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過後天色驟變,陰沉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場大雨。
課室內的學生提不起勁上課,旁邊的陳家豪佯作托頭聽歌,我亦如是。歷史課的老師大概也到了有相當歷史的年齡,瞇著眼依書直說,幾個同學直接倒頭大睡也沒注意到。
窗外的雨點絲絲絮絮,聽著竟覺得有點像歷史老師說書。
我從位置上倏然站起,卻被鄰座拉住。
 
課室太寧靜,說話大聲一點也會被全班聽見。他盡力把口形做得誇張:「你  去  哪  ?」
我從椅背帶起違規的純黑色外套,嗖的一聲拉上拉鏈,指向外面的走廊。
 
 
之前的下雨天我也做過同樣的事,他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我告訴他,碰到壞天氣我會想到課室外面看下雨,藉此蹺掉半堂課,就當是給自己透透氣。
剛走出充滿空調的課室就嗅到熟悉的雨水味,氣溫一下子的驟升讓我在秋天衍生暖和的錯覺。
待遲點入冬,那時深深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就會陷入吞雲吐霧之中。
 
唔,抽煙大概就是類似的感覺吧?
抱著這種青嫩幼稚的遐想,我一直在期待下雨天。
 
 
中降頭的那天,也湊巧下著大雨。





 
六歲那年,小學同學邀請我們全班參加生日會。
我和那位同學不相熟,甚至連她叫甚麼名字長甚麼樣子我都忘記了。只記得我早在好幾個月前已經非常期待可以吃垃圾食物吃飽的一天。
 
始料不及的是當天早上颳起大風。暴雨加上蠢蠢欲動的八號風球,我伏在窗前幾乎看不清外面的狀況。
 
「還要去嗎?」祖母一邊替窗貼上皺紋膠紙:「我看生日會是取消了。」
倔強是孩子的權利,我眼眶好比窗邊,幾顆雨點欲墜還懸。祖母額上又多了幾道皺紋,只好一邊苦笑,一邊取出氣味難當的橡膠雨靴。
 
雨勢越來越大,最後根本沒幾個同學應約。算上我也只有四五個小孩,用氣球和彩帶劃分出來的生日會區域頓時顯得太空蕩蕩。坐到一邊的家長和祖母搭訕起來,抱怨外面天氣有多壞。




 
我挑了一張矮凳,和不相熟的同學坐到一塊。
「生日快樂。」頭髮差不多乾透我才想起要祝賀,和記起自己沒買生日禮物。
「謝謝。」主人翁伸手移正頭上的生日帽,沒表現得很興奮,大概與禮物無關。
 
 
穿著制服的派對姐姐賣力地炒熱氣氛,餐廳內的幾個老伯把她盯得好不自然。
她明白這是工作的一部分,無可奈何,只得把貼身的制服裙使勁拉長。一瞥放在旁邊的筆記,還有兩個小時而已,很好。接下來是玩遊戲,收買佬,多玩兩次切個蛋糕拍張照就成了。她心底這樣盤算著。
 
收買佬是個刺激的遊戲,小孩沒有一個不懂得玩。主持人喊出一種物品,參加者身上沒有的話就要去問附近的人借來,交給主持人就算贏。
 
「好啦,小朋友要聽清楚囉。」派對姐姐清清喉嚨,向我們出題:「這次要收買……紅色的鈕扣!」
 
鈕扣聽起來好像不難找,低頭就是一列。但很多家長為了省卻麻煩,專挑沒鈕扣的衣服和沒鞋帶的鞋來買給孩子。
我和幾個孩子面面相覷,有的已經走向父母。只是紅色的鈕扣不算常見,他們都無功而還。我把視線放到更遠,很快就落到餐廳那些老伯身上。




 
其中一人頂著高禮帽,穿著暗紫色的絨毛西裝,左邊襟袋裝著一隻玩偶。
當時沒有覺得在快餐店找到穿禮服的老伯是一件詫異或奇怪的事,襟袋前的紅色鈕扣足以讓我忘記一切該有的常識。
 
我不由分說就離開了生日會區域,直向老人奔去。
 
 
「請問,」那個年紀還未學懂怕生保或害羞:「我可以借你這顆鈕扣嗎?」
 
老伯雖然坐著,但仍然要比我高上幾個頭,作為老人這種身型也高佻得太不自然。近距離看,襟袋內的玩偶是木製的,隱約還能從掉漆中推測昔日塗過的顏料。
 
 
「不能借。」老人聲音嘶啞,似是被砂紙磨掉聲帶。他一句說得斬釘截鐵,我都差不多要放棄之際,他又開腔。
「但我可以送你。」
 




聽見這話我雙眼大概已經在發光。老人欲把鈕扣給我,又作勢收回。
「不過,要交換。」他的詭笑在小孩眼中都只是一個笑容,沒有分類。
 
「你要換嗎?」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
「你先去贏下這一局,」他輕推我的手,讓我把鈕扣捉得更緊:「我想想要交換甚麼。」
 
走不了兩步,他又把我喚回來。
「沒甚麼,我只想讓你知道,我這裏還有很多鈕扣可以借。」
「哦。」
 
我雙手捧住紅鈕扣,像得到一顆紅寶石一樣珍而重之。




 
 
戴生日帽的女孩很快就留意到,三步併兩步走來問:「你在哪裏找到的?」連聲線也焦急起來。
她今天本來是主角,沒多少同學來祝賀都算了,就連玩遊戲每一局她也是包尾。
 
我想起了老伯的話,乾脆搖頭。
「就在地上撿來,」我故意指向別的地方:「沒別的了。」
 
老伯把一切看在眼內,離遠朝我舉起大姆指,咧嘴而笑露出了沿黑邊的牙齒。
明明贏遊戲的是我,怎麼老伯笑得比我還開心。
 
 
「謝謝。」歸還鈕扣時我故意不直視他,他目睹我對生日女孩撒謊了。
無論說過幾多次謊,被戳破難免覺得彆扭:「這個還給你。」
 




「不是說了嗎?我不借,也不會收回這顆鈕扣。」
老伯的襟袋還懸著一條斷掉的線。
他沒多想,指向我身上的同一位置:「我也要這個。」
 
可是,我衫上根本就沒有襟袋,沒有斷掉的棉線,更沒有鈕扣。
 
 
「噗噗…噗噗…」
他發出低沉嘀咕的怪聲,機械化得毫不像人。
 
「我要這個。」他重覆著:「噗噗…噗噗…」
 
這個是哪一個?
噗噗,噗噗的。
 
……
 
我懂了。
他想要的同一位置,是指衣衫以下、皮膚以下,那顆噗噗會跳的紅寶石。
 
 

 
 
我像著魔一樣點頭,手中鈕扣似是被喚醒一樣噗噗、噗噗微弱的跳動起來。
老人伸手,我像讀懂了他心思一樣將鈕扣順從地交出。他把動作放很輕,小心翼翼地將鈕扣放回襟袋,該處隨即也傳來了動靜。
 
他憐愛地撫摸著袋中木偶,低吟但我仍然聽得清楚。
他說:「爸爸終於買到了。」
紅寶石鑲在小木偶殘破的身體上,起屑的木製手腳開始顫動。從那天起,小木偶的聲音就一直依附在我腦海某處,再沒離開過。
 
 
「收買佬」遊戲的贏家,是他才對。
 
 
 
十年過去,那場雨早就下完。留堂的我們要打掃走廊,學校沿海而建,走廊和課室一看出去就是海濱,雖然多過幾年大概也會被填掉。
我旁邊是悶得一頭大汗的插班生,或許還有沒離開過的小木偶。
無論自願與否,我所說過的謊言都會被實現。要不是我被迫騙阿草我今天沒空,我和插班生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小木偶在耍的把戲我永遠讀不懂,只像扯線玩偶一樣任它擺舞。
 
 
他站得有點累,把掃帚丟到旁邊伸了一個懶腰:「今天的推薦歌,送給和我一同被罰留堂的聽眾。」
 
接著他哼出了一段旋律,平日在沒有mp3機的時候他都會直接唱出來。在我聽起來還滿相似的,但我沒告訴過他,不想讓他沾沾自喜。
 
「這到底是甚麼歌?」
 
「講愛情 講友誼 再之後是甚麼
這句詞忘記了 可否繼續唱歌」
 
我不太相信他會忘詞,畢竟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懂音樂和流行曲的一個。
雖然說到底,在學校我根本沒有幾個認識的人。
 
不過要是他記不起來的歌,我也沒可能會懂得。我苦笑聳肩,繼續低頭掃著一塵不染的磚塊,也不肯走遠半步。
 
「這樣吧,以後我每天都選一首陳奕迅介紹給你——你是認真聽才好呀。」
這話一出,我突然覺得他有點像傳教的人。
 
他還說,既然我跟他聽歌就要守他的規矩,每天只聽一首歌,單曲循環。
 
RE DO SO RE DO SO 那空白是甚麼
將語言淘汰了 都可震動你麼
 
「以後我在忘詞的空白,就由你來填上。」
 
 
 
其實即使他沒這樣說明,自從成為鄰座,他每天都像唱片騎師送我一首歌。然而我作為聽眾,付出的只有耳朵。
下雨天教會我,這個世界從來沒有「送贈」,只有「交換」。
 
 
「要交換嗎?」
 
「你說你不聽歌,」這個提議使人摸不著頭腦,但他還是笑著回答:「那有甚麼好交換的。」
 
 
我低頭思索,定眼在腳上踢髒了的白襪,腦袋放空。
歌我是收下了,但不知道有甚麼可作交換。陳家豪一輩子大概也花了不少時間去聽音樂學音樂,才可以對每首歌都瞭如指掌。我默默回想自己平時一整天,以至一生人都把光陰花到哪裏去了。
 
 
言詞若有錯 不唱又如何
 
 
「我可以說故事。」
 
他投以疑惑的眼神使我有點尷尬,別無他法我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關於生日會……鈕扣……木偶。」雨點急速墜下,從天到地只消一眨眼的功夫。看雨看得久,眼開始累便失焦:「還有……」
「還有甚麼?」他似乎開始感到興趣。
「沒有了。」我搖搖頭,還是想把木偶降包裝成一個道聽途說的傳聞:「你要聽嗎?」
 
或者到現在我還不相信,六歲時的一個謊言就此改變我一生。接下來的比喻可能會有點奇怪,但我確實聯想到學校之前邀請了一位愛滋病患者來主持講座。患病多年,他說其實這個病並沒有影響到他很多,無力在沒有辦法消弰它的確存在的事實。無論他多努力去忘記自己患病,每晚睡前服的幾顆藥丸都像清晨擾人的鬧鐘一樣盡責地提醒他。
 
影響的大小毫不重要,問題在於它到底存在與不存在。
這個病的存在足以時刻證明他那段不願再提起的過去。
 
 
我想,謊言於我如是。如果再讓我重來一千次,我想我也會選擇說謊去贏下遊戲。畢竟說一個謊太容易,都不過是說謊而已。
這個降頭沒有影響我的生活太多,卻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不是一個正常人。
正常人只需呼吸吃喝就能生存。我不同,我需要呼吸吃喝和說謊,累多了。
 
 
就此一局遊戲換來一世謊言,現在一首歌換一個故事。
最後這些故事換來了一個男孩子。
 
 
原來收買佬的遊戲,一直沒有完局。
 
 
【第三首>忘記歌詞.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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