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無前例,我提早了三個小時關舖,貼了一張「東主有喜,休息半天」的招紙,接應了麗麗,一起回沙田廣場的老家。
 
自從哥哥阿天走後,我便沒回過老家了,就算跟爸媽見面,也刻意約在外面的食肆,有好幾年沒回來。屋苑商場的商舖全走樣,美心變了金行,酒樓變了卓越,我愛吃的霸王山莊結業了,開業三十年的漫畫店變了地產公司,連大廈的老保安也不見了,換上一個笑容可掬得來極其虛假的阿姐。
 
到了老家的鐵閘前,心裡忐忑不安,無論如何也按不下門鈴,麗麗見狀便輕輕的笑,「不用緊張啊,那只是你的父母親。」
 
「我該如何解釋,我為何一直不回來?」我困擾地說。
 
「你解釋了啊,那不就是你回來的原因嗎?」
 




當我思考麗麗這一句可圈可點的話,她已替我按下門鐘,仍是那首「世界真細小」音樂,它仍是介乎在快要走音和已走音之間、時空扭曲似的吵著,我迅速被一陣熟悉感浸滿了。
 
爸替我打開了鐵閘,身穿著睡衣的他,外面套上了一件深藍色的抓毛背心,看似非常的不協調,但我看到,整個人卻完全放鬆了下來。
 
抓毛背心是我幾年前買給他的禮物,嚴肅又內斂的他,想藉此告訴我什麼。
 
但他什麼也不必說,我倆父子間便已不言而喻。
 
「爸,生日快樂!」我把手中一個裝著兩支威士己的長形膠袋遞給他,並向他介紹隨著我踏入屋的麗麗,「這位是……這位……是-----」我忽然心虛詞窮,不知怎去開口介紹她。
 




正在玄關脫下長靴的她,抬起眼盯我一眼,對我爸說:「世伯,你可叫我麗麗。」
 
爸欣賞地一笑,「真想不到,阿昌有機會結識那麼漂亮的女孩子!」
 
我耳根擦地燙起來,「爸,你別把我說得像個毒男!」
 
麗麗的長靴太緊脫不下,單腳跳了幾下,我只好蹲下身幫她脫靴。聽見麗麗滿認真地說:「世伯,事實上,是我主動認識阿昌。」
 
聽到這個話,我正好使勁把一隻靴扯脫,用力過度之下,我兩瓣屁股重重著地。爸和麗麗不約而同向我伸出了手臂。我看著兩只手臂,也伸出了雙手,兩人遂把我從地板拉起來。
 




我們三個一同笑了,我當然是笑得最尷尬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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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爸想抽口煙,我跟他一同站出了露台。我沒有抽,我早已過了抽煙扮成熟的年齡。
 
男人一旦圓熟,人生就變得不好玩了。
 
由於風大,也不想煙味攻入屋內,我關起落地玻璃窗。看進開放式廚房,媽和麗麗一同洗碗。我聽不到二人在談什麼,但見麗麗說得眉飛色舞,媽一直含蓄微笑,就知兩人談得來。
 
爸抽著香煙,跟我說著不遠處新城市廣場頂層新建的史路比樂園,夜晚的燈光有點刺眼,我聽得心不在焉。
 
「爸,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我終於衝口而出。
 
時日無多了,我知道什麼也帶不走。所以,我不希望把這個問題留進棺材裡。
 
「如果有選擇,你會否希望患腦癌的是我,而哥哥可以活下來?」
 
爸呆了好半晌,瞪著眼問:「為何這樣想?」
 
「因為,哥哥生命太短暫了。」我連明知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哥哥配得上擁有更多時間。」
 
「我是你倆的爸爸,誰要是比我先走一步,我也同樣傷心。」
 
「我一直覺得,哥哥比我重要。」
 




爸把長長的煙灰抖落在煙灰盅裡,一下沒看我,只是一直眺望著城門河,思想也像飄到了遠處。
 
他忽然說:「生病的時候,阿天對我說過一番話,我一直沒告訴你。」
 
「哥哥說了什麼?」
 
「阿天告訴我,就算給他再選擇一次,他仍希望是自己患上這個病。」爸說:「他說,阿昌的遭遇太慘了,他不能自決的見鬼。從小就受了莫大的痛苦,不能再給他更多的苦了!」
 
「對嗎?」我訝異地問。
 
我只知哥哥對我態度冷淡,我對他大概也不逞多讓。
 
我做夢也沒想過,他會對爸爸說那番話。
 
我的眼圈霍地熱燙起來,原來,阿天只是外表冰冷,內心充滿了溫熱。




 
我爸也一樣吧。
 
「有空的話,記得多點回家。」爸把抽了半支煙的煙屁股擠熄,把臉轉向我,用一種平和的、類似懇求的語氣說:「多點回來探望你媽。」
 
「我會。」我痛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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