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澳門。

朘神一行四人藏身於一部七人車內,司機位上的黑仔,正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好望清楚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

「我們今天的行動,就是要清楚崔家眾多生意的運作模式。連對方的業務和規模都不了解的話,更別說要打跨他們,」朘神邊說邊卷起衣袖,一副整裝待發的架式,「要留意別露出真身,今天的重點只是『情報』。後續的行動,我們以後有時間慢慢商議。到時才想想怎樣令崔家大少崔龍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黑仔除下太陽鏡,從旁邊拿出一份機密文件,「前面那小賭場,就是崔家的地頭。他們以信託公司型式,持有附近很多工商物業,地址包括夜總會和財務公司,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這些公司,背後統統都由崔家操控。」

「待會兒黑仔先行,先看看情況,我三十分鐘後進去;肥牛再過十五分鐘沒見我們回來,也一塊身入去,但我們要扮作互相不認識,」朘神認真地發司號令,「藏馬你繼續待在這裡,萬事小心。」





「進去後我要做甚麼?」肥牛緊張地問,連連用條小手帕抹汗。

「賭錢。我們要製做一個大贏家、一個大輸家。但是一個買大一個買小再加一個包圍骰的話,做法太過明顯了。而且一舖過分出勝負,時間太短,不能夠吸引賭場內放高利貸的人過來。所以我們要安全地將錢,一步步轉移到其中一個人手上。」朘神解釋,「我會挑張比較多人的百家樂賭枱,隨機押注莊家或者閒家,肥牛你就用相同銀碼押在對家上,我們的成本,就只是莊家抽水那部分。」

「為什麼是百家樂?」黑仔問。

「因為百家樂莊家優勢只有大約1%,是所有賭枱類別中,優勢最少的一款。所以百家樂一般都是賭場中數量最多的賭枱,注碼限額也最濶,」朘神答,「而我們每轉移十萬元,成本都固定在莊家佣金那百分之五,即是五千元,已經是最少的了。」

「但是如果我們愈賭愈久,長此下去,你我各自勝負的場數也愈接近是一半。除了愈給愈多的莊家佣金外,我們愈大機會平手收場,」肥牛質疑道。





「這簡單了,所以我會一步步增加注碼,務求十數局之內,會出現一個暴發戶和一個窮光蛋,」朘神道,「黑仔你幫我留意有沒有人盯上我們,然後給我打眼色。有人向我們埋手,這場假賭局就算完成了。」

「之後呢?」藏馬插咀。

「之後就要見步行步了,」朘神崇崇肩道,「我猜,暴發戶會引來一堆流鶯;另一個倒霉鬼,大概會有大耳癃埋身吧。」

黑仔被上風褸,大刺刺走進賭場。朘神懶理旁邊怕得發抖的肥牛,靠著車窗小睡片刻。肥牛準時卅十分鐘後吵醒他,朘神伸個懶腰,也從正門走了進去。

朘神在老虎機陣中找到黑仔踪影。這裡吵得很,朘神得扯開嗓門,才勉強叫黑仔聽得到,「有發現可疑的人嗎?」





「很多,」黑仔不敢像朘神般叫囂,「雖然穿制服的員工不算多,不過每三張賭枱,都有一個人來往穿梭,而且從不下注。九成九就是崔家的睇場。」

「閉路電視呢?」朘神掏出幾坆硬幣,開始邊說邊玩老虎機。

「非常多!」黑仔答,「尤其集中在四邊走火通道和前後大門。」

「這就奇怪了...」朘神說,「那閉路系統看上去很新嗎?」

「是啊,為什麼你會知道。」

「因為這好可能是藏馬逃獄後,這星期才加建的,」朘神似乎手風不錯,接連中了兩舖,「賭場的閉路電視,不是集中於賭枱上頭,就已經很不尋常了。閉路電視的目的就是防止客人出千。但如果出入口比賭枱有更森嚴的監視,那證明他們很怕會有不速之客,進來生事。」

「你意思是...」黑仔一臉戒備,「崔家早預知我們會來?」

「不。我想崔家萬料不到藏馬短短一星期,便組成了一個團隊,還極速自動送上門,」朘神說,「不過,崔家對藏馬很顧忌,卻是不爭的事實。」





黑仔眼尾瞄到肥牛身影,大家準備就緒,跑到賭枱實行那對賭計劃。朘神似乎看路很準,不消幾局,已經輸掉了兩三萬到肥牛手中。肥牛的演技很劣挫,縱使贏了錢,卻緊張得一臉綳緊。朘神仍然神態自若,遊走到不同的賭枱,好叫職員難以發覺他們二人正在對賭。

朘神電話一震,收到黑仔的訊息,「賭枱五點鐘位置,有個穿波衫的男人看上了你;另外肥牛左手邊那排骨道友,可能是個扯皮條,也在留意肥牛。」

朘神眼珠一轉,立即找個位置坐下,在口袋掏出一疊鈔票,「十五萬元,買莊。」

肥牛聽到後,心跳幾何級數加速,這是剛才他贏的籌碼好幾倍。雖然他知道這只是個對賭的把戲,但他從來沒在賭桌上下過這麼大的注碼,不禁雙腿發軟。

「閒八點。」荷官讀出肥牛手上的牌面,啤牌被肥牛的手汗弄濕了大半。

朘神施施然的揭牌,開出九點,然後冷笑一聲,捧走大疊籌碼。肥牛下的注被沒收了,卻仍然坐在座位上,眼神失落茫然,彷彿他真的輸掉十五萬一樣落魄。

肥牛站起來,忽然有點不知所措,朘神好像沒交帶過完成賭局之後,還要做點甚麼。他站在路中心,見黑仔和朘神都失踪了,焦躁得原地團團轉。





「手風不很順嗎?」一個陌生人過來搭訕,是剛才留意著朘神那波衫男。

「不...沒那回事...我很好。」肥牛支吾以對。

「你明明手風很順嘛,一下心急才打亂了節奏,」波衫男說道,「如果你想要三兩萬銀翻身,我們可以幫手。」

「三兩萬?我可是輸了整整十萬。」肥牛邊說邊離開。這些高利貸大耳癃,就是有種氣場叫人很不舒服。

「有抵押品的話,套個十萬八萬也不是問題,外邊那間大押也是我們公司的。」波衫男說道,「經我介紹,金勞名筆甚的,也可以估高價多少。」

說罷波衫男就拍拍肥牛那寒背,半迫半就帶了他從後門離去。肥牛就像隻被運往屠場的母豬,無助地尋求救援。幸好,他在後門外見到扮作路人甲的黑仔,肥牛才安心下來,跟波衫男走進了一間財務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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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飛快,肥牛在財務公司糾纏了大半個小時,辦妥手續借了三萬元現鈔,才能成功脫身。再在他們七人車旁一片空地,會合黑仔朘神二人。





「我們先在這兒談,我不想直接讓藏馬知道太多詳情,」朘神說,突然發現肥牛奇怪的表情。

「朘神看你做的好事!」肥牛一見朘神,氣得差點哭起來,「我就知道你會耍鬼計,要我去見大耳癃。」

「我沒耍鬼計嘛。我們誰勝誰負,機率都是一半半機會的,」朘神喝啖罐裝奶茶,企圖狡辨。

「才怪!你主導控制住注碼和何時終局,你就是等到我虧錢那一刻,就即時割禾青。」肥牛道,「結果我就要去面對那個兇神惡煞的大耳癃,給人迫害簽了借據;而你就風流快活,等待馬伕過來向你推銷囡囡!」

「哈哈!給你發現了!」朘神笑得合不攏嘴,「不過我真是沒幹過甚麼,也沒碰過半個北姑。」

肥牛扁扁咀,「鬼才信!」

「怎會呢,我...」朘神差點口快快,透露了他那鮮鮮為人知的怪病,「...我...總之我沒鬼混就是了!」





顯然肥牛對這沒頭沒腦的答案,不肯收貨。直到朘神答應把Debra那完全版CD交還給他,肥牛即時一百八十度轉軚,登時寬容多了。

「財務公司的人跟我講,他們和外邊兩間典當舖是互通的,」肥牛解釋他的情報收獲,「就算我的信貸紀錄有問題,他們也可以安排其他民間金主,私人放數給我。」

「這分明就是高利貸嘛,」黑仔說。

「那我現在怎辨?我上到去那幫人落閘放狗,那人兇神惡刹得要死。我不向他們借錢,隨時走不回來。」肥牛徬徨的說,「不如過兩天就立刻還款,可以嗎?給我老媽子知我借了財務公司的錢,鐵定會宰了我!」

「不用急,」朘神答,「那筆錢你留下一半,分期攤還;餘下的一半,隨你喜歡,花了它就可以。」

「甚麼?」

朘神靜默半响,若無其事的說,「對。先還一半,再借雙倍;然後再還一半,再借雙倍。如此重覆下去,直至他們不肯再借給你為止。」

「這真的沒事嗎...?」肥牛一臉無奈,「萬一他們上門追債砍死我,我泉下有知,第一個回來找你...」

黑仔問朘神,「你...這是在測試他們的 Credit limit?」

「答對了一半,」朘神神神秘秘地答,「況且有人送錢給我們花,不多拿一點,就對自己不住了。」

黑仔肥牛認定沒法子在朘神口中再套出他的計劃,唯有轉轉話題,聽他夜總會那邊的收獲。

「我反敗為勝,賺了錢離開賭枱還未夠三分鐘,那個道友似的馬伕就上前來搭訕了,」朘神說,「我一路跟他走到賭場對面街的夜總會,吩咐他帶給我幾個囡囡挑選。但是我故意挑三挑四,總是找不合心水。馬伕怕我白白跑了,私人免費送我兩粒壯陽寶藥,說會玩得盡興一點。」

「不是吧,叫雞送偉哥?」肥牛暗笑。

「我猜那不是偉哥,而是一些輕劑量的精神科藥物。」朘神解釋,「我甚至懷疑夜總會裡面連飲品也添加了少量毒品。我一進去,就覺得整個人渾渾頓頓的。」

肥牛臉色一沉,一想到如果是自己贏了朘神,然後胡裡胡塗地走進夜總會,說不定會抵受不住囡囡的誘惑,意外染上毒癮。

「那馬伕接著拿出了他手提電話,裡面有幾百張囡囡的照片,說如果有那個合眼緣,他也可以安排給我。」朘神繼續說下去,「最後我推說有點不舒服,交低些少小費就逃走了。」

黑仔笑笑口,從口袋拿出一部電話,「然後,我趁那馬伕回賭場的時候,偷走了他那部手機。」

「喔!」肥牛笑道。

「不過電話有密碼,肥牛你看看有沒有方法破解它,」朘神說,「配合OpenRoom 的囡囡搜尋功能,或許可以找出些端倪。」

「包在我身上,」肥牛問,「不過你想找些甚麼資料?」

「病歷,尤其是關於軟性毒品病歷。」朘神認真地答,「我懷疑他們經由妓女販賣毒品,又或者,妓女們本身就是毒品其中一批主要買家。」

「難怪崔家的毒品業務一向保密得很好,」黑仔說,「有可能拆家和用家,其實都躲在黃色事業後頭。」

「併圖大致完成了,」朘神總結道,「基本上進得賭場的人,無論贏錢輸錢,都得跌入崔家的魔掌之中:單是嫖妓還好,一旦沾上毒品,就會萬劫不復,若果寄望靠賭摶來翻身,最後還是會跌入高利貸集團的手中。」

黑仔補充,「最後男的要販毒為生,女的下海接客。如此循環生生不息,一生一世要為崔家奴役。」

朘神一臉滿足,認為今天收穫豐富,算是踏出了一大步。他們三人返回七人車,正打算向藏馬滙報今天的進度。黑仔打開車門,忽地叫道,「糟糕...」

「甚麼事?」

黑仔驚異的望住朘神,「藏馬...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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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門的另一角。

這是間精緻整潔的小花店,木製招牌上寫著幾隻美術字體的「Venus Loja de Flores」。幾棵小小的風信子靠著玻璃窗旁,散發著清幽安祥的香氣,波斯菊、滿天星、跳舞蘭等花各從其類,撐滿小花店每個空白的位置;而一紮紮嬌豔的玫瑰花,整整齊齊地撂在牆身層架上,等待明天被送到一對對戀人手中。今晚夜色早了降臨,悶熱濁重的空氣隆罩著店外街道,遠處天邊響起一聲悶雷,小花店唯有提早打烊。

穿著碎花圍裙的女店主走過來,在門上掛出休息的小木牌。她有著香水百合般的高雅氣質,十指纖纖,活像個溫室長大的小婦人。

鈴...

掛在大門的風鈴傳來清脆的響聲,女店主從花架後,探出頭來說道,「對不起,我們今天關門了...」

女店主呆呆的站住,任由手上的襯花散落一地。藏馬靜謐地站在門內,咀巴欲言又止,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有好久好久一段時間,二人都來不懂得反應。女店主忽然清醒過來,跑到門外,拉下鐵閘,不讓街上途人看見他們。她呼吸急躁得像跑了幾圈,「藏馬?...你...怎麼會在這裡?」

「曉晨...妳...別來無恙嘛?」藏馬結結巴巴的說。這小花店內的,正是呂家孫女呂曉晨。

曉晨跑上前,緊緊擁著藏馬。藏馬卻佇立得像個了無生氣的殭屍,他蒼鬱的手沒回應曉晨的擁抱,冷漠無情地垂在兩邊。

「十七年了!」曉晨緊緊地抱實藏馬,彷彿她一鬆手,藏馬就會像個幻影般憑空消失,「我還以為我今生今世,再也沒機會見到你。」

「是嗎...?」藏馬的反應出奇地冷淡,「我聽說妳...快要結婚,那是真的嗎?」

曉晨良久沒有說話。

藏馬定睛望著曉晨,欲哭無淚,眼神悲痛得叫人心酸。曉晨逕自鬆開雙手,「爺爺說,他想幫我安排一頭家...」

「和誰?」

曉晨欲言又止,「你這樣問我,你是早就知道了吧?」

「怎麼妳千揀萬揀,偏偏要是和崔龍走在一起!」藏馬咬著下唇,開始沉不住氣,「難怪妳這麼多年來,連半次也沒有探望過我。」

「你出事後徹底的失踪了...你要我怎樣等你!?」曉晨反駁,「之後沒多久,我就被爺爺送過去英國讀書。好一段時間後,我才知道你自首被捕了。」

「全都是藉口,」藏馬冷冰冰的道,雙眼冒出冤恨的火焰。

「爺爺不準我再見你,」曉晨解釋說,「他說你姐姐出事後,狂性大發,瘋瘋癲癲。他還說你還被隔離在單人監倉...」

藏馬一聽到曉晨提到她爺爺,一股怒火就從喉頭燒上來。他緊握拳頭,用理智壓住發洩的衝動,「妳爺爺!?我就是給他這王八蛋害成這個樣子的!」」

曉晨反抗道,「別說我爺爺壞話!」

「妳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這十七年牢獄生涯,就是給你親愛的爺爺害的。」藏馬望向別處,深呼吸一下,「所以呢,妳嫁給崔龍這頭婚事,九成也是妳爺爺安排的吧?」

「我跟崔龍已經拍拖好幾年了,他也待我很好。崔龍就快要成為我丈夫,希望你不要再說他的壞話。」曉晨道,「你犯事入獄是你自己的事,別怪責其他人,然後把自己當作唯一的受害者!」

藏馬怒目瞪著曉晨,「我怎麼不是受害者?我姐姐是他殺死的!」

「她是自殺的!」

「妳甚麼都不知道!」藏馬哮道。

「那你為甚麼不說給我知道!」曉晨也激動得紅了眼框。

藏馬一掌拍落木桌子上,嚇得曉晨也震了一下。小花店剎時變成死寂一片,只剩下掛鐘機械的跳字聲。

「...」藏馬強忍住激憤的淚水,良久拋下一句,「...我幻想了千百萬遍的重逢,沒想過會是這樣子的...」

「對不起...」曉晨走上前,想拖著亂馬的手,卻被對方甩開,「崔龍快要過來接我了,你還是快些走吧...」

「妳還有丁點、丁點、丁點愛著我嗎?」藏馬鼓盡最後的勇氣問道。

曉晨低下頭,盯著地面散落一地的襯花,「我們...還是算了吧,我們沒有結果的。」

曉晨再次抬起頭,發覺藏馬已經一股腦兒拉開鐵閘,頭也不回地離開。街道外灑起滂沱大驟雨,令小街道變成一片澤國。藏馬悲慟的眼淚混和了雨水,背影恰如一抹絕望的幽靈,消失在濛瀧的藍色夜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