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雙眼,轉臉過看,只見死巴士佬、在巴士下層隱約見過的幾張乘客臉孔、與及我全無印象的幾張陌生面孔,大夥兒站在病房門前,該是護士小姐放他們進來的吧。
 
我用力堆起笑容,對他們說:「大家也來探望麗麗啊?有心了。」


只須一秒鐘,我便知不妥,人人臉上皆全無表情,也不說話,只是用一致的陰幽目光看著我。我猛然想起,剛才看新聞,死巴士佬被救出時已宣告死亡!
 
回憶起眩暈前的一刻,見到車廂裡的景像。我終於記起,在那翻得亂七八糟的車廂中,我迷迷糊糊見到眼耳口鼻和頭皮也在不停冒出鮮血的西裝友,此刻就站在死巴士佬身旁。還有,西裝友附近有一位禿頭大叔,在車廂慘被兩個失去知覺的大肥婆層層疊的壓個正著,臉上呈現紫灰色,那種泰山壓頂的景像,是何其悲壯啊!
 
想到這些,再定睛看看眼前完整無缺的眾「人」,我便心感不妙。




 
-----我直視著的,絕對、絕絕對對不可能是人!
 
我心知自己中招,便慢慢地轉身,把頭扭回邱凱麗這一邊,背對著那群靈體,假裝剛才只是向空氣說話。
 
我全身僵硬,暗暗吞口水,抖著身子看床上的邱凱麗,同時又用呈約80度的眼尾瞥向兩邊,希望得知靈體們「探病」離開了沒有。
 
一把男人的聲音遙遠地傳至耳邊,他的聲音幽幽的:
 
「你能夠看到我們,不用再裝了!」




 
傻的嗎?我當然要裝到底啊!就像我在巴士搶到位子便假裝睏睡到落站,就是不肯讓座給老弱傷殘和幼齒,以及隨時隨地會跌出一枚BB的大肚婆!
 
幾乎馬上地,我聽到剛才那把男聲說了句:
 
「伍浩昌,你打算一世不轉身嗎?」
 
那把聲音距離之近,就像跟我在耳語,我甚至感受到一股寒氣呵癢著我耳背!對方甚至直呼我名字!
 
我實在無法壓抑心頭的恐懼,從椅子直跳起來。




 
再看看病房內的景像,我像一頭受驚的四腳蛇,把手腳盡量貼住床頭櫃旁的牆璧上。我張大了嘴巴,大得可放下一個新奇士橙!
 
由於,整個房間聚滿了靈體!
 
死巴士佬、西裝友、禿頭阿叔等的幾個靈體,已被推前至床尾位置,簡直像周日中午的羅湖海關,他們身後排了少說也有三四十個的人海……不,是魂海!
 
先說一些題外話。每個得知我有陰陽眼的朋友,不約而同會問我同一個問題:若不幸見鬼該怎辦啊?
 
我會給他們兩個提議:
 
一、就算見鬼,也要對它們視若無睹。正所謂人無犯鬼心,鬼亦無傷人意。當靈體知道自己不能引起你注意,它們有可能不會纏著你。
 
二、萬一見鬼,要對它們大聲爆出最兇惡的粗話,讓靈體知道你是個非同小可的惡人,由於陽氣高企,它們也不敢貿然去傷害你,會嚇走它們也不一定。
 




是的,我經常見到鬼。對我來說,見鬼,早已司空見慣。
 
就好像落樓一定會見到看更,行出街撞口撞面也是強國人,沒什麼好驚嚇吧。
 
我天生擁有陰陽眼,是陰陽眼中最強的那種。我眼裡看見的靈體,絕大部分跟普通人無異,更不限於夜晚才看見。因此,從早到晚,我總是難以辨認出自己眼前的是人是鬼。
 
有很多時候,我在街上明明不小心碰撞了誰,卻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實體,也只有透身而過的一刻,我會感應到一陣有如天氣乾燥時觸到靜電的感覺,才知道對方是鬼。
 
出席過朋友母親的喪禮,摺金銀化寶時,見到有七個靈體圍站在燒衣的家屬身後木無表情盯著火舌,已是我見過最猛的一次。所以,四五十個靈體聚集在一間病房裡,我還真是首次遇上!
 
這一次,我真的給這群無禮的靈體們給嚇倒了,這一驚也非同小可,我決定採取第二個方案!
 
我放盡嗓門,面向這一群有老有嫩有男有女的靈體們,說了粗鄙到連我也感到臉紅的連串粗話!然後,我發現靈體們不為所動,也無離去之意。
 
它們只是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目光看著我。




 
死巴士佬向我開口了,正正就是剛才在我耳邊吹氣的聲音:
 
「請自重!不要說粗話了,你沒法子嚇走我們!」
 
對啊,這話說到我心底裡去。我已被發現了,既可看得見又聽得到他們,他們當然會死抓住我吐冤情了吧?
 
我整個人軟下來,「你們想怎樣------」我衝口而出,差點又犯了禁忌。
 
對付靈體的正確態度是,絕對不可予攜予取,否則,他們只會貪得無厭。我迅速修正了自己的說法,改以強硬的語氣續下去:「這樣吧,我頂多答應燒新iPhone給你們,每人一部,大家想要哪種顏色?」
 
在死巴士佬身邊的西裝友衝口而出:「事情可沒那樣便宜吧?」
 
他一說話,鼻孔即時擴張了二分一,我真想把一個在深圳華強北路買的會爆炸的兩頭充電器插進去!他用了攻擊的語氣,大聲說:「要不是你,我們全車人也不用死!」
 




我當然記得這位西裝友。在巴士下層,這一位不用鼻孔朝天也能自然外露的仁兄,坐得最接近門口位置。看他手上的黑色公事包,那用百利髮乳梳成的飛機頭,就知他是個經紀之類的物體。他全無羞愧的坐在寫明『請讓座予有需要人士』的關愛座上,可知此人自私得無可救藥。
 
那個把禿頭大叔壓扁的大肥婆加把口:「對啊,若你和這個女人沒有攔截巴士,車子早已開動,一定能夠避過這場車禍!」
 
「你們都姓賴?彼此更有血緣關係?」我是真的生氣了,「你們為何不去找那個跳樓的賤男算賬?」
 
我又盯向那個死巴士佬,對諸位靈體說:「還有,這位胡亂切線的巴士大哥也不用負責了嗎?」
 
「我們每人都要負上一部分責任,所以,我們都死了!」死巴士佬心平氣和地道:「因此,我們已是一群孤魂,才會尋求你的幫助。」
 
我沉默一刻,死巴士佬的話倒也說得合情合理。但老實說,我不是那種喜歡揹一身重任的正義之士,我不想面對他們,更不想面對這一切!

「我無法幫到你們,你們還是另覓人選吧……對了,你們不如趕快學會報夢,跟親友們夜夜夢中見啊!」我的態度轉為完全冷漠不仁,向他們大力揮手說:「走啦!走啦!人鬼殊途!多謝各位合作!」
 
死巴士佬用嘆息似的語氣說:「既然如此,你可以先走了。」這話一出,那群靈體居然聽話的退開了身子,就像摩西渡紅海一樣,讓出了一條足夠我通過的小路,讓我走往門口。




 
老實說,我滿以為靈體們會死纏著我不放,沒想到大家居然好聚好散!
 
管它的!我當然逃之夭夭,口裡不忘對他們千多萬謝:「你們明白事理就太好!我答應你們,除了燒iPhone,更附送平板電腦,聽者有份!」當然,我只是胡說打發他們而已。
 
我一邊說,一邊動身離開這個鬼房間。路過靈體們的身旁,我不停打著哆嗦,只覺得像置身在零度以下的大肉櫃內,可感應到一股強勁的怨念與悲憤同時來襲。
 
強大無匹的陰氣,甚至影響了我的腦電波。我頭痛欲裂,一步一驚心離開。
 
手握著門把,正想打開房門遠走高飛,我紊亂的心頭突然清晰地叮的一聲,所有動作停下,轉過身面向著它們。
 
「你們為何不離開?」我把自己推算到的最壞情況說了出來,用質問的語氣:「趁著麗麗昏迷,你們想弄死她報復?」
 
「不,我們不用這樣做,她只能活到今晚。」死巴士佬說:「我們在這裡等她上路,人齊後一同前往路祭。邱凱麗是車禍裡的最後一名死者。」
 
我怔然兩秒鐘,嘴巴發乾,「那幾個情況危殆的乘客呢?」
 
「他們命不該絕,很快會脫離危險期。」
 
我遠遠看床上的麗麗,不知怎地,突然光火了起來,「她現在好端端的,連幫助呼吸的氧氣喉也用不著,怎麼會死?」
 
「沒聽過嗎?有種死因叫:昏迷中猝死!」西裝友用幸災樂禍的語氣說,他面目可憎得令我想衝過去再殺死他一次。
 
冷冰冰的我,全身的血液直衝上腦袋,我又急又躁,衝口而出:
 
「一人做事一人當!男人就該領便當!是我追車在先,想來個冤鬼索命嗎?先來取我狗命!別煩她!」
 
「我們並非沒這個打算,只是難動你分毫!」西裝友悶哼一聲,「每個活人的頂頭上,也可隱約看到一支電量棒,你還是大半滿的綠色狀態,估計還有三四十年可活。但我預祝你有個悲慘的人生!」
 
我遲疑一刻,不得不問:「麗麗呢?」
 
西裝友轉向床頭一看,用刻薄的語氣嘲諷說:
 
「紅色!就像iPhone只剩下3%電量的狀態,你總算是個現代人,也該知道,就算關掉了4G和所有耗電的程式,就像她現在開了『飛航模式』,也會隨時隨地熄機。」
 
我雙腳發軟,走到靈體中唯一的一個小童面前,他是個只有六七歲的男童。我蹲下了身子,跟他雙眼呈同一水平,向他笑了一下。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劉華。劉德華的劉,劉德華的華。」他開朗的答。
 
「很好,劉華小朋友。」我細聲地問:「你可以告訴我,那個插蘇鼻叔叔有說謊嗎?」
 
劉華小朋友把頭轉往床頭,瞇起雙眼看了麗麗幾秒鐘,對我說:「我也見到紅色的電量棒,姐姐真的快沒電了。」
 
我的心像沉到了無底深潭,實在無法言語。活了28年,我只知道大人最擅長說大話,但我不會懷疑一個小朋友的話。
 
劉華小朋友喊了一聲:「叔叔----」
 
我有一下失魂落魄,撐起精神說:「如果你可以叫我哥哥,我會更欣慰的。」除了苦中作樂,我還可以怎樣。
 
「哥哥,你可以救活我嗎?」男童用一種天真的語氣懇求:「我爸爸在病房裡剛醒過來,他問起了我傷勢,護士們沒有告訴他我已死去了。所以,哥哥,你可以讓爸爸再見到我嗎?」
 
我無言以對,只能強笑一下。
 
若有可能的話,我想拍拍他頭顱,給這個死得太早的靈體半點安慰或什麼的,但不能夠,我只能替死者們徒傷心,卻什麼也做不到。
 
在一眾靈體的注視下,我又慢慢步回床邊,跌坐到椅子上,眼看恍如在下一秒鐘便會伸個懶腰醒來的麗麗,難以接受她居然活不過今晚。
 
只要靜下來想想,便已知道,這也算是她的彌留時刻了。
 
一想到這裡,我再也沒任何避忌,伸手緊握著麗麗的手,把上半身伏到床邊,把前額埋進她手背上,內心非常非常痛苦。
 
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也不一定-----但我還是一廂情願相信,她是用了她的死,去換回我的生。
 
如果她沒有及時截住了我,我會是其中一個車上亡魂了吧?
 
如果我死也不放手,只要我抱緊再抱緊她多一點……
 
就在這時候,我忽然感覺床被什麼壓了一下,被單輕輕地揚起,泛著一下輕微的浪波。
 
我抬起眼,怔了一怔,有個穿著合身西裝的男人正坐著床尾,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我。
 
「我倆見過面。」男人用一種陰柔但教人聽得舒服的聲音說:「在你老家,你哥哥彌留的那個晚上。」
 
我馬上便記起來,那是四年前的事情。
 
我哥哥病重,我回老家探望他,他一直半昏半醒地說:「我感覺自己掉下去,不斷的掉下去……」哥哥也告訴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拉他的右腳。我卻知道,這一切都是死亡前兆。
 
探望完哥哥,臨走的時候,我替他關了房門的燈,讓他好好休息。關門時,我轉頭再看哥哥一眼,突然之間,在漆黑的房間中,我見到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身影,就這樣坐在床尾,正正就在哥哥口中說被什麼壓著的右腳邊,用一隻手圈扣著他腳踝。
 
我無法看到男人的真面目,只知他輪廓分明,在房外微光的剪影下,形成一幅奇異影像。
 
男人好像也知道我看得見他,我正想伸手開燈掣,他忽然挺直了身子,只見他的黑影乍見生出了兩旁的巨翼,翼尖鋒利得像一張張的劍。
 
我是個從小見慣靈體的人,可是,男人完全不像其他靈體,我心裡的驚嚇史無前前例,居然不敢開燈,只是慌忙關門離開。
 
當日凌晨,媽媽致電給我,我哥過世了。
 
我和這個男人的確見過面。
 
「你是誰?」我問。
 
「我有很多個名字,用一個你們比較認同的俗稱,我叫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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