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教大家一套中國武術的入門拳法,叫做『五步拳』。現在老師示範一次。」我在禮堂裡,給大家上第一課武術課。

這五步拳,其實有六步:彈腿沖拳、馬步架打、竭步蓋沖、提膝穿掌、仆步穿掌、虛步挑掌,最後是收勢。

大概是這裡太久沒有武術課了,孩子們連最基本的出拳都不懂。於是,我整堂課,都是在大家如何發勁出力。

可是,這些孩子永遠擺出一副不耐煩的嘴臉,倒讓我有點煩躁起來。

課後,陳老師來找我聊天了。





「怎麼樣,教得開心嗎?」他笑著問。

「不太開心。他們學習態度很差,好像做甚麼都在浪費他們時間。」我答道。

陳老師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我肩膀。

「有這麼好笑嗎?」我給他笑得有點火了。

「你小時候,也是一模一樣。今天你終於明白了。恭喜!恭喜!」陳老師笑得開懷,甚至帶點幸災樂禍。





「可是,學生們都喜歡你,就像你喜歡當年的梁師父一樣。」陳老師拋下這句話,逕自走了。

在這裡生活很閒。每天只教一小時課,其他時間我都待在房裡,或是坐在草坪上。早午晚三餐雖是清茶淡飯,但也很可口。

這個下午,我在廚房用開水滾著生菜,瞧著輕煙沓沓,急爾想起孔雀魚。

「假若跟孔雀魚回到這裡,當個老師,簡簡單單的一起生活,就好了。」我喃喃自語說。

這時窗外晚霞籠罩,灑進這孤兒院裡,竟大有寂寞之意。





那天晚上,我向陳老師討了一包茶葉,在房間裡用杯子泡起茶來。

「陳紫瑩、阿芝、孔雀魚,她們死都死清光了。小阮、君田珊,她們都走了。而我在孤兒院裡,真的可以待一輩子嗎?再出去闖的話,又到哪兒去?而我最後找到自己的身世了,卻又如何?」

聽著蟋蟀聲,我反覆思考著,久久不能成眠。

晃晃悠悠的,一個月過去了。這裡粗茶淡飯,我又是每天教拳打柴做飯,身體也清減了下來。早陣子我到山下,買了一大盒茶葉,和一套茶具。每天晚上,就是泡著茶。

這晚,我邀來教數理化的年輕胡老師,跟我一起賞月品茶。

「胡老師,你是哪裡人?」我問道,給他倒了一杯清茶。

「我是北京人,到廣州闖了幾年,一事無成,終於決心背個背包去流浪,某天到了這裡來。」他把紫砂杯子拿在手裡,細細瞧了一會,才放到唇邊呷了一口。

「到了這五鬼山,就愛上這孤兒院了?」我問道。





「不是。我愛上了這孤兒院裡的一個女人。」他幽幽的答道。

我笑了笑,想不到這斯文有禮的大好男兒,竟也是個多情種子。

「她是這裡的老師嗎?怎麼我從未見過?」我問道,一口把茶喝光,接著又斟了一杯。

「不是,」他搖搖頭,「是這裡的一個學生。一個孤兒。」

我驚訝了一下。揚眉雖小但還是給他看見了。

「沒錯,她還只十二歲。長得太美了。她常常站在小草坪上,皺著眉頭也不知道在想甚麼。我在附近看了她好幾天,心中不能忘懷。最後硬著頭皮,進這裡來討了個老師當上了。為的是每天瞧一瞧她。」他說著說著,語氣漸見哀傷。

「我猜,你跟她最後沒在一起吧?」我問道。





「沒有。我花了幾年,看著她長大,看著她畢業,然後離開。她離開的那天,我決定永遠留在這裡。」他喃喃說著。

「那為什麼?」我問道。

「因為,我知道她會回來的,就跟你一樣。她回來的那天,我會跟她說:胡老師一直愛你,一直願意保護你。」他說著,嘴角上揚了。

「難道,陳老師那老頭,是同性戀的?」我笑著說。

他微一愕然,然後也哈哈大笑著。

「過幾天是除夕夜,你要一起來倒數嗎?」胡老師問。

對了,今天已是十二月三十日,很快就是新一年了。

「倒數?甚麼時候開始有這雅興了?」我笑著問。





「一直都有。只是沒讓孩子們參加,怕他們日子算得太清楚。」胡老師說。

「怕日子算得太清楚⋯⋯」我心裡若有所感。

「好吧,謝謝你的茶。除夕夜在草地等。」胡老師說。

那晚,我反覆唸著這句話:怕日子算得太清楚。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還未亮之際,陳老師竟在㪣著我的門。

「李如強。我想了很久,有些話還是要對你說。」他急著進了我房,坐了在我床邊。

我心中一急,他該不是向我表白吧。






「陳老師,你不是愛上我了吧。」我試著問。

他聽罷哈哈大笑,隨即驚覺這是清晨,可別擾人清夢,忙把聲音壓低。但又覺無比好笑,又要笑又要忍,一時間狼狽得緊。

不多時,他神色凝重下來,一把捉住我肩膀。

「李如強。我掙扎了很久,最後決定讓你自己選擇。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嗎?」他說得凝重。

「我不是陳村婦人抱來的嗎?」我皺眉問道。

「那是假的。你媽為了隱藏你身份,多年前讓我在檔案上亂編的。你媽一個月前帶來口訊,約你見面。你見是不見?」他問道,捉住我的手更用力了。

我心中亂成一團。我媽還活著嗎?她還要我嗎?

「我見。」我終於答道。

「好的。你拿著這個,速速去吧。」陳老師把一條字條塞了給我。

「2018年12月31日,晚上七時正,香港西貢海下灣。」便條上是陳老師繚草的字跡。

「這不是在開玩笑吧。」我拿著字條,瞧著陳老師。

「當然不是,」陳老師遲疑了一下,才繼續說:「你考慮一下吧,此行可能是危險的。如果你不是太想去,就別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才答道:「我去。」

「李如強⋯」陳老師慈祥的瞧著我。

「見完你媽後,回來當老師吧,孩子們很喜歡你。」他說罷,急急的離開了房間。

我拿著字條,手還在顫。

「2018年12月31日,晚上七時正,香港西貢海下灣。」

那就是今天晚上了。

陳老師這老頭,怎麼這時才告訴我?當真是最後一刻。

我坐在床邊,閉上眼睛聽了一會兒蟋蟀叫聲,又泡了一壺茶,慢慢地喝了。

「也許很快,我就能看見媽媽,不用再做孤兒。」我瞧著微亮的天氣,心下竟大是興奮。

好吧,是時候出發了。


我從雜物室取了部單車,也沒帶上甚麼行李,就乘著黑暗往外踏去。山路騎車不好走,但總比徒步快一點點。花了三個多小時,終於到了五鬼山山腳。

從五鬼山打了車,直往火車站奔去。一路上我心情忐忑不定,到了火車站,已是正午。買了火車票,很快上了車,花了兩個多小時,終於來到香港。

從羅湖乘鐵路,到了彩虹站,再轉小巴,進了西貢,再從西貢轉小巴,終於到了海下灣。

寒冬中,下午六時的海下灣,除了當地村民外更無遊人。

一整天舟車勞頓,我坐在沙灘上,稍稍竭息。

「我媽快要來了,她要來看我了。」我瞧著浪濤滔滔,心情也是翻滾著。

夕陽斜照,一艘快艇從遠方慢慢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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