冷刀從未將黑與白混淆過,以前不會,以後亦不會。但若獨行說錯了,他為何要這樣懷着猜疑地喝?不是猜疑別人,而是自己。
 
「別喝了,冷大哥。」
 
是誰?冷刀試圖睜眼,極力壓住酒意。
 
「你怎麼了?小心!」
 
冷刀左手一掃,酒具統統落地破碎,不過裡面是乾的。這意外的聲響似乎讓他清醒一些,依稀認出眼前的人正是鳳姿香。
 
「冷大哥,你有何不快,可對我訴說。」
 
「獨行是魔道,但我爹更可惡!更可惡啊!」
 
「你喝醉了。也許他們都是身不由己,造化弄人而已。」
 
「嘻嘻⋯⋯好一句造化弄人!好!沒有我爹、沒有朝廷,怎會有魔道?你告訴我,誰該殺?誰不該殺?」
 
鳳姿香不打算回答這道問題,跟一個醉掉了的人說認真的話,倒不如對着一塊石頭、一片汪洋說話,其實沒有甚麼分別。
 
「回去休息吧,別着涼了。」她剛想扶着他起來,卻遭他猛力撥開,冷刀罕有的粗暴教她錯愕不已。
「滾!別管我!你是鳳凌霄的掌上明珠,我是罪人之子,他遺下了這個亂世,我收拾不了這個亂世,我也是罪人!」
 
「不是!你不是罪人,你是個英雄。」
 
「英雄?何謂英雄你知道嗎?何謂惡人?這天下的謊言太多了,你為何不走?我這個柄廢刀有甚麼好看?」
 
「你知道的,我不會走,不會離開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所以你真可笑!可笑!」
 
冷刀走不到兩步,酒意衝頂,眼前一糊,雙腿稍軟,半跪下來,這趟鳳姿香真用盡力氣,把他扶進房中。酒後的是胡言,抑或是真言,都不太重要,因為這些說話多是不好聽的。不過他心裡的苦惱、思想,也讓鳳姿香明白。她一直都想明白他的心思,此刻得償所願,她不介意多聽這些話,不怕被這些說話傷害。她覺得冷刀不是完全不喜歡她,只是冷刀對她的喜歡,不及她對冷刀的千分之一。這可能是想得樂觀了,可是她想得悲觀的話,又怎會如此犯賤?
 
冷刀躺臥床上,酒氣未散,喃喃自語,鳳姿香看他無恙就想出去,好讓他休息。她未走出去,玉臂卻被冷刀拉住,用力之大使她不好掙脫,只得走回去。
 
「冷大哥,你怎麼樣了?」
 
「你會不會背叛我?你是不是魔道的人?」
 
「你在說甚麼傻話?」
 
「范大哥死了,時英走了⋯⋯我以前認識的人就只有你⋯⋯」
 
冷刀的這份孤寂,鳳姿香何嚐沒有?同一種的孤寂,由兩人承受着,可能會更孤寂,也可能不再孤寂。
 
「放心,我不會——」
 
冷刀忽然奮力一拉,鳳姿香重心偏了,半個身子壓到床上,壓在了冷刀的胸口。兩人的臉相距不到一分。這種距離,是致命的距離。冷刀的眼神是空洞的,因為他的視線是模糊的,他的一舉一動,不是他自己所願,但也是自己所欲,一個人總會有兩個自己,另外的一個通常都可以用酒引出來。
鳳姿香則沒有看着他的臉,不斷朝下而望,這是少女天性所賜的害羞。她終於閉上雙眼,任由心中的洶湧情感溢出來,將有如冰雕美態的面龐送向冷刀的熱唇。
 
是對是錯,在這夜已變得沒有意思。冷刀愛不愛她,亦已不要緊。她知道自己犯賤,犯賤的女人可恨又可憐,但不犯賤的女人,不容易得到冷刀這種男人。
 
寒風肆虐的清晨,冷刀醒了。醒來就是一片空白,昨夜酒前的愁味仍在齒頰。昨夜發生生了甚麼?他憶起獨行,再慢慢憶起了鳳姿香。鳳姿香!她的餘溫好像還留在床上,人卻不見了。他回想昨夜,昨夜星辰昨夜風,昨夜是多麼朦朧,他不能辨別出記憶的真偽,直到他瞧見床上一抹淡淡的落紅。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那只是本性,是本能,這不算甚麼抵賴,換了別個男人,也會如此。可是⋯⋯偏偏⋯⋯該死的本能!
 
這樣是不是天意的作弄?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該死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