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谷中可以閒蕩的地方很多,獨行就喜歡這種地方。斷斷續續,醒醒睡睡的淺寐了一個時辰,睡得這樣艱難全因他的夢,有關地獄的夢。幾乎每次沉睡,他都會夢見這類像無底深淵的幻境。
 
他到底踱到了哪裡?他沒去管,有路便走,只要不忘回去的路,走到哪又有何所謂?這清晨有不少道宗門人跟他擦肩而過,他們的樣子皆不相同,神情卻不見絲毫分別。那是絕望的神色,道宗只剩太初谷,萬一守不住⋯⋯不,他們心裡清楚守不住的機會絕不止「萬一」,屆時一則投降,二則滅亡,兩者對這樣一個武學根源聖地來說,都是最悽涼,最坎坷的收場。
 
獨行以為他們碰見衛道會的人,絕望中會閃爍着一點希望,想不到他們全部都是向天命低頭的人。所有人都認命,這樣的戰爭,絕無勝算。他正為這些人嘆息,他們不去掌握自己的命運,從來都不知為何而戰,到頭來就成了一群喪家犬。
 
他的戰爭是有意義的,一是為蒼生,二是為小菊。蒼生有劫,天下俠者有責,而小菊的安危,是他重生以後的使命。一塊木頭亦有其價值,自己不知其價值的人,難以稱得上生靈。
 
他伸開了五指,呆呆看着手掌。這隻手,到底能夠掌握些甚麼?驀然,有些東西飄落到他手裡,蒼白的,冰冷的。
 




是雪。
 
近日奔波太繁,沒有察覺冷秋盡,寒冬來。輕輕飄雪,撒在獨行墨色的衣上,很礙眼,很不好看。黑白是一對一山不能藏二虎的顏色,水火不容,白色永遠都要淨化黑,黑色永遠都想吞噬白,然後它們混在一起就成了灰。不過在獨行心中,黑白就如飄雪跟他的皂色衣衫一樣,混不起來。也有些人的黑白分不開來,只有灰。
 
雪紛飛,人漸離,他已經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杳無人煙,僅有風在擺弄白雪的聲音。山谷深處,格外秀美,並非一種靈山秀水、鳥語花香的美。這兒只有山與石,高與低,天與地,不教人驚嘆,這種美也許是沉悶的,也是最耐看、最原始,天工之作,坦蕩蕩赤裸裸的美。蒼天造物卻不憐惜, 讓這兒即將被魔道的妖火焚燒。
 
「年輕人,不能再往前走了。」
 
獨行望見一人形容枯槁,面身無肉,彷似出家人涅槃後所剩之金身,說難聽的就像一副乾屍,身上的道袍也寬鬆如衾,而且他的目窩深陷,雙眼被挖。
 




「前面有甚麼?」
 
「機關。」
 
「這裡路小地僻,沒人會攻上來,怎麼有機關?」
 
「前面是無極閣,藏秘籍的地方。」
 
「守經人?想必前輩武功極佳。」
 




「非也,老朽不通武道。」
 
「若有人要闖,你如何攔阻?」
 
「老朽會將他們的命告訴他們。」
 
「此話何解?」
 
「人生自古誰無死,老朽能看到他們的生,也能看見他們的死,這就是他們的命。」
 
「可有人闖過?」
 
「哈哈⋯⋯不曾、不曾!」
 
「你能看見命運?」瞎子看得見,好比火是冷的,水是乾的,死人能呼吸,毫無道理,違人情反天規。




 
「哈哈哈⋯⋯」
 
「有甚麼好笑?」
 
「即使老朽雙目未眇,你也不會相信。你對老朽存疑,因為你不信命運有定數,或者說——你不相信命運。」
 
「你說得對,我不相信命運。」
 
「天道循環,自有其序,萬物皆有主宰,你為何不相信?」
 
「人之行皆出於其心,人心則有無限變數,天命豈可主宰人?」
 
「你說得沒錯,那麼又是甚麼主宰人心?年輕人,你是衛道會的人?」
 




「對。」
 
「你是哪個分舵的人?」
 
「朱雀。」
 
「還是沈舵主?」
 
「不,現在是冷舵主。」
 
「沈策全死了?他果然活不過五十,老朽早說他有鳥首之命,不遠離百鳥,就絕對活不過五十!可惜呀!」
 
「這就是你說的定數?」
 
「你可認識『開天劍』卓入雲?他同是衛道會中人。」




 
「認識。」
 
「他也死了,對吧?還死在刀下,老朽說過他不棄劍,定會死於刀下。」
 
「對,你見過他們?」
 
「老朽曾經遊遍天下,遇上有緣之人,必會指點幾句,讓他們看清自己的命運。」
 
「他們都相信了?」
 
「有信的,亦有不信的,這都沒有分別。」
 
「你的雙眼可看穿天命,為何現在瞎了?」
 




「因為老朽看過唯我獨尊的命。」
 
「你知道他的命運。」
 
「他的確是個魔頭,也是個苦命之人,孤星入命,若能過二十,必成群龍之首,萬人之上,改天下大勢。」
 
「那麼你的眼⋯⋯」
 
「老朽看過他的容貌,被他挖去雙目。年輕人,不如讓老朽給你看看。」
 
「你還能看?」
 
「老朽雙手也能看。」
 
「這⋯⋯」
 
「聽聽無妨。」
 
獨行走了過去,老瞎子伸出枯枝般的手,摸着獨行的面,從額上摸到了下巴,獨行雖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既是這老人的一番誠意,讓他窺看一下自己的命運也不打緊。
 
老人的手忽然抖起來,抖得厲害,驚道:「不可能、不可能!」
 
「甚麼不可能?」獨行握住他顫抖的手,想令他鎮定。
 
「難道老朽算錯了?」
 
「算錯?」
 
「年輕人⋯⋯你曾是個死人?」
 
「我曾墮崖失憶,算是重生了。」
 
「老朽看不見你的生死。」
 
「生死無定,天命不可信。」
 
「你也是孤星入命,本來早歿,既然你說重生,那麼與唯我獨尊的命就一樣。能夠打敗他的,只有你,不過此命格之人,天下無二,若你殺了他,你亦會是個魔頭。除此以外,老朽僅能算得到你荊棘滿途,必須提防身邊人。恕老朽無能,你的未來,老朽當真看不出來。」
 
「我將成邪道之首?」
 
「正與邪於老朽而言,毫不重要,俱是天命而已。正與邪都是曇花一現,從沒永恆的正和邪,是正是邪,其實只是人今天站在哪裡的分別,他日換了位置,正邪自然變了樣。」
 
「你的話,我都記着。」
 
「哈哈,年輕人,我知道你心底是不相信的。咦,這位是你朋友嗎?」老瞎子聽到另一對腳步,比獨行的更輕更瀟灑。道宗正值存亡之秋,如此時刻還能瀟灑之人,非秋傷莫屬。
 
秋傷道:「前輩說對了,獨行不是信命之人。」
 
「年輕人,你又如何?」
 
「半信半疑吧。」
 
「老朽可以——」
 
「不用了,若給前輩算中了,我都知道自己的命,那未走的路還有甚麼意思?」
 
「略知吉凶,也不是壞事吧?」
 
「若前輩說我今天就死,我該不該相信?」
 
獨行知道秋傷話多,便搶道:「你怎麼走到這裡?」
 
「喔!我來找你啊!」
 
「有何要事?」
 
「太虛真人託咱準備一下,魔道有動靜了。」
 
兩人回到太虛真人處,驟見這位老道愁眉苦臉,已感不妙,豈料冷刀的臉色比他更難看。然而最奇怪的卻是鳳姿香,她居然沒有站在冷刀身旁,如斯奇景就像星不在月旁,一星一月,各佔天邊一端,對而立之,也像蟬不附樹、蝶不戀花、唇不依齒,他們都在懷疑這個鳳姿香到是不是鳳姿香。
 
秋傷道:「前輩有何吩咐?」
 
太虛真人道:「魔道就在谷外,大戰在即。」
 
「唯我獨尊也在?」
 
「不,他不在,不過魔道人馬更眾,包圍着太初谷。」
 
「前輩可有妙計?」
 
「要進谷就只有一個入口,卻也只有一個出口,要勝便要殺光他們,否則我們亦無退路。」
 
「冷刀,你打算怎麼佈陣?」
 
冷刀背倚着牆,屢次偷望鳳姿香的神色,當鳳姿香發現他的無聲試探,回敬一個不帶任何情感的眼神時,他的目光就會移開。原來一個麻煩從有形變為無形,不再纏繞但使人更覺纏繞,這就是最大的麻煩。
 
私事當前,大事則拋諸腦後,縱有不妥,亦是人之常情,秋傷的問話,他顯然是聽不到的。
 
「冷刀,別恍神了。」
 
「啊!佈陣,要佈陣了。」冷刀的魂魄被招回來,還是一臉茫然。
 
「你打算怎麼佈陣?」
 
「我不懂佈陣,豈是我能作主的?」
 
「龍總舵主音信全無,這兒就數你的權力最大。你爹是將軍,佈陣的事,你應該知道一些吧?」
 
提起冷罡,冷刀就有點不悅,今時今日,他也不清楚自己該尊敬冷罡還是憎恨他。這種困擾未走,又要想着鳳姿香的事情,奈何一柄刀,只能朝一個方向劈去,沒有掛礙的刀方可以撐過今天。
 
「好,我盡力而為。太初谷的機關繁多,兼佔地利,只要將他們分而破之,尚有勝算。雖則谷內各處都有機關,集中之地卻僅有四處,道宗的弟子跟衛道會列成五路,四路靠近機關同守,多備火箭、拒馬,切忌搶攻,將他們逼到陷阱處便可。餘下一路則在谷口攔截,斷其人馬,讓他們分批入谷,殺了一波,再放一波。」
 
太虛真人道:「良策!良策也!未知冷舵主有多少把握?」
 
「敵眾我寡,僅能如此,關鍵就在堵住谷口的一路,倘能堵住,計就成;撐不住,前輩該想想如何自保。所以這一路,我會身先士卒。」
 
太虛揖手拜道:「冷舵主,拜託了。」
 
「禪宗的兄弟來信,萬佛寺久守不失,魔道越攻越緩,越打越散。我們不能盡敗一零八門派,但若可以挺住幾波攻擊,讓他們撤退,日後定能與禪宗合擊他們,反敗為勝。」
 
獨行道:「我跟你去。」
 
「好!前輩、秋公子、鐵兄⋯⋯鳳姑娘,請你們各守一路。」
 
所謂決戰,決的就是勝負與生死,值得害怕,值得興奮,也值得擔憂,更值得期待。春天的決戰是詩意的,夏天的決戰是熾熱、急不及待的,秋天的決戰是悲哀蒼涼的,冬天的決戰是肅殺的,決戰過後,一切就會凋零,能夠在嚴重生還的,固然是強者中的強者。
 
雪下得狂了,地上白毯漸厚。踩在地上,雙腿冰得麻,冷得抖。大敵當前,大丈夫豈可發抖?冷刀與獨行站於谷口,眺望臨近的魔道。
 
冷刀道:「這個谷口,我們不能失。」
 
「我不會退。」
 
「你有沒有看見領頭的兩個人?左邊是丐幫長老常方,右邊是長白名劍李塘。」
 
「哪個武功較高?」
 
「高低相若,都是十招以內的貨色。不過他們總算是好漢,望莫趕盡——」
 
「他們不會對我們留手。」
 
「我們不需要對付他們,放他們入谷,讓秋傷等人應付,咱倆的對手正在其後。」
 
「後方有何強敵?」
 
「唐門第二高手唐雷、燕子幫幫主燕飛、泰山派名宿仇蒙。」
 
大軍入谷,不費片刻,方纔還眺望的對手,此刻就在谷口,長驅直進。一眾堅守道宗最後之地的死士躲在入口兩側,任由魔道進入。待到以常方及李塘為首的六、七十人都入了谷,他們立從兩邊殺出,封了谷口。
 
唐雷道:「我還以為你們棄守了!」
 
冷刀亮出了兵器,道:「汝等不退,唯有守下去。」
 
「哼,燕幫主、仇老先生,咱們上!」
 
唐門暗器、燕子身法、泰山劍技,歷來三者皆是江湖人人覷覦的寶物,三者齊現,對一柄刀和一雙拳來說是莫大的考驗。暗箭難防,唐門暗器設計精妙,非凡品可比,而唐雷施放暗器的手法更是獨特刁鑽,冷刀難將暗器來路一一看清,但刀比眼快,繞身揮過幾圈,果然沒有中招。燕飛的身法真如燕飛,獨行的電拳竟沾不着他衣角,未攻成,已遭仇蒙劍鋒逼迫。高手之名,仇蒙當之無愧,只是與秋傷、卓入雲相比,劍法便低得多。一個仇蒙不應付,可是加上燕飛半虛半實的攻招,獨行略顯狼狽。
 
谷口混戰之時,谷中已鮮血漫天,李塘已落入陷阱,胸口駭然被鋭刺貫穿;常方躍過了機關卻被火箭射中,烈火焚身。兩人的兵馬下場無異,尚未出招就率先成了這個冬天的被淘汰者。
 
冷刀道:「撤!」
 
眾人一聽命令,佯裝敗退,齊步撤回谷口兩側,讓唐雷一干人進谷。
 
「封!」
 
第二度封缺,冷刀發現己方人數大削,才知剛剛一戰,已有不少人倒下。
 
「獨行,我失算了,咱們最多能撐三次。我真該死,忽略了兄弟們的身體,他們已經挺不住。」假如他們仍是兵精糧足,此計就不會有個萬一。
 
「不是身體的問題,是他們早沒戰心,我們能撐就行。」
 
血戰。
 
血戰彷彿沒有盡頭,因為他們面前的魔道大軍也看不見盡頭。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華山「神掌」文通,鷹爪門大弟子白羽。冷刀沒再向獨行介紹這些敵手,不管他們是強是弱,也得撐下去。
 
文通笑道:「元始宮慘敗,你們還是冥頑不靈?」
 
冷刀亦笑道:「華山一脈乃玄門正宗,源自道宗,你這是欺師滅祖。」
 
「沒有朝廷的天下倒也不錯,何必如此執着?」
 
「威武不能屈,枉你自命正派!」
 
「一零八門派就是整個武林,你們與整個武林過不去,不會有好結果。」
 
「你們不歸降,怎會有今天這個局面?」
 
「你無門無派,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唯我獨尊殺了你就是死一個,我們要保師門、家門,還能如何?」
 
「我明白這是時勢所逼,不過,我的刀絕不能退。」
 
冷刀不能退,他們都不能退,談吐間,白羽悄悄騎到冷刀頭上,屈腿鎖住冷刀兩肩,一雙鷹爪扣着其首,一爪扣天靈,一爪扣咽喉。
 
「小刀聖,他日黃泉相見吧!」可惜他爪勁未發,獨行已將他撞開。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刀削冰,血滿景,霜路難明。獨行不似冷刀,對敵不會如此多言,處處留神,穿梭人叢四五回,雖收懾敵之效,真氣卻已大耗。
 
「獨行!撤!」
 
「封!」
 
總算撐過去了,冷刀一看,能再撐一次的人又少了。這一少,就剩十餘人。
 
一道宗門人道:「冷舵主,不行了,咱爛命一條,但守不住終歸守不住。」
 
「我們退了,谷內的兄弟怎麼辦?」
 
「算了,停手吧。」文通忽從後方走來,冷刀與獨行似被白雪冰住,目定口呆,文通進了谷,就該是個死人。
 
冷刀道:「你怎麼⋯⋯」
 
「冷舵主,罷了。」文通身後的人,赫然是太虛真人。
 
「前輩,這是為何⋯⋯」
 
「各位盡力了,太虛愧對各位,道宗氣數既盡,倒不如留個瓦全,偃息血戮。」
 
「我們還可以撐下去。」
 
「人是老了,可未糊塗啊。冷舵主,請你原諒太虛。」
 
谷口的屍體被雪蓋住,血融化在雪中,白裡透紅。山谷中的四處機關樞紐亦如是,火箭燃得不久,本來焚燒着的屍身已成雪人,魂魄似的輕煙從中鑽出來。誤中機關而死的人堆積成牆,不完整的屍首卡在機關上,這些陷阱逐漸起不了作用。拒馬東歪西倒,這是遭多次突破的痕跡。從一切白雪蔽着的證據看來,這場血戰的勝負亦很明確了。
 
獨行等人從谷口退開,外面的人正欲衝進來,立馬被太虛真人震飛。掌裡生風,隔空傷人,這是他最高的本領,何其威風!可憐這一招是他最後的風骨,是無力回天的發洩,宛如向世間澄清,道宗不是個玩笑,他亦非無能之輩,這不是他的罪過,是天下的錯。
 
「各路英雄,太虛代表道宗,歸降於唯我獨尊。」
 
小雪未至,天已下起大雪。白茫茫的天地,再沒別的色彩,是好看,還是難看?
 
小雪前五日,道宗歸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