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紋身師沒有在胸口紋那心臟,沒有表現得那麼後悔,我是饒不過他的。絕不會只嚇他幾下,在他背上燒個字這般簡單。

但話說回來,如果他沒有內疚,也不會聽到我的名字,就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如果他一直瞞著不說,紫瑩的債可就討不了。

所以,紫瑩其實已給他留了後路。或是說,冥冥中早有定數。

離了紋身店,已是傍晚時份了。秋天的夕陽份外艷麗。我開了車子,來到一間醫院附近。

因為我想起她了。這是小阮工作的醫院。





離了車子,抽著煙瞧著這帶點殘舊的醫院大樓。不知道她在工作,還是在吃晚飯?不知道今天收症多不多,工作忙不忙。大概她也會想起我吧,尤其在晚飯時分。

從地下一直往上數。一樓、二樓、三樓⋯⋯一直數到十五樓,那是她工作的病房。不久之前,我也住過。

一根煙的時間已過,我回到車子,離開了。

我還在四封信未送,其中一封是給阿芝的。我不想面對她,那信還是最後才送吧。送完信,我要到一趟日本,好好喘息一下。待一切辦好了,我可以找回小阮。

在此之前,我每日只可以用一枝煙的時間,去想著她。想得太多,我怕受不了。





「小阮,希望你還在等我。」

「阿芝,希望你沒有在等我。」


下一個送信目標,是胡一良。原因,是他的地址易找。

「匯豐總行大廈四樓4052室」

這是星期一的上午十一時多。乘著這個時間找他,可以跟他吃個午飯。對他這種辦公室上班一族來說,最是適合。





為表誠意,我特意穿了套西裝,打了條領呔。

「總之,順順利利把信給了他,我就走。」進那大廈之前,我對自己說。

「叮」的一聲,四樓到了。

「不好意思。我姓李,想找胡一良先生。我是他朋友,來給他送信。」我對接待的小姐說。

「請問有沒有預約?」她問道,客氣而冷漠。

「沒有。」我老實說。

她瞧了我一眼。





「先生你是哪一個機構的?」她問。

我心中有氣,不是剛說了我是他朋友嗎?

「我不是甚麼機構,我是他朋友。」我說。

「先生怎稱呼?找他甚麼是?」她問道。

唉。我一上來不是已經說了嗎?這大公司,不懂聽,只懂問。眼前這身材略胖的年輕女子,也盡得大公司的真傳,麻煩之極。

「我姓李,來送信。」我心中微微有氣,臉上不動聲色。

「請你先坐坐,我跟胡先生說一下,看他能不能見你。」她說道,示意我到旁邊的沙發坐下。

我只好坐下來等。





這一等,是一個半小時。

我上前再問,接待的小姐說胡先生在吃飯。

我繼續等。

下午一點半,我再問。

「不好意思,胡先生在開會。」她說。

我再等。

下午三時。





「李先生,胡先生今天沒有空,不好意思。你找他甚麼事?」她瞧著我,臉上沒半點表情。

我又嘆了口氣。

紫瑩給他公司地址我幹嘛?直接給他家地址我不就成了?還是她想玩弄我一下。

我沒答接待姐姐問題,反正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在這裡糾纏不是辦法。我還是出那招好了。

電話一滑,我打了個電話:

「喂,我是八爪魚~有沒有掛住我?」我朝電話那邊說。這是我的慣常開場白。

「掛住。甚麼事?」電話傳來一把甜美滑膩的聲音。

「我在匯豐總行四樓,要找一個叫胡一良的人。有沒有方法幫我弄一弄?」





「八爪魚」是我工作的代號。我打給我公司的秘書姐姐「孔雀魚」。平時工作遇上這種事,我都可以打回公司,讓他們替我處理一下。當然,這次我是公器私用。但只此一次。

過了不夠五分鐘,接待姐姐行了過來,領了我進去。

一直走到「胡先生」的房裡,他已站在門口等著。

「原來是你?」他神情驚訝非常。

一看他表情,就猜到定是孔雀魚她替我吹牛,把話說太滿了。但若不把牛吹大點,這胡一良一定不會見我。

「胡一良先生,我叫李如強⋯」我開始說。

「先進來吧。」他打斷了我的話,領我進了房間。我們隔著桌子的坐下來。

「李先生你好,我是胡經理。這是我的卡片。」他雙手捧著卡片,遞了過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只好雙手接下了卡片。

商界人士,總是喜歡浪費時間。

「胡先生你好,我叫李如強。抱歉我沒有卡片。我今天是來替陳紫瑩送信的。」我把信從公文袋中拿了出來。

他把信接過,在我面前立即打開了。他看信的表情有點怪。

「打擾了,再見。」我起身欲走。

「等等。你看一下。」他把信翻了過來,遞給我看。

信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卻有一幅鉛筆畫的漫畫。這是紫瑩的手筆。畫中是兩個對坐著,中間是一盤象棋。畫中兩人,一個穿著西裝,一個穿著皮衣。

我把信接過,細看著。畫中兩人定是胡一良和我。天氣冷的日子,我總是穿著一件皮褸。

究竟這陳紫瑩在搞甚麼?

「好吧,你有象棋沒有?」我坐回座上,對他說。

中學時代,我可是棋會主席。下得一手好棋,在校內沒有敵手。除了紫瑩,因為我疼她,故意輸給她。

「哈哈,當然有。下象棋是我強項呢!」他說著,從抽屜裡翻出一副象棋。

我微微一笑,這木製的棋子,很久沒見了。我們把紙製棋盤打開,把棋擺在上面。

「下棋太悶。要不要賭些甚麼?」我笑著問。

他一怔,隨即會意。

「你是亞太區副總裁,我是small potato,你決定吧。」他說得恭敬。

亞太區副總裁?該死,孔雀魚竟說吹得這麼大。

「誰輸了,就可以問對方一個問題,好嗎?」我問。

「嗯!」他點點頭。

他是黑方,我是紅方。我是客,他讓我紅方先下。右馬一上,馬二進三。


我下棋有個習慣,從不動「車」和「炮」,只用一雙「馬」。生平下棋無數,能迫我動「炮」的,不超過五人。能迫我動「車」的,只有一人。

胡一良右砲置中,砲2平5。大家都是非常正路的開局法。

下了第三步,他把車放在我右馬能吃的位置上。我皺了一下眉,右馬吃了他的車了。

到這一刻,我已經知道他基本上不懂下棋。

一直下著,我一雙馬尤如風捲殘雲。在他只剩下一砲一車時,我犧牲了一隻馬,換了他的車。不久,又再抽掉他最後那隻砲。

那時候,他臉色難看得緊。他棋盤上只剩下一隻「象」,一隻「士」,和三隻「卒」。

我瞧瞧他,心想這人棋藝,怎會差到這個地步?

我的馬兩個進退,吃掉他三隻「卒」。

「卡」的一聲,他用「象」行個「日」字,吃掉了我的馬。

我一怔,愕然瞧著他。

「嘿嘿,終算吃掉你的馬。」他笑著說,額上微汗。

我想起一件往事。中學時期,我和紫瑩某天放學後在課室下棋。我也是用一對馬,把她弄慘了。最後她用「象」行「日」字,吃掉我的馬。

「事急馬行田,你沒有聽過嗎?」她笑得可愛。

「但你這是『事急象行日』,我可沒聽過。」我也笑著說。

「總之,事情急了,馬和象可以互換的。這樣好了嗎?服輸了嗎?」她問道,拉著我手臂輕輕搖著,像個十歲女孩。

「好吧,我輸了。」於是,她就常自己說下棋比我厲害。

而眼前這胡一良,很明顯是學了紫瑩這一招。

紫瑩讓我們下棋,大概就是讓我們想起她,懷緬一下吧。她深知胡一良棋藝遠遜,但他性格好勝,這一招終究會使出來。

而我看在紫瑩面上,自然不會跟他計較。

「好吧,胡一良,你贏了。」我微笑說道。

「還沒有,你還有雙車雙炮,繼續吧。我這象現在化成馬了。」他說著說著,當真把棋換掉,把隻象換成了馬。

「不必了。我從不動車炮。你吃了我兩隻馬,已經讓我服了。我認輸了。」棋已下完,我再無心跟他糾纏。

「好吧。我們再來一局,大家都只用雙馬。」他還是糾纏著。

「下次吧。今天你已經贏了。」我說道。

他終於點點頭。

我站起來,轉身欲走。

「等等,副總裁。我贏了,是不是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他正色道。

我想起這局的賭注,只好點點頭。

「我們銀行未來半年的投資方向,你可以略略告訴我嗎?」他問道,看起來竟有點緊張。

我哈哈一笑。

看來「陳紫瑩」三個字,他已經拋在一旁了。我今天來送信、下棋,全都是為了她。怎料這胡一良,連提都沒提過她的名字。

我開始明白紫瑩說的「只喜歡她的身體」。

「胡先生,我今天只是替陳紫瑩送信。你要問,就問些關於她的事。」我淡然說。

他先是錯愕,隨即又滿臉笑容。

「副總裁,我是工作放在第一位,其他事都不放在眼裡。」他哈腰躬身的地說著,隨即把紫瑩的信,放進碎紙機裡。

一陣碎紙機的機器機,像猛獸般吞掉她秀美的畫。

我心中恚怒,一雙眼睛直視著他。

他大概也察覺有異,笑容硬竭了下來。

「陳紫瑩她給你的遺書,要必要立即碎掉嗎?」我冷冷地問。

他無言已對,只是勉強一笑。

怎麼紫瑩有這樣的一個前度?這種無情無義的人,真想用繩子把他勒死算了。但對付他,還有更好更有效的方法。數個念頭一轉,心裡已有打算。

「胡經理,公司派我來不是送信,更不是要下棋,而是想告訴你,你業績不符合預期。這半年我會緊密觀察你。如果沒有明顯改善,我會隨時辭退你。聽到沒有?」我正色說。

既然孔雀姐姐幫我吹牛,把我說成副總裁,我就將計就計嚇他一下。就算他日後發現,也總能讓他提心吊膽一段日子。

「要報復一個人,必須先找到他最在意的事。」這是十四歲紫瑩告訴我的。

「對不起,副總裁,我其實......」他神情開始慌張。

我不想再聽,轉身走了。


還有三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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