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黑仔一大早就回來,一臉朝氣勃勃,似是個考到第一名的神氣小學生。他沒對其他人交代昨晚的行踪,朘神肥牛也免得主動提起。

朘神跟肥牛商量過,認為黑仔今次出軌,只是一夜情,未必再有下次。那麼不跟黑仔說出殘忍的事實,應該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萬一他知道自己泡妞的過程被好兄弟全場監聽,而且對手是個變性人,思想守舊的黑仔輕則狂轉牛角尖,失落個三五七天;重則精神崩潰,在青山渡過餘生。

他們四人再多花了兩三天時間,籌備接下來的行動。朘神初步擬訂好破解崔家大業的藍圖,除了間中會詢問一下藏馬意見,他幾乎是一個人在策劃整個流程。現在他們出入也很小心,因為藏馬和朘神的臉孔,已經在黑道間廣泛流傳。平常出入買食物都是由黑仔或是肥牛負責。

「我們第一步,是攻破崔家的色情事業,」朘神主持他們四人小組的行動會議。他一邊關掉廳房內的水晶燈,啟動酒店借來那手提投影器,牆上即時亮出一幅PowerPoint畫面,「崔龍負責賭場和高利貸、崔虎管理毒品包銷、三弟崔豹主責色情場所。要撕破這鐵三角,應該從最脆弱的一環開始。」

電腦在牆上顯示出崔豹的大頭照,這是黑仔在訂婚宴上趁機偷拍的。崔豹身材健碩,沒輸黑仔多少,頸項甚至比黑仔粗了一個碼。他輪廓很深,頭髮剃得很短,眼神沒有崔龍那份狡猾陰險,反而像個性情暴躁的人。





「崔豹,卅三歲,崔家三少,擁有十六項蓄意傷人紀錄,但最後全部庭外和解。」黑仔讀出他拿到的內部報告,「他在夜場內亦都臭名遠播,經常動手打自己旗下小姐,有持候連嫖客也不放過,照揍可也。」

「我想他是有點暴力狂,」肥牛咬著鉛筆頭,似是為被揍的小姐痛心。

「不,」藏馬用他那輕柔的語調解釋,「他是刻意使用武力,好得到崔父的注意,證明自己有能力高壓統治其他手足。他們三兄弟,無時無刻都在鬼打鬼,想自己成為下任當家。」

朘神踏前一步,臉孔被投射器照得發光,「藏馬,你私底下認識崔豹嗎?」

「數面之緣。」





「你覺得他怎麼樣?」

「笨蛋一件。」

「嗯...」朘神退開兩步,臉孔退到去陰影處,咀角暗笑。他再按下電腦,畫面出現另一個惹火女郎,「這位是波野ぼろみ,雖然改了個日本人名字,其實只是個雲南出生的地道中國人。他在跟我們工作之前,曾經在崔豹的夜總會待過一段時間,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她是個臥底。」

藏馬一副猜疑的口吻,問道,「有證據嗎?」

「沒有,」黑仔接續道,「我跟蹤過她兩天,發覺她住所其實在拱北。下班後每朝一大早就過關,下午過後才返回來澳門。」





黑仔站起來,接過遙控器,「她這兩天都有在拱北一間小酒樓和這個男人接觸。」畫面顯示出一個男人的偷拍照,這人臉色臘黃,面無五兩肉。頭上一頂退流行的鴨舌帽遮蓋了半塊臉,令一對深陷的眼窩,看上去更像個骷髏頭。「我初步猜測,這是崔家的接頭人。」

朘神坐在桌面說,「我認為應該反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崔家會利用這個無知的女人接近我們,我們也可以利用她,反噬崔豹一口。」

「反間計?」藏馬問。

「不...要壞了一窩粥,最簡單就是丟下一粒老鼠屎。」朘神解釋,「我是要波野成為這粒老鼠大便。藏馬,是時候到您一展身手了,我想要一份偽造的驗身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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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後。

波野小姐午飯過後就早早回到夜總會,裡頭除了兩個清潔嬸嬸外,一片烏燈黑火,還未有其他人回來。她一個人站在崔豹辦公室門外,低下頭,神情繃緊的靜待崔豹回來。

在白白等了一個多小時後,終於等到崔豹和兩個跟班返來,遠遠看見波野呆呆的站住。平常所有員工都怕了崔豹,避之則吉,今天竟然有人主動要求見面,連崔豹都心生好奇。





「甚麼事?」崔豹眼尾都沒望波野,打開了房門,卻沒進去。

「崔...崔老闆,我有點事要通知你...」波野渾身發抖,不敢跟崔豹有眼神接觸。

崔豹揮手打發身邊的手足離開,手指勾一勾,示意波野進去。

這是個沒有窗口的密閉房間,有尊大號的關二哥像,恭放在門口旁邊。線香把天花薰黑了一大片,空氣夾雜著壇香的幽香和雪卡的臭氣。崔豹倒坐在大班椅上,波野不敢坐下,僵站在木桌前端。

波野雙手抖個不停,在手袋中拿出了一份公文袋,放到枱上。崔豹挖挖鼻孔,沒耐性等待波野,自己就打開了內裡的文件,「這是甚麼?」

「這是我的驗身報告,化驗所剛剛寄了給我...」波野下巴貼著頸,不敢抬起頭望到崔豹,「報告說我惹上了性病...」

「我們這兒規矩妳不懂麼?這等小事,妳不用特地過來跟我說吧。妳自己不小心是妳的問題,別壞我們夜總會聲譽。」崔豹扯開嗓門大駡,「有多遠走多遠,以後別再回來。」





「但...我昨晚收到一個奇怪短訊,是寄給老闆您的...」

「甚麼短訊...?」崔豹聞言忽爾冷靜下來,眼睛左右瞄了一下,「給我看看。」

波野拿出電話給崔豹,他臉色一沉,兩條濃眉皺成一線。

「崔豹,相信你已慢慢察覺到了。
你旗下有好些小姐都染上疱疹和椰菜花。
除非你以後不接客吧,
否則我們的生化攻擊,將會無日無之。」

崔豹深怕自己眼花讀錯,從頭到尾翻看了三四次。雖然這短訊沒署名,但九成是藏馬和朘神幹的好事。看來江湖傳聞沒說錯,他們二人在訂婚宴被警察帶走後,又在眾目睽睽下逃之夭夭。

大門傳來一陣敲門聲,剛才那兩個跟班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大佬,網上流傳了一些傳聞,說好些嫖客光顧我們之後染性病了。」





崔豹咬牙切齒,往桌面大大的拍了一掌,波野縮了一下。崔豹明知這事不干波野的事,卻不管理由想找個出氣袋消消氣。他重重的住波她臉上打了一巴掌,波野臉上辣得發麻,咀唇遭犬齒擦了一下,即時流出點點鮮血。

崔豹抹了抹手上那一絲血跡,一臉厭惡,「走!趕走她,別煩著我。我囡囡多的是,大不了換過一批新貨!」

波野被兩個手下趕出房門,她自己也恨不得急急腳離開,免得再待在蠻不講理的崔豹身邊半秒。一個馬伕這時候正跑過來,向波野招手,「波野妳這麼早回來就好了。剛剛有位客人指定要妳坐枱。」

「但...但我剛剛...」波野當然不敢說出她的病。

「管他的,妳照過來就是。那傢伙谷精上腦指定要妳。」馬伕輕聲說,「別扭扭捏捏一副哭喪臉,快點補妝,好好招呼客人。」

波野小姐整理一下儀容,臉上一個掌印,卻怎樣補粉也遮蓋不了。她十五分後進到一間小包箱,推開門,卻沒看見房內的客人。

「關門。」一把男聲從波野背後傳出。一個高大的男人躲了在門後,一直等待著她,聲音充滿恐嚇意味,「走進廁所,我有事想問妳。」

波野沒來得及反應,下意識地舉高雙手。她依照吩咐走進房間內的獨立包廁,仍然未敢轉頭望望這個不速之客。





那男人也走進洗手間,鎖好門,「很久沒見面了,波野小姐。」

波野轉過來,一下子就認出這是黑仔。她看來緊張得很,手指頭扭扭捏捏地把弄著小提包,「我早知道我要走,只是沒想到你們來得這麼快,也沒想到原來你也是崔家的人。」

「我不明白妳說甚麼?」

波野沒好氣的道,「你不是帶我返警署嗎?」

「我帶妳回去幹嗎?」黑仔搞糊塗了。

「是崔老闆支你來的吧?不用裝蒜。」

黑仔叉起手,「我要問妳才對,是不是妳那崔老闆支妳來,打探我們的事?」

「打探你甚麼事?」波野瞪大她那水汪汪的大眼,「是崔豹又想趕走我,才叫你們這些公安登門抓人吧。我知江湖規矩,我有病我會自己辭職去醫,不用你們多此一舉。」

「我怎樣可以抓妳?我是香港警察,這裡是澳門。」

「不可以的嗎?」

「當然不可以。」黑仔開始有點惱火,「而且我是香港皇家警察,不是公安。」

波野坐下在馬桶上,再次打量黑仔,「那...我搞糊塗了,你不是崔老闆來抓走我,你們還找我幹麼?」

「為甚麼妳會以為我要抓走妳?」

「這是崔老闆的慣性技倆嘛,我們小姐全都知道。我們國內下來的小姐待得久一點,或是有甚麼不合他心水,你們警察就會來登門抓人,即時遞押出境,夜總會連尾糧也省下了。我以前在這夜總會待過一年,最後就是被你的澳門伙記帶走,連最後一個月工資也沒了。要不是今次走投無路,我才不希罕回來。」波野一口氣講完,似是壓抑了這冤屈很久了,「我今天碰巧...生了病,我以為崔老闆又想這樣遣散我。」

黑仔抓抓頭,覺得波野不像在說謊話,而且這解釋了為甚麼當初在餐廳包箱見面時,她臉上那為難表情,原來是誤會了黑仔要抓走自己。

「我為甚麼要信妳?」黑仔正經八百地說,波野就像個正在落口供的犯人,「那妳告訴我,妳這兩朝在拱北見面的男人是誰?是不是崔家的駁腳,主使妳打探我們的事?」

波野聽到那男人的事,不可思議地張大了眼睛,「你怎會知道阿賢的事?」

「他是誰?住在那兒?妳為什麼找他?」黑仔連珠炮發。

波野怕了黑仔的質問,那敢不答,「他叫周賢...住在關閘附近那頤安老人院,49號床。」

「老人院?」黑仔沒料到這答案,停下筆記望著波野。

「因為他有慢性腎衰竭,每天都要洗腎,所以只好住在老人院。」波野閉上眼,臉頰流過一滴眼淚,「他是我丈夫。」

黑仔好像理解不了波野的答話,呆呆的望住她。他從來沒想過像波野這種風塵女子,會說自己有個丈夫。

「妳...有個丈夫,但是妳還在東莞和澳門...出來接客?」黑仔委婉的問道。

「我不來夜總會掙錢,我先生早就掛了,你知道洗腎一次要多少錢嗎?」波野輕呼一口悶氣。

黑仔半是同情、半是關心,「妳丈夫...知道妳工作的事嗎?」

「你傻的嗎?我怎可能告訴他實情,直至死的一刻都不會講。」波野唏噓的說,雙眼盯著那個有號碼牌的小提包。這個號碼將她的尊嚴,徹底扭曲成為一件貨物、一個奴隸,有誰花得起一千數百,就可以購買她一夜半晚的溫柔。

黑仔電話震了一下,他打開擴音器,麥克風傳來肥牛的聲音:「黑仔,我們聽到你們對話了,也剛用OpenRoom驗證過。波野沒撒謊,那個周賢的住址和病歷都是千真萬確。我想我們怪錯波野了。」

波野抬起頭,望著電話說,「既然你們不是崔老闆的人,那麼你們其實在做甚麼?」

黑仔正依朘神之前的吩咐,說出另一套台詞,「波野小姐,我正代表港澳兩地的警方,策劃一項搗破崔家黑社會勢力的行動,警方很需要妳的幫忙。」

「別旨意我...」波野一口拒絕,「得罪崔老闆,我多幾條命也不夠...」

電話再傳來另一把聲音,這次是朘神,「我不要妳的命,而且我擔保妳以後也可以大刺刺在崔家的夜總會自出自入。」

「沒可能...」波野一臉疑慮。

「我沒必要騙妳,況且妳也沒有選擇餘地。」

朘神繼續說,「如果妳選擇不合作,黑仔仍舊可以靠他澳門的同僚拘捕妳。況且,我沒義務跟妳守任何秘密...比方說,若果一位長期病患者,知道自己老婆為了自己出賣肉體,應該沒多少人接受得了這事實!」

波野咬著唇,雙拳緊握得發抖。水晶指甲在手中刻出了深深的壓印,狠不得摑這個出言恐嚇、心理變態的朘神一巴掌。

朘神繼續拙拙迫人,「波野小姐,妳別忘了,我們有妳在日本拍下的真軍三級片。我們大可在老人院門前租個角落,放部電視日夜輪播。」

「你...」

「還有妳那驗身報告。老實說,那是我們偽造的。」朘神從容自若,一字一句慢慢解說,卻帶著一種得勢不饒人的壓迫感,「但是...萬一我們將另一份副本交給妳丈夫,到時候...妳慢慢跟他解釋吧。」

朘神的說話好像道出了她心底的恐懼,面對朘神的步步進迫,波野急得荒了。她竭力抑制自己情緒,卻阻止不了那急躁的呼吸聲,還有那無意識的搖頭。

「那你想我怎樣...我可以怎樣...」

「妳有勇氣為了丈夫的醫藥費,不惜出賣自己;那為什麼不為了他,出賣崔豹?」朘神語調一轉,溫柔委婉,開始利誘波野,「跟我合作吧!妳要醫藥費是嗎?我可以安排一份很好很好的工作給妳,不須再接客,輕輕鬆鬆賺進幾十萬。」

「哪有這麼好康的...」 波野也不是笨蛋,她想如果世上有這樣的高薪厚職,又怎會淪落到要出賣肉身,「這不是那些騙人的寶藥黨吧。」

「對,就是寶藥黨,不過不是騙人的。」朘神肯定地答,「這筆錢,只有妳才賺得來,而且包準妳會賺得盤滿砵滿!如果妳幹得妥妥當當,不單止給妳金錢的報酬,還有些妳夢寐以求的東西...」

波野擦擦淚水,好奇問道,「即是甚麼?」

「一個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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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後。夜總會內崔豹的房間。

崔豹望著公司的數簿,帳目令人憂心。短短一個星期,公司的收益就直線下跌到一個不堪入目的境地,快要連基本燈油火蠟也收支平衡不了。大哥二哥崔龍崔虎也在坐,一個跟班和另一個馬伕乖乖站在枱前,雙手緊張得貼在大腿上。

「你兩個...跟我好好解釋一下,」崔豹額角現出一條青筋,還未動怒,二人已經縮了一下。

馬伕口齒不清地說,「網上的傳言愈演愈烈,幾個夜遊人討論區,幾乎都在聲討我們的囡囡不乾淨。」

「網上的傳言是誰先揭起的?」崔豹打拳頭握緊,看來隨時又要找個出氣袋。

「兩個叫肥龍和骨精強的人。」跟班打開平板電腦,傳過去給三位老闆。

崔龍按下了那個網友專頁,輕蔑地笑了一下,「這人叫肥牛才對吧,他的頭像照片是塊『肥牛』;另一個肯定就是朘神,連電郵也不閃不躲用[email protected]。這兩個傢伙分明是在示威,說我們知道了是他們的把戲,也奈不了何。」

「我不管!既然這批囡囡遭人中傷,我大不了全部人換了,統統給我返大陸,再來一批新貨。」崔豹低哮道。

「那有甚麼用?他們也不是可以繼續中傷你?」崔龍點支雪茄,吐出煙圈,心思似比那縷白煙更細密,「他們無憑無據,再亂說我們囡囡有性病又如何?時間會慢慢凋淡這些流言,你們只須安守本份便可。阿豹,出些少錢,替囡囡們打預防性病的疫苗,別讓流言真的變成事實。」

「其實...我們已經在搜集資料了,醫生說那子宮頸癌疫苗,可以一併預防疱疹和椰菜花之類的性病。」馬伕解釋說,「我們有個舊同事,就是惹了性病之後轉行去賣這些防癌針。聽說有些同事已經私下掏腰包,想保障一下自己。我去問問她全公司訂購的話,可不可以算我們便宜一些。」

崔龍補充一句,「這藥廠信得過嗎?」

「信得過,外國名牌大公司。」馬伕答,「有甚麼問題嗎?」

「不...小心駛得萬年船,」崔龍叮嚀他們,「如果現在囡囡們的個人資料和病歷再次流到朘神手上,那這檔生意就註定沒戲唱。下一次如果網上流傳我們囡囡有愛滋,又或是有人刪改了囡囡的病歷作證,亦真亦假,最難解釋,那就水洗難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