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萬般不願意,但在仍未熟習新身份、及未適應新生活前,或者先跟他住在一起,真的會比較好吧。
 
回家途中,我坐叮叮*上,看著車外的景色,一一隨著我前進而墜後,消失不見,心裡不禁想,我今後的生活會變成怎樣?會如同窗外景物一樣,跟不上我的步伐而墜後嗎?會同樣因我的改變而離我而去嗎?
*叮叮:路軌電車
 
就在我低頭沉思時,突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立即向白止言問道「白止言!」我望向坐在我斜對面的他問「太陽⋯⋯ 可以嗎?」為免對話內容引起其他人注意,我特意說得隱晦一點。
 
「甚麼太陽可以嗎?」那傢伙大聲回話,就像完全不怕被其他乘客識穿我們的身份一樣,把我一番心思都浪費了。
 
「在太陽下活動沒問題嗎?」我稍微大聲一點問。




 
「你怕陽光太猛嗎?」他疑惑地問「但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了,應該不會有問題吧?還是,你想坐過來我這邊?」他邊說邊移到裡面的座位,讓出他本來的座位給我「我這邊不會被陽光照射得到。」
 
「不用啦。」我伸手把他拉回原來的座位,在他耳邊說「我是問,我們能在太陽底下活動嗎?被太陽照到會燒焦而死嗎?」
 
他聽完我的問題後恍然大悟,又隨即忍不住笑了一聲,向我解釋著說「你看電視電影太多了,你見我平日上學時有被燒焦過的痕跡嗎?」說罷把完好無缺的雙手伸出來給我檢查。
 
細心想想,又的確沒見過他被燒焦,而且他還是划艇隊隊長,平日又參加聯校足球比分,經常在太陽底下活動也仍毫髮無損,於是便乘勢再問「所以,現實中的吸血⋯⋯⋯的我們,都不怕陽光嗎?」
「要真的去仔細界定的話,應該說,我們怕陽光的程度跟人類相約,而且每個獨立的個體有不同的反應。」他想一想後又說「就像我一樣,我不太怕陽光,可以經常於陽光下活動自如;但你,作為人類時已對陽光敏感,所以你轉化後也會一樣,不會有大改變。雖然轉化後,抵抗力及受傷後的復原能力會大大增強,可是天生的疾病和敏感亦會存在,就例如,你的輕度地中海貧血還是會一直跟著你的。」說罷他突然捉緊我雙手說「對了!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地貧轉化者,不知道轉化後的生理變化及飲食文化對你身體會否有影響,你要是感到不適,記得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的!」面對佢的誠意,我微笑著點頭同意,但隨即又冒起一個奇怪的疑問「對了⋯⋯」我眼神帶著疑惑「你怎知道我有地貧?」聽罷他尷尬地笑一笑「因為你的血,氣味比較特別,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聞得出你的缺陷了。」
 




想不到⋯⋯⋯ 連遺傳病也能聞得出來,那不是比起去醫院做檢查更方便嗎?那他們做醫生的話,不是比起人類,更能準確斷症?「那麼你們族人是否佔大多數均是醫生?」我問「你們只靠嗅覺就能斷症,不行醫豈不很浪費?」
 
「你想得太多了。」白止言笑說「我們只會聞得出血液的味道,但跟血液無關的疾病,我們也不會診斷得到的。」
 
我點點頭以示明白,氣氛亦慢慢回復平靜,我們之間也再沒人發話,整個車廂非常寧靜,叮叮走動時,與路軌磨擦而發出的微量轟轟聲,就如白噪音一樣,讓人愈聽愈覺心境平靜。就在我正浮沉於各種對自己今後生活的想法,以及那白噪音中的時候,突然卻聽到他冒出一句,不能以前文後理去理解、令人一頭霧水的自言自語般的說話「一定要快點為她選一隻才行。」然後又見他邊說邊望向窗外,不知在煩惱什麼。
 
我心裡被不安感攻佔,沒空去理會他的說話。看著車窗外,太陽慢慢下山,被夕陽所染紅的景物慢慢被黑夜塗上灰黑色,被晚霞照得閃閃發光的易北河,亦已慢慢陷入黑暗中。「這次搬離自己的家,去到白止言家裡住,是否代表著我要離開過往的舊生活,去融入新的世界呢?」這想法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雖然看似輕鬆,但這只是我一貫掩飾自己內心的做法。我對很多事情表面看似不在乎,但內心其實非常介懷,經常對很多事物及想法難以釋懷,可是,我從不習慣去跟別人傾吐自己內心所想,反正,講了又怎樣,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自己內心的舒懷,可這是誰也幫不了我。如果問我小說**Heptaméron中的那句對白,“is it better to speak or die” (把話說出來比較好,還是寧死不說)的話,我的選擇大概是 die(寧死不說)吧。就像這次事件一樣,我知道只要我向白止言說出自己的不安及擔憂的話,他一定會安慰我陪伴我,可是,最不肯放過我自己的,正正就是我自己的想法,不論他怎樣安慰我,我心結始終要自己去解開。
**Heptaméron:七日談,形式模仿薄伽丘的十日談的作品,作者於作品完成前逝世。
 
 




「你不開心嗎?」白止言突然問我「我知道,面對這樣的突變,一下子會讓人消化不了。」
 
「也不是不開心⋯」我微微笑著想紓緩氣氛「只是⋯⋯」我其實真的不算是不開心,只是⋯⋯ 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形容我現在的感覺,忽然間,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問題「對了⋯我⋯⋯ 怎樣死的?」我側著頭,嘗試著回想當時的情形,試著抺走這片記憶中的空白,可是腦裡那有半分相關的記憶?
 
「我會有機會記起這段記憶嗎?」我沮喪地問。
 
他沒有回答我,反而站起來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摸了摸我後頸說「完全痊癒了,連疤痕都沒有,看來你求生存意志和適應能力真的非常強。」然後又坐回自己的座位,面露歉意「死亡及轉化過程,就像嬰兒出生的感覺一樣,大部份人都不會記得,只有非常小數的例外。你這段記憶的空白只有我知道,那就像嬰兒出生的情境,只有母親,以及在場人士最清楚。要是你想了解,我可以日後慢慢告訴你,所以不要再擔心了。」然後摸摸我的頭,以輕鬆的語氣說「想不到你的擔憂是對的,那張果然是會殺人的床,你差點被我的床斬了頭。你知道嗎,萬一首身分離,我就真的救不了你了,你知道剛剛我有多擔心嗎?」
 
我看得出他眼中的憂慮是真的,聽到他那句「斬頭」、「首身分離」,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震,再摸摸自己那不久前還發出陣陣撕裂之痛的後頸,雖然已經完全摸不到傷口,但那些已消失不見的痛楚好像又回來了一樣,讓我後頸又再隱隱作痛,想不到我一世英明,第一次死亡竟然是被床夾死的,真的讓我尷尬得抬不起頭。
 
「對了。」我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想要弄清楚「萬一我真的死了,你會怎麼辦?我要是失蹤了的話,警察必會循線索查到你身上,如果他們找到我的屍骨,你一定難辭其咎。」
 
在我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後,他依然語出驚人「我早知道你內心非常善良,就算要死了,還在擔心我會受牽連。」
 
我心想「我才不是擔心你了,你這究竟是甚麼邏輯?」但雙手卻被他緊緊握住,被他以透徹真誠的眼神看著說「你不用擔心,他們不會找到你屍骨的,因為我不會浪費你身上任何一部分。」他伸出手指放在我的鼻尖上說「你的血會被我喝光,待你變成人乾後,我再把你的身體斬件,賣到專賣人肉的地方去,而你的頭,我會砍下來,好好放在家裡保管,以防有心人拿去作不法用途。」他收人起放在我鼻子上的手指,又說「睡房裡的血跡,我們也有獨門的方法去清理,確保警察一定找不到任何線索,而你在世人眼中,就會從此人間蒸發,我也不會有任何刑事責任。」他頓了一下又說「你知道嗎,不少失蹤人口,也是因此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你這傢伙⋯⋯⋯」我心裡的忐忑不安,瞬間被他的說話掃清,取而代之,是滿腔的怒火。我按捺著怒氣,裝作冷靜地說「你不單止沒打算在我死後好好安葬我,還要把我弄得屍骨無存?自己吸光我的血都算了,還要連我的肉也拿去賣?還要砍下我的頭!?你這是甚麼意思?我平日在你眼中,究竟是食物還是朋友?」
 
「你真的好奇怪,我當然是把你當作朋友了。我把你的血吸光及砍下你的頭,是為了保護你,這些,你將來就會慢慢明白了。另外,把你的肉賣給有需要的種族,令你死後也有所貢獻,物盡其用,這不是比起安葬你,這樣把你白白浪費掉更有意義嗎?」然後他又理直地說「而且,若果我沒把你當作朋友,又怎會每天都找你聊天。你有看過我跟其他同學聊天嗎?」那傢伙又擺出一副入世未深般的狐疑表情「你平日又會走到農場裡跟你的食物聊天嗎?」
 
面對他的說話,我突然不知道要怎樣回覆,但!這並非指去農場跟食物聊天那句!
 
確實,他講的話看似很無理,可是,卻是事實。把身體仍有用的地方,留給有需要的人,這概念跟人類的器官捐贈的概念同出一轍,但以人類的立場來說,遺愛人間的方法是器官捐贈,把身體當成食物這個概念,仍是難以接受。人類經常以自己的眼界去規劃標準及準則,當事情跟自己制定的道德標準有所不同,便作出譴責及排斥。然而,從白止言的說話來看,他們的族人似乎更忠於自己的立場,有更明確的邏輯。不過,作為剛轉化的新族人,要我把死後的自己或親朋戚友當作食物般看待,現時的我仍是未能辦到,或者,將來當我更了解他們的世界後,就會更明白這種做法吧?只是到時,若果我身邊的人離世,我也會做得出這樣的決定嗎?也會做得出同樣的行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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