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還有三封信,我已經決定下一個送信對象:日本馬尾男。

汲取了胡一良那次的經驗,我決定先把信打開看一看。要不然,紫瑩突然叫我們做甚麼奇怪的事,這可乖乖不得了。

反正紫瑩滿腦子都是奇怪的想法。

打開信一看,竟看到一個恐怖的畫面。

馬尾男拿著刀,我也拿著刀,扺在對方的脖子上。





「意思是要我們比武較技?還是想我們同歸於盡?」我自說自話。

也不知這馬尾男對紫瑩做了些甚麼,令她要我們刀劍相向。即使是那紋身師子苗,侵犯了她身體,她都叫我饒了他。難道馬尾男跟她玩性虐待?

畢竟他是個日本人。我這想法不無根據。

為了他,我特意學了幾句日文,來回說順了。又把他的名字翻譯成中文。他叫做「君田智」。

他的地址在大帽山上,是個水缸批發倉。從荃錦公路上去,車子跑了十多分鐘,轉進小路,不久就到了。





那貨倉沒鎖,我把車子直接開了進來。這裡有塊小空地,約莫有兩個籃球場大,三邊圍著無數籃色的大水缸,一千公斤的那種,剩下一邊供車輛出入。空地的一角,有間殘舊的鐵皮屋。

我離了車,往鐵皮屋踱去。手中拿著信,口裡用日文大聲說著「不好意思」。

鐵皮屋一個人出來了,是個年輕女子,看上去只二十來歲,穿著一件黑色大衣。她朝我點點頭,我急步往她走去。

「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叫李如強,來給君田智先生送信。麻煩你,請你通知他一下。不好意思。」我背出這段生硬的日文。

眼前少女噗哧一笑,隨即掩著嘴巴。我這才看清,眼前這少女長得出奇地白,一雙眼睛靈活有神。若不是有這貨倉,在山上遇上還以為是仙女。





「你說廣東話吧,我日文、廣東話都懂。」她是一口純正的廣東話。

我也笑了,是一種自嘲。

我用廣東話又重覆了一次那開場白。

「請進來吧。」她向我揮一揮手,然後轉身進了鐵皮屋。

我心中暗自戒避,跟著她進了鐵皮屋裡。

嘩!這屋子外面簡陋,裡面卻是個精舍,裝飾得極為雅緻。兩邊是書櫃,中間一張餐桌,前面是張竹几,後面一塊屏風,大概裡面是睡房吧。

一個大漢,坐在竹几前,向我笑著,示意我坐下。

他這笑容,不知為何令我很有親切感。他感覺像一個長輩,和藹可親地接待著,我這一個遠道而來的後輩。





我在竹几前坐下了,也還給他一個微笑。

「君田先生,我是來給你送信的。」我把信拿了出來。我也不裝沒看過信了,直接把那信紙攤開,給他看。

他哈哈一笑,說了幾句日文。

我臉上展現尷尬之色。

「李先生,君田先生是說,你和紫瑩都是小孩子,小孩子愛玩。」後面那女生說著。

其實看上去,這君田智也大不我多少,頂多大我十年。不過他這般說,大概意思是不想打架了。這樣我就安心了。

紫瑩這女生,總愛跟年紀比自己大很多的人拍拖。除了我,我比她小一年。





君田智又說了句日文。

「你是客人,君田先生給你泡壺清茶。」那女生翻譯著。

他把熱水倒來倒去,神情卻是認真得緊。有時候更是口中唸唸有詞。我看著看著,竟像一種宗教儀式。

「日本人對茶道是很認真的,確保每一泡茶都是最完美,尤其泡給客人。君田先生特意選了大帽山這裡,有一半是為了這裡清甜的山水。」那女生見我看得胡塗,給我解釋著。她故意湊上前來輕聲說,怕把君田吵著了。

我點了點頭,呆呆的瞧著那蒸氣白霧,心境也平靜下來了。

又過了一會,他把茶倒出來,在三個茶杯裡。

「請吧。」他說。雖然是日文,但這句我聽得懂。

拿起杯子,湊到唇邊,這茶竟是涼的。





雖是涼的,但茶味依然,有種温暖的感覺。茶色碧綠,晶瑩剔透。

「這是我們家的茶道:涼茶熱飲,温茶涼喝。」女生說。

大概語言不通的關係,我們沒說甚麼話。三個人,在這屋裡喝著茶,不知何故竟有一種幸福感。屋子雖小,茶卻甚好。我們雖是陌生人,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把禮貌做好。

這是日本人的文化吧。

茶喝完了。我把杯子放回竹几上,向二人微微躬身,說了句謝謝,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君田智把我叫著。

我回過頭來,他神色儼然,右手舉著那信紙,信上我們惡鬥的圖畫,栩栩如生。





看來這一戰終究避不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來吧。」我淡然說道。

我們三人離了鐵皮屋,來到空地上。那女生手上拿著一柄日本武士刀,看上去是件古董。君田智揮揮手,讓她拿著刀遠遠退開。她一直走到空地旁邊,垂手而立。

我跟君田智手上均無兵刃,相對而立。

他閉上眼幾秒,重又張開。我們相視點頭。

他大喝一聲,右手手刀挾風已到。這是空手道的手法,強而有力。這第一招來得光明正大,不失身份。

我不發一言,左手橫擋把手刀格開,同時右手標指,朝他臉上刺去。我還這一招,也是落落大方,跟他平分秋色。他左手上翻,中規中矩地擋開。

我們隨即各退一步,交換了一個微笑。

就交換了只一招,我們已經心裡有了個譜:他是日本武術的高手,一記手刀快而準,看來已練到頂尖。而我使的,主要是中國傳統武術。我力道沒使足,靠的是一個「快」字。

他猱身再上,左手刀右直拳,一先一後的。我右足一踢一收,「啪啪」兩聲,硬擋了這兩招。接著左腳一記側踹腳直取他面門,勁力逼人。他側身避開,瞧了我一眼。

我嘴角一揚。「好一個對手!」我暗讚。

我雙腳大開大合,虛虛實實,把他擋在防衛圈子外。他九成用手,跟我雙腳打了個旗鼓相當,偶爾用腳前踹,想打入我近身圈子裡。我雙臂成圈,也都盡數擋下。旁觀那女生,大概只是聽到接連不斷的「啪」、「啪」,拳腳交接之聲。

又鬥了一會,我腿法一收,改用膝肘。這樣一來,防衛圈子大大縮小,但每一肘都是勢頭猛惡。他凝神接招,防禦多攻擊少,額上也微見汗珠。

我一套「滾身肘法」使了開來,身子圍著他滾來滾去。我的身影形成一個大圈,以他為中心,漸漸縮小。肘從不同方向來,偶爾夾以膝撞。他數次想要後退,卻被我身子封著退路。

他也好生了得,一雙手掌像個大漁網,把我的攻勢化解著。但隨著我慢慢縮小圈子,他很快就要吃肘了。而我的一肘,可不是開玩笑的,吃足了隨時頭骨破裂。

「下手不容情,容情不下手。」既然你逼我出手,我就給你好看的。

他氣喘連連,終於額上吃了我一個右肘拳。呯的一聲,他往後退了半步。

他雖敗不亂,雙手手刀暴發一揮,把我逼開,隨即大喊一句日文。

「他要拿刀!」我猜到他的用意。斜眼一看,那女生果然跑著過來。

我心中有氣,當即打個後空翻,翻中藏腳,踢中君田智下顎,他向後倒了。我隨即往旁急閃,繞過女生,順手把劍奪過來。

原本我想加一腳,讓女生跌一交。但「下手不容情,容情不下手」這句話,對美貌女子除外。

我立穩腳步,橫眉冷眼,把刀重重摔了在地。

「打不過,就拿劍暗算我嗎?」我冷笑道。

那女生搶過去跪在君田智旁,雙手扶著他。

「君田先生他,剛才是叫我快逃命,不要管他!」女生急得快要哭了。

我一愕然,原來是誤會了。當下拾起那柄刀,走上去還了給他。

君田智又說了句日文,慢慢站直了身子。

「我們比刀吧。」女生翻譯說。

我知道,不比比刀,他不會罷休。只好回到車子裡,拿了一把麵包刀。其實我不喜歡用武器,因為赤手空拳基本上已足夠。

他看到我的刀子,微微一笑。那女生又已退開。

「放心吧,你不用逃命,我不會傷害你。」我回頭跟那女生說,她輕輕一笑。

就這樣,我一柄麵包刀,他一柄武士刀。對恃著。

「喝!」他一柄刀,高舉過頂。這一下氣勢驚人,我暗吃一驚。看來他刀法竟是遠勝拳腳。

我刀子橫劈而出,由下而上取他胸口。他一刀下劈,後發先至,已到我頭頂。我大吃一驚,不待招式使老,著地滾開。

該死!早知如此,我就不應拿把麵包刀。刀鋒不利,刀頭不尖,拿上手又輕飄飄的。這數年間我未曾輸過一招半式,但這次是過於輕敵了。

他第二刀又到。我不及站起,又再滾開。接連幾下,我都靠在地上滾來滾去,才躲開他攻擊。幸好我練過一套「地堂腿法」,身法靈動,他要劈中我也不容易。可是,我也緩不過手來還招。

但明顯地,這時形勢已然逆轉。他像個頑童,捉弄著我這隻小貓。

又過兩三下,我開始熟習他套路,終於找了個縫隙,一招「烏龍抓柱」站直身子。

終於站直身子,回頭見他停頓了四分之一秒,嘴角微揚,又再向我舉刀。

慚愧!原來是他讓我站起來。

我自知兵刃造詣平平,拿著刀跟他不能平手相鬥。當下只好圍著他大兜圈子,跟他遊鬥。只偶爾橫揮直刺的,弄幾個虛招。

早知如此,剛剛空手而鬥時,就應該下個重手,把他打殘了。現在可是騎虎難下,欲罷不能。

我圍著他跑,他站在中間,好整以暇。過了一會,我已全身汗濕,身法微見阻滯。再鬥下去,我肯定輸。

「拼一拼吧!」我深吸口氣,一聲大喝。

我麵包刀猛地一刺,他刀子橫檔,兩刀相交「錚」了一聲。我一咬牙,刀子連進十八下,快捷無倫。他也是手上加勁,接著我的招數。

「錚、錚、錚、錚⋯⋯」十八下刀聲幾乎相連。

我在刀光中看見他神色帶著痛苦。

我深知刀法巧妙遠遠不及,只能跟他比快。只要比他快,就能無招勝有招。正所謂「天下武功,無堅不破,唯快不破。」

我得理不饒人,提了一口氣,咬緊牙關,一柄刀子使開了,也談不上甚麼章法,只是一味求快。

「錚、錚、錚、錚、錚、錚、錚、錚⋯⋯」一直數到第五十七下。

第五十八下,刀鋒帶到他左肩。鮮血立見。

下一刀,直取他眉心。

可是,他竟不擋不避,只是左手按著胸口,神情痛苦。

「他身上有病。」我立時會意。

我深吸一口氣,右手急往前提,把刀甩上半空。身隨力走,硬生生打了個後空翻,著地後還蹌踉地退了幾步。但這一記力度改變太快,我右肩膀「卡擦」一聲,竟爾脫位。

少女跑了過來,瞧瞧他,又瞧瞧我,神色複雜。

「不擔心,我右肩慣慣性甩跤。」我忍著痛說。

說著,我半跪在地,右拳壓在地上,擺直整條右臂,左手扶直右肘。用力往下一壓,「卡擦」一聲,把右臂裝回右肩上。

少女扶著君田智,慢慢回到鐵皮屋裡。

空地剩下我一人,我把外衣脫掉放回車裡,順道拿了根香煙。

如果不是拿刀在手,君田智打不過我。拿了刀,我打不過他。他不讓我半招,我站不起來。但他身上有病,時間久了還是打不過我。但我不會乘人之危,所以受傷的還是我。

「陳紫瑩,你到底算到了多少?」我抬頭望天,喃喃自語。

吐著煙圈,我又想起小阮。

「多等我一會吧。很快我會回來的。」

一枝煙抽到底,我回到鐵皮屋,打算道個別就走。畢竟今天只是送信,還活動了筋骨,不亦樂乎。雖然甩跤了,但打得痛快。

㪣了㪣門,少女開了門,神情帶點擔心。

我朝她笑了笑,她讓我進去了。

君田智坐在竹几前,臉色稍見蒼白,但霸氣還在。他在泡茶。他見我進來,指了指自己肩膀,又指指我,笑了笑。

我低頭一看,他指的是我幾日前的新紋身。

那女生也坐在竹几前,神態已不像先前拘謹。我們交換了個微笑。

「接下來你會到哪裡?」她問道。

「我還有兩封信要送,然後會到日本一趟。」我如實答道。

「回日本嗎?辦些甚麼事嗎?」她問道。

「紫瑩說,想到富士山看日出,到沖繩沙灘看日落。就這兩件事。」我說道,瞧著君田的茶葉。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跟君田智對望一眼,但沒交談。

「記住,一切小心呀!」她說。

我心中傳來一種温暖。若這鐵皮屋是一個家,君田智是我叔叔,她就是我表妹。

「喝茶吧。」君田智說道。

我拿起杯子一喝,茶是熱的,喝下去卻有股涼意。我剛剛打了個全身汗濕,喝這茶正好。

「謝謝你,讓我想起她了。」君田智說,瞧著茶杯,神情大是感觸。

相比無情的胡一良,君田智才是個配得起紫瑩的男人。

「這茶,敬她。」我把杯輕輕一舉,一飲而盡。君田智和少女也把茶一飲而盡。

少女送了我到空地,走到我的車子旁。

「你到了沖繩要小心!」她說。

「你叫甚麼名字?」我單刀直入。

她微微一笑,才說「我叫君田姍。」

「名字這般動聽?」我說著,跟她相視而笑。

「君田姍?你不會是君田智的女兒吧?」我問道。

「不是。他是我叔叔。」她答得爽快。

「君田姍,告訴你一件事,你別跟君田先生說。」我笑著說。

她輕輕「嗯?」了一聲。


「其實我慣用的武器,不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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