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頭老牛的股東
 
    那不是一間大公司,或是已有董事、投資分店的公司,那只是一間在某條街道上的月租舖位,離家不算太遠。那就好,那就是我想要的景象,現在就在我眼前。
    昨晚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很想立即衝來這裡,一睹我店的光彩。現在就是了,我一人站在公司門外,心裡多麼想拉著每一個經過這裡的路人跟他們說:「看,這是我的公司,美吧?」雖然旁邊是一間破舊的茶餐廳,另一邊就是窗簾公司,但是配合我店的落地透明玻璃這開揚設計,旁邊的都不礙事。
我公司的招牌寫著:紅森林室內設計,下面是英文:Red Forest Interiors Limited。
為什麼會改這個名字?
我帶著懷疑的心情走進去,推開玻璃門的一刻,我活像是位客人。裡面只得一位員工,正坐在對著門口的辦桌前,她一見有人進來便打算招呼我,結果看見我的時候,眼裡閃爍著驚訝與熟悉,顯然認得我是誰。
「您好。」我聽見自己開口打招呼,不太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下一句難道是「嗨我是這兒的老闆,對吧」?
「妳怎會來了?身體沒事嗎?」對方關切地走到我面前,瞪大眼睛看我。她留著波浪型的長髮,樣子看起來有點老,像是我的表姐。她塗了一抹很淡的唇膏,不過沒遮蓋臉上的皺紋。
「沒事了,康復得很好。」我說。今天我也塗了唇膏,但家裡只剩下有色潤唇膏,而且是我媽的。我猜我的化妝品之類的東西都在那間屋裡。


「但是妳才剛出院不是嗎?怎麼不在家休息一下?」
「想來看看。」我不確定她是否得悉我失憶一事。
我和她站在原地,忽然無話可說。她應該是我的員工吧?只有一個?
「妳要喝點水嗎?」她不自然地開口問。
我點點頭,瞧她穿著平底鞋走進裡頭,不見人影。
我滿意地觀察著四周裝潢,開放式的空間以潔白無瑕為基底,配上混灰色的耐磨地板。大門旁邊放了一張米色的長木椅,下面有些櫃子放東西,上面就放置了暗紅色的坐椅墊和幾個抱枕,配上今天和暖的陽光,這玻璃設計實在親切。
我在這沙發椅上坐下,觀賞一下牆壁上的掛畫,不久她便回來,拿著一隻墨綠色的瓷杯回來給我,我接過。好吧,現在我真的是個客人而不像是老闆。
我喝了一口,便隨即站起來,決定攤牌。
「我不知道妳知不知道我的情況,我的記憶出了點問題,所以我對妳不熟悉。可以的話,或許妳先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好讓我知道妳是誰……」
「哦,這個我知道,袁先生有跟我提及。」


袁先生?
「袁先生是?」
「呃,是妳的……」行了,見到她這般尷尬,我知道是誰了。我點點頭,表示她不用說下去。
是我的前夫。
他叫袁文駱?
「我是叫原寧芳,是妳的助手,入職快有兩年了,平時會給妳打點一下,有時會幫妳畫草圖和到工地監工。」
我抽回思緒,想到前些天見到訊息欄的其中一個名字有寧芳,原來是她。
「我叫胡白曦。」這真夠蠢的,她一定知道吧。於是我伸出手,跟她握了,化解這沒腦的台詞。感覺她很可靠,沒太大距離感。
我瞧到她身後有一間房,門上有一條黑色水管,扣著一道木門。我好奇地走過去,將門拉開的同時,聽見寧芳這樣說:「這是妳的工作室。」
喔,名副其實的老闆房。


一進去便見到一塊大大的黑板,上面畫畫寫寫了些東西,坐椅就在前面,其餘三邊牆身都是白色的。我的辦公桌靠牆,L形那樣擺放,東西都放得很整齊。
我到旁邊的櫃子看看,居然見到我讀書時的室內設計課本,原來全都放到這裡來了!很懷念啊。我隨手拿起一本看,就聽見站在門邊的寧芳說:「待會有客戶來傾談,袁先生也會來,妳要不要參與?」
我的眼睛讀到一行停住。
「他來幹嘛?」
「妳出事那段期間袁先生有代為替公司打點,而我負責幫手畫草圖,袁先生偶然會來幫忙。」
「他也能管這裡的事?」
「因為妳入院了,實在沒有人管理,我也不能完全作主,所以袁先生才會打理一下。」
「可終歸他不是公司的人啊。」他只是一位前夫,或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陌生人。
就是說到這時,那位親愛的陌生人就出現在門口,寧芳吃了一驚,相對於我的反應,我顯得冷靜多了。他還真喜歡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那樣出現。
他一出現就定定地看住我,像是老牛盯著遠方,我老鄉就是很多這種牛,不知牠在看個什麼鬼,他就正是了。
我把教科書放回原處,雙手抱在胸前。
不知為何,每次我見到他就很不爽,他就像我人生的污點,但明明於我來說只是個陌生人,照道理不具影響力,天下間的人卻總對著我指明,他是頭號人物。
我呸!
我正想說話之際,給他搶先了,但不是對我說。
「先去準備些文件待會用吧。」


我不爽。
「你憑什麼命令她做事?」
他們二人看向我。
寧芳試著緩解氣氛:「不,袁小……胡小姐,小事,我正要去忙,你們慢慢聊。」然後她便把門拉上。
他倒是沒打算回應我的話,一本正經那樣走進來,開始翻動我的桌面。
「喂,你動什麼?這是我的桌面。」
他抽起了一張紙,才抬眼看我,說:「這麼快便知道自己有一家公司了?」
「關你什麼事?」
一定是我的問題,我覺得他講話的語氣很討人厭。
        「要講得細微一點的話,我是有份投資這間公司的,所以這裡的業務我尚算有管理權。而且……」他站到我根前,居高臨下。「基於妳身體健康問題,我想妳暫時無法勝任這裡的工作,回家好好休息吧。」
好一堆狗屎,想這樣打發我走?想得美。
「我的身體是你的還是我的?」我見到他挑起一根眉毛。「我很清楚自己的健康狀況。我不管公司是你買的還是什麼,總之現正是我在幹。我要參與待會的傾談,就這樣。」然後我便從他手中抽走那張紙,抬步離開。
該死的敞門,我要換掉它,竟然不可以甩門。
一出去,我便低頭看看奪回來的紙,竟然是張白紙,媽的,還以為是什麼重要的資料,他竟然在我的桌上拿張白紙?
然後我一抬頭,湊巧見到「我的客戶」進來了。他們是一對情侶,一見到我便雙眼發亮,走來跟我握手,笑說:「您好,有幸見到設計師本人,還以為您未康復。」說話的是個男人,他女人緊緊依隨著,同樣一張笑臉,目測他們是中年人。


「嗯,身體好多,謝謝您們的問候。」我有點受寵若驚,他稱呼我做設計師,而且很榮幸?我這麼厲害?
我的股東出來了。讓我得意的是,他們這樣問他:「哦?這位是?」不過從他們的眼中可見,他們以為我會介紹他為曖昧對象。
「他……」
「我是她的助手。」又奪我所言,我不由得反白眼。他怎麼不說自己是這家公司的股東?
我瞥他一眼,他站在我旁邊,同樣瞧我看,面目無情。
我有一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幸好有人講話:「我們進去聊吧。」是股東大人提議。
然後我們全部人走進我的工作室,感覺有點擠迫。
我開始犯緊張了,試圖說服自己冷靜放鬆,再若無其事地去坐自己的主席位,讓客戶坐在對面。寧芳把門拉上,走來放下些資料,便杵在門那邊。至於那位股東大人不知拉了一張黑椅,坐到我附近,手裡還拿著一枝鉛筆和紙張。
我看看這位客戶的基本資料,新婚、新居、三百尺單位,是小型單位。
「我知道我們比較麻煩,但我們衷心希望能靠胡小姐妳雙手,替我們打造五百尺的窩居。」男人誠懇地說。
五百尺?那不是三百嗎?我閱得很清楚。
「但您的單位是三百尺。」我說,生怕有什麼錯誤。
「他的意思是希望妳將三百尺的地方打造成五百尺一樣的單位。」另一把沉穩的男性聲音忽略襲來,是他。我不看他,但內心不由得打了個顫抖。
三百尺變五百尺?老天爺您是開玩笑的吧?這怎麼可能?明明是三百,三百這個數字本來就不可能變做五百啊,先生,您也被砸到頭了?
我呆了一會,才擠出微笑給這對客戶:「您們為什麼覺得可能呢?」


「我們就是聞言妳最擅長將窄狹的空間,騰出最完美的設計,令我們這些不窮不富的人,在有限的地方裡,得到最大的空間感。」
這個男人真是好東西,居然這麼誇讚我,他旁邊的女士只負責微笑,雙手一直扶著老公的手臂。
但我做到過?
我空白了,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做得到,現在又能否做得到。我盯著自己雙手,沒殘廢,卻很害怕沒能力執筆一畫。
「有什麼問題嗎?」那男客戶問。
我回過神來:「沒有,您們還有什麼需要嗎?」
我能感受到股東大人投來的目光,緊咬著我不放。死老牛,眼睛不累嗎?
「啊,我們是希望家裡溫馨一點,盡量以黃色為主調,之前有跟妳的同事提及過,我太太對木頭敏感,所以不希望有木性質的擺設。」
我悄悄地深呼吸。這是我頭一糟聽人說對木頭敏感。我瞧女客戶看,她果真戴著手套,怪之不得緊緊貼著老公不放,就是怕碰到這兒的木類東西吧。
「還有就是,我們希望一星期後就能看到設計圖。」
我瞪大眼睛,他失心瘋了嗎?這怎可能一星期就能畫完?雖然是三百尺,但愈小愈難啊!更何況他們那些外在條件多麻煩。
「是這樣的,我們新居入伙選了個好日子不想錯過,因此我們希望能夠趕快完工。」
我想拒絕,我想再清醒一點的時候、頭不會突然痛起來的時候,才跟他們說話。我……
坐在一旁的他站起來,走到我旁邊,他一度彷似主持大局那般,將手撐在桌上,說起:「希望您們亦能體諒,設計師也是剛出院,草圖未必能短時間內立即做起,就算做得起,也未必是您們滿意的。這樣太趕了。」
他們二人深思著,樣子極為失望。


我嚥下唾液,看著他們。
這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工作。這交談、這房間、這些機會,不都是我一直想要達成的東西嗎?現在放在我眼前了,我不再是一個寂寂無聞的銀行職員,我為什麼要因為這樣而放棄?我所學回來的東西不是放在腦裡就罷的,更何況,我失憶了,但沒忘記到我熱愛室內設計這回事,不是嗎?
我輕輕推開旁邊的他,同樣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說:「可以,但是我真不能保證設計圖能如您們所想,我會盡力,請給我這個機會。」
「好、好好,當然可以,那就拜託您了。」他們站起來,感激地說。
「妳確定?」那男人在我耳邊輕聲一問。
我轉頭看向他,第一次這麼近看他,他的眼睛有一絲絲紅根,還有一分閃縮,但我沒有,我堅定地告訴他:「別小看我。」
然後我翻起桌上的資料,想找到那份合約,但被旁邊的他伸手拿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報價要更改了,沒問題吧?」
喔,我沒想到。
「可以,但不會調整得太厲害吧?」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扯起一笑,但很假。「不會,六萬七千可以嗎?」
我心裡一個訝異,但他們就這樣簽了。
那男人在我身旁遞給我一枝筆,示意我簽。
死就死吧!我簽!
 
 
 
客戶走了,我終於感覺到無形的壓力來襲,我會不會太魯莽了?
「妳太魯莽了。」與我一同送客的股東在我旁邊說。
「與你無關。」然後我起步回去自己的工作室,打算開始畫。
嚇我一跳,以為他有讀心術。但他倒有跟隨別人的惡習,死咬著不放。他跟進來,用警告般的語氣對我說:「妳聽著,妳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畫得出幾十幅好的設計圖,我會叫寧芳替代妳……」
「你閉嘴可以嗎?」我轉頭迎向他。「這是我接受的單子,我會負責。」
「妳別這麼倔強好嗎?妳不知道自己還在康復中嗎?為什麼要跑來這裡?」
「我不是說過身體是我的嗎?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我會畫好每一張草圖。」
他撐起腰,眉間深鎖,一隻手摸到自己下巴的鬍渣。我感覺自己正被一個阿叔管教著。
我喜歡挑戰,但又討厭麻煩,可一但挑起我的癮子,我便一發不可收拾。有時我知道這不是好東西,應該要改改橫衝直撞這一點,但面對有人試著反對我,我便不能自已。
看來他試著冷靜了,走來跟我叮囑一句:「妳不要勉強自己,切記。」
我看著他冷銳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住我。
我沒回話,和他忽然奇怪地對上眼神,呆住好一會。這幾秒鐘很柔軟,令我禁不住萌生起一鼓衝動想要問他:我們為什麼離婚?
他會回答嗎?像剛才那樣精而簡的回答我?
但他沒有,他選擇收起視線,冷淡地拋下一句:「就這樣。」然後離開我的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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