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十時,中環蘭桂坊。
 
沿住德己立街的斜路直上,會給予別人一種從一個世界走進另一個世界的錯覺。前一刻,身邊還是充滿現代感時尚感,在賣腕錶、賣衣物的店鋪。下一刻,卻可以引誘前來者拚棄一切物質,盡情發洩放縱心裏的慾望。
 
香港最精彩夜生活所在地,一家家酒吧毗連無隙,互相挨近彼此。紅藍黃綠的霓虹燈製造出讓人浸淫在紙醉金迷汪洋裏的錯覺,滲雜上在強勁音樂下揮發的酒精與香菸,街上迸發濃厚的狂歡味道,有人胡亂叫囂,有人放肆地接吻。
 
任天翔腳步停佇在某間以西部牛仔為主題的酒吧。推開西部牛仔片常見的彷製半截式木門,擠擁的人群中迎面走來一位年約五十,一頭烏黑亮髮向後梳,口中咬住一枝未點燃的粗雪茄,上半身淺灰馬球衫,下半身深藍牛仔長褲,一雙全皮面無接縫(Whole-cut)紳士鞋,全身上下散發氣派及自信的成熟男性。他二話不說張開雙臂,用力抱住任天翔,開懷大笑的道:「好兄弟,好兄弟!」他身上的淡淡清幽點到即止的古龍水香氣令人精神一振。擁抱過後任天翔拍拍他的肩膊,祝賀他生意蒸蒸日上。
 
黎老闆是任天翔公司以前的客戶。任天翔初出茅蘆的時候,由於缺乏經驗,處事不周,工作路上步履踉蹌,跌得左一塊瘀,右一塊傷。在他最不濟,懷疑自己能力的時侯,黎老闆成為他的指路明燈。雖然他的身份是公司客户,但他對任天翔的情況表示真摯諒解,倒過來安慰任天翔這是人生必經階段,並分享以前他年少氣盛、匹夫之勇的碰釘經歷。後來,犯錯的經驗累積,也就開始懂得避重就輕、做事按步就班、待人四面玲瓏。其豪邁、爽朗、有義氣的性格吸引住許多願意跟隨他、為他打拼的人,也讓他的交友圈子不斷擴大,甚至不少城中名人與他關係匪淺。最難得是他這種不介意對後輩循循善誘的性格,讓本來消沉的任天翔的心火重燃,燒得更旺。時至今日,即使黎老闆與任天翔已非合作關係,在私底下他們依舊如故友。任天翔的心坎,更增添一份感激尊敬之情。
 


後來,他決定轉化品酒興趣為事業。把公司事務安頓好後,便急不及待報讀與酒有關的進階課程增值進修。好事多磨過後,上星期他終於得償所願,在蘭桂坊開設了屬於自己的酒吧。
 
黎老闆與任天翔坐到檀香木製的長方型調酒桌,桌後的廚櫃擺放著整整齊齊、花多眼亂的酒瓶。酒吧內裏燈光昏暗──唯獨在調酒桌裏從天花懸垂一盞倒轉、有如盛開玫瑰的巨大枝型吊燈,一枝獨秀的成為全場焦點。酒瓶內的酒水把光射放肆折射,折射得五光十色、花紅花綠,彷似仙境。
 
他為任天翔點了一杯伏特加萊姆──這是任天翔最愛的一杯雞尾酒,然後為自己要了一杯長島冰茶。暢談期間,黎老闆一邊介紹酒吧內的油畫及彷製獵物頭部,一邊把芝華士二十五年斟進一隻裝載了一顆圓滾冰塊的透明六角矮身杯。
 
二人推杯換盞,暢所欲言,好不高興。回過神來,已經是凌晨十二時。任天翔雙頰染上紅暈,眼皮開始下垂。微醺的狀態加上拖著工作勞累的身驅,任天翔禁不住連打呵欠。同是過路人的黎老闆也就打完場,借意說酒吧還有事情待他處理,好讓任天翔回家休息。
 
離開酒吧,任天翔感到喉嚨乾涸,於是逕自走進附近的便利店。他隨手拿起一瓶清水,正打算付款時,一位陌生男人粗暴的插隊到他跟前。他右手環抱住一女人的腰部,上半身傾斜,把左手伸到付款處前下方的貨品架,拿起一盒粉藍色、掌心大小、正方盒形狀的保險套放到付款處櫃檯。他把左手伸進褲袋拿出皮包,貼到八達通付款機上。過程中,他回頭瞟向任天翔,又快速地別過頭去。他看起來三十有五,身穿淺粉紅襯衣,一副道貌岸意的樣子,似笑而非,不懷好意似的。他摟住的女人看起來酩酊大醉──也有可能是被灌飲得酩酊大醉,一點聲音動作都沒有,只是默默的靠在他身旁,頭部抵住他的肩膊,一把烏黑亮麗、富有光澤的秀髮順應住他衣服的剪裁散落開來,好似一汪流水一樣。
 


任天翔向來甚少理會閒事,不過盯著二人離開便利店的背影以及女人身上的服裝,卻觸發了他的不安感。他頓時睡意全消,急急忙忙付款後尾隨他們。那女人彷似全身乏力,把體重都交託給陌生男人,只見男一邊摟住女人一邊行走得東歪西倒,腳步不穩,顯得有點狼狽。短短一段路程,陌生男人已氣喘如牛,開始逐漸大口吸氣,衣服背面浮現深色汗印。任天翔假裝剛巧跟他們順路,神態自若。每當男人有突如其來的舉動,如別頭、停下步伐等,任天翔都會心跳加速,緊張得扭開水瓶蓋,灌下一兩口清水。他不停安撫自己,不少女性都穿著西服上班,絕對不會是她。再者,她這張撲克臉也不像是會留連蘭桂坊的人。口中說不,心裏卻很誠實。任天翔下意識的雙腿依然跟隨著他們,雙眼依舊死死的盯著他們。
 
走到馬路旁邊,眼看遠處迎面駛來一輛沒有乘客的計程車,陌生男亟待的伸出左手,異常興奮的感覺大幅度揮動手臂,生怕計程車的司機注意不到他。男人打開車門,打算把女人推進車箱。過程中,男人忙著把她一雙白皙的長腿放進車箱,沒有注意到她的上半身還在車箱外。「碰」的一聲,女人的頭顱猛烈地撞在車門上的外殼。彷如是上天對已經心死的任天翔的憐憫一樣,任天翔終究看到她的臉。楊頌宜被疼痛感喚醒,右手按住前額,自動自覺把雙腿從車箱抽出來,站在柏油馬路上,卻失重倒在男人身上並抬起頭來。
 
任天翔處於男人背後約五米距離,楊頌宜的樣貌從男人的肩膊由下至上慢慢出現,他雙眼瞪得顆大,打從心底不希望眼前的就是事實。任天翔踏前一兩步──卻又停佇不動。如果這是她的個人意願,任天翔何德何能可以左右她的決定?說不定他是她的男朋友,說不定他是她的性伴侶,說不定他是她閏蜜的男人...說不定...說不定...總之,他的身份只是同事──他甚麼都不是。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火冒三丈,在酒精的驅使下,更是火上加油,他氣得用勁地咬牙切齒,咬得牙齒都發疼了都不願放。
 
「你是誰?」軟弱無力的聲線鑽進任天翔的耳朵。
 
好像田徑選手聽到槍聲起跑一樣,男人聽到楊頌宜這句話,觸動到他的神經,他心急如焚不顧一切地把她推進車箱裏。在這骨節眼上,楊頌宜受到酒精影響,全身使不出勁來,只得以手無搏雞之力掙扎及輕喚。男人被性慾佔據大腦,雙眼發紅,用力按住楊頌宜窈窕的四肢,如同狩獵者毫無惻懚的對待獵物。
 


通過倒後鏡,司機目睹著一切。他沒有阻止,並偷偷贓笑起來,心裏打著不懷好意的算盤,打算在到達目的地時,收取更多的掩口費。
 
男人伸手向車門手把,打算把車門關上。任天翔右腳用力一蹬,飛撲到前面。千鈞一發之間,在門合上之前,任天翔剛好把右手掌心夾在車與車門中。疼痛感觸動到身上每一寸神經,任天翔禁不住咋舌。他壓抑住擴散的痛楚,一下子打開車門。
 
「下車。」任天翔話語中不帶有任何感情。
 
男人瞠目結舌,被突如其來的任天翔嚇得目定口呆,沒有絲毫反應。
 
「下車!」任天翔壓制不住怒氣,聲線不期然變大,雙眼瞪大得有如噴出火焰。
 
「你...你是誰?」圖謀不軌的男人當然知道自己理虧,不敢發惡,卻又撤賴不甘心把辛辛苦苦得來的獵物放走。
 
「我是誰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朋友跟我都不知道你是誰。」任天翔邊說邊伸出左手抽起他的淺藍色恤衫,強行拉他出車外,然後自己跳進車箱。
 
計程車噗噗駛走,留下一臉茫然的男人駐足原地。任天翔心有餘悸,暗忖如果早或遲少許離開酒吧,情況便會如同男人所想。


 
任天翔輕拍輕推楊頌宜,試圖問出她的居所地址。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楊頌宜除了傻笑就是叱責任天翔,聽得任天翔一頭霧水。幾番折騰後,面對再次陷入沉睡的楊頌宜,任天翔無計可施,打算送她到時鐘酒店,任由她獨自一人醒來。在巔跛的路途中,楊頌宜多次嘔吐,迫不得以要先停下車,讓她先吐在街道上。任天翔沒有佔上嘔吐物,楊頌宜則沒有那麼幸運,不少嘔吐物佔染到她自己的衣裝上。最終,任天翔打消原本念頭,只得硬著頭皮帶她回到自己居所。
 
楊頌宜依偎在任天翔的胸膛上,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深灰色短袖綿衫不放。任天翔從後環抱住楊頌宜的肩膊,以防她撞到車門。如果,如果明天彼此醒來,如果可以保持這種溫存的關係──想到這裏,任天翔發現剛剛此事,強迫他面對自己。在心房最深處的願望──早已埋藏的一顆種子,結果還是開始萌牙。縱然,任天翔多番拒絕承認自己的心意,這一夜的心理變化、憤怒後鬆一口氣舉動,還是回應了自己內心的願望。
 
在任天翔思緒回盪間,楊頌宜的臉旁的滑過一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