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唔反對辯題啊。」

早上七點,辯論隊要出現的人全都出現了,連一些我不曾見過的師兄也來了。電腦屏幕寫著決賽辯題。

『有愛應該說出來。』

不看清楚以為自己今天要打奇趣盃。而且這種辯題叫我們一眾孤毒病患者如何是好。

「對面已經反對辯題。」阿洛接到電話,然後對我們喊。



又要等新辯題,這種時候最讓人感到焦躁,而且現在還是大清早,眾人還處於夢遊的狀態。

一般辯論大賽的決賽都會在比賽日的早上才公佈辯題,確定雙方對辯題都沒有異議,然後會在早上八時正用各種奇異方式決定站方。簡單來說,即是今天雖然已經是暑假,但我比平時還要早回到學校。

「有第二條辯題啦。」阿洛從上一條辯題否決後就不斷F5。

我站起走到他身後,看著電腦屏幕。

『情侶不應開放另一半查看手機』



「係咪有得再反多次㗎...」我向他確認。

「係...」其實不用我說,阿洛看到辯題一刻已經取出電話撥打。

「一陣又出多條兩性心理學就好笑。」一位師兄看著辯題,向我們說笑,嘗試緩和氣氛。

畢竟是決賽,對於中五的來說今次是最後一次比賽,本來情緒已經十分崩緊。然後再附送兩條嘲諷性十足的辯題,大家的精神狀態可想而知。

「阿洛落去小賣部買啲嘢飲上嚟先,趁仲有半個鐘。阿奶陪佢落去。」黃老師從銀包掏出八達通放在我的枱上。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我被改稱作阿奶,而非宇仔。而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宇和乳同音,然後大家就沒有再叫過我宇仔了。



「放鬆啲,比賽都未開始。」事實上我還真的第一次感到如此緊張,應說是夾雜著恐懼。以往甚麼考試只要知道自己準備好就萬事無羔。但今次卻連怎樣準備都是一個課題。

我和阿洛走出課室,沿著小路走向小賣部,沿途阿洛不發一言。他的壓力應該是全辯論隊最重的一個。由六年前最後一次奪冠捧盃殺刃而歸,辯論隊足足四大皆空了六年,而且六年都沒有再進過決賽。今屆總算肯定有盃到手了,但誰會想要一個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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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出辯題,無論辯題是甚麼都要硬上。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不約而同瀏覽賽事主辦方的網站。

辯題出現了。

『正: 人生得意須恐懼 ,反: 人生得意須盡歡』

終於有一條比較正常的辯題了。我心裡暗想,然而黃老師顯然不這樣覺得。

「我哋要唔要改字眼,一打正方同輸無分別。」他向在場的師兄詢問意見。雖然比賽定明雙方合共只可以提出更改辯題兩次,但第三條辯題的字眼是可以進行磋商更改的。



「改就梗啦,點可能須恐懼。」一位師兄附和道。要改,肯定要改。恐懼和盡歡根本就不是相反的意思,這樣要正方怎麼比下去。但我們要在半小時內想出一個合適的代替字,否則抽到反方還好,抽到正方就可以先打定輸數。

「人生得意須戒懼。」我不知哪來的靈光一閃,說出這一句。全場所有人都望著我,好像聽到正確答案一樣。

戒懼包含恐懼嘅意思,同時又可以指要小心不可以去太忘形,正好可以當盡歡的相反詞。現在就只剩下對手的學校批準更改字眼了,不過一般來說,他們才不會否決,要知道大家都有抽中作正方的機會。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輸咗咁多年個冠軍係咪要復來。」師兄忽然慨嘆。還不是你們不爭氣,我們現在才要背負起這個重擔。

「對面話改得喎!」阿洛手裡拿著電話,蓋著收音處向我們叫。現在就要等三十分時的氣溫了。我打開天文台的應用程式,最後一次更新是十四分鐘前,天文台現時的氣溫是29.8度,換言之照這個溫度,我們將會是反方。

那我們為甚麼要求改字眼,難怪對方態度這麼合作。

其實這是一條傾向中立的辯題,我也不知道該打任何一方才好。但畢竟字眼是我自己提出的,我當然希望能夠打正方。更重要是,打正方的話,我能上台打的機會很大啊!我可是答應了那個小惡魔要再上一次台的。



人而無信,不知其何。我最討厭沒有好好達成所答應他人的事,所以縱使千萬個不願意,答應了,就要做。何況是答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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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度

感謝太陽伯伯啊,打正方啊。我看著手機,十八年人生以來很少有如此感動的時候,不禁坐在位置上揮舞雙拳。

「搞咩,有好橋?」阿洛看見我的反應狐疑地問。打從剛才我提出改動字眼,他就一直覺得我是有詭計,一再三問我打正方有甚麼好處。

好處當然有啊,但只是對我的好處啊。

「俾我打結辯,到時你就知。」其實我的確有一個好的打法,但老實說,如果對方連唐詩都不多讀讀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得唔得㗎?成間學校嘅榮譽你守尾門喎。」



「你想唔想贏先?諗線啦,隊長。你責任最大啊。」其實誰能夠上場的決定權壓根不在他手裡,作為隊長的他只代表肯定可以上場罷了。

「可唔可以俾我打結辯?」我走到黃老師身旁,壓低聲量。二十年前他也是學校辯論隊一員,更是黃金一代的主力。「我諗到一條好線。」

「係?講嚟聽聽。」

我俯下身,在他耳邊將我的想法大致說一次。其實根本不是甚麼主線,只是一個很基本的對唐詩的賞析。

「咁結辯靠你啦,我幫佢哋係主辯設伏。」他拍了拍我,然後繼續埋首主辯稿。

之所以我一定要打結辯,一來是因為,這個方法不用在結辯身上實在太浪費,二來,正方結辯是最後上台發言的。

嘛,美少女戰士裡,愛野美奈子明明最強又最早覺醒,還不是最後才出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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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打,輸贏都係一場比賽,唔好俾遺憾自己。」師兄又來精神轟炸了,我連忙戴上耳機嘗試隔開他的音源。

「好啦上台啦。」早上六點直落到三點,歇也不能歇,累得癱瘓在台下,幾乎連上台都是被阿洛推著上去的。

她來了嗎?在台上我四處張望尋找她的身影,但怎麼找也找不了。

妳不來我為甚麼要上這個台。

「喂你寫咗試咪稿未?」阿洛今場是二副,因為他應變能力高,自由辯時我可以把說法告訴他,再交由他來開火。

「咩試咪稿?」

「吓你唔知㗎?」

「咩姐,我打辯論打咗半年都無,鬼知你咩試咪稿姐。上去扮盧海鵬啦。」

「一陣你會有幾分鐘時間上去試咪,但通常呢,試咪呢個程序得決賽先有,所以一生人一次,我哋就會用呢幾分鐘嚟個感謝大酬賓。明未?」阿洛將手上的講卡分了幾張給我,示意我快隨心想想待會要講甚麼。

「唔使啦。」我將講卡還給他。「既然無準備過就唔洗準備啦。」

「你真係好佛。」

「阿彌陀佛。想請問既然一生人一次,對面四個女同學係咪一陣會表演除胸圍。」雙手合十。其實是,我也不知道有甚麼人可以感謝,還為甚麼需要準備。但顯然其他人不是這樣想,如果聽不到辯論二字,我還以為自己正在金像獎頒獎禮。剎那間,鼻水和淚水聲比人聲還要多。

「男人老狗咁多人面前喊。」阿洛把試咪稿講完回來,那副樣子我們都忍俊不禁。

「你叻試吓一陣唔好喊。」

「現在有請正方結辯上台試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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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咁嘅,今次係我第二次真正上台打辯論,所以如大家所見,我係兩手空空咁走上嚟。我係無準備過試咪稿嘅,因為我都係十幾分鐘前先知試咪稿係咩一回事。

過去十幾年我一直都係一個自閉症患者,今日我卻企咗係呢到,或者正好解說咗今日辯題中嘅人生係咩嘢一回事。

我哋一生人係度追求緊咩,其實大家都無一個實際嘅答案。我哋可能會話我哋正嘗試追求許多美好嘅事物,但就好諷刺咁感受唔到身邊嘅人嘅美好。我哋好似生活係一個任何事物都有替代品嘅年代,然而每個重要嘅人就顯然地無法被代替。

假設大家都長命百歲,即使我哋每一秒見一個人,都無可能同全地球七十億人見一次面。所以無論係一秒,半年,抑或係十多年,我想係度感謝嘅,好好珍惜嘅,係呢班支持我,相信我,信任我嘅人。

我係度想多謝三個人,首先我想多謝黃老師黃sir,佢知道我有自閉症後,佢決定將我拉入辯論隊,我唔知我有咩值得佢去冒呢險,甚至願意俾我係咁重要嘅場合上台,但既然佢給予我信任,我亦只能係度對你講聲多謝。

由我懂事以來,學識呢一個詞語以來,我一直都好想知,一般嚟講,幾光年前到底係咩位置。時空太過大,超脫我的喜與悲,多謝你無論何時何地,定係最幽暗嘅太空,都會相信我。

最後我想多謝嘅係,亦希望大家多謝嘅係自己。台上八位都係中五,都好可能係中學生涯最後一次辯論。我哋總以為未來遙不可及,但最後就發現佢嚟得快到令我哋措手不及。未來會發生咩事,會開心定傷心,定係無愧初心,我哋唔知道,但我希望大家不會辜負呢一刻嘅自己。

希望一陣會有一場好嘅比賽。多謝。」

呼,忽然間變成了即席演講。

「死仔,原來平時扮唔識講嘢。」回到座位,阿洛衝著我笑。

「我都唔知自己講咗咩,真係上去爆肚。」但他不會知道,待會我還會有下一次即場脫口秀。

她來了,就坐在會場人群中,不顯眼,但對我來說卻十分閃耀,就像無盡宇宙中的那顆恆星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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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當你要靜候一些東西發生時,時間將會變得十分慢。特別是當隨時會有不確定性發生時。

這半個多小時好像夠我把中學生涯重新回憶一次。我想起自己最黑暗的頭四年,我想起被人拉進辯論隊的這半年,我想起誰不斷嘗試把我拉出黑洞,我想起中三時學《將進酒》,我想起那時黑板上寫的字。

「…所以我方認為,我哋應該把握現在,抱緊現在,享受現在,係得意嘅時候,盡情享受。人生得意需盡歡。」回過神時,對方已經幾乎把結辯稿說完。

「到你啦。」阿洛拍了一拍我,將一疊講卡交給我。「食粥食飯睇你啦。」

他沒有說錯。比賽來到現在,雙方就好像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而辯題就是中國——各自表述。

我站起來,看著三位隊友對我投來信任的目光,轉身步向站立在舞台中央的麥克風。短短幾步路,我卻走了幾秒鐘。

黃老師在台下不斷將手向下壓,示意我放鬆,但我的目光並沒多為意他。我看著的是那顆恆星。那顆陰錯陽錯下被我圍著轉,牽引我來到了這個舞台的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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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評判,在座各位,今日最後一次大家好…」

「你到時上去先拎呢個數據出嚟講多次,然後再拎阿洛整合好嘅卡做一次總結先。」這是黃老師在我上台前跟我下的指令。

「咁講完之後呢?」

「你自己執生。」

安然無恙,我將交到我手上的所有卡全部讀好,一字不漏。望一望錶,兩分三十秒,我還有一分半鐘要說,但我已經沒有稿了。

我將手上的講卡收進衣袋,停了一秒,環顧四周,全場鴉雀無聲,等著我說出下一句。

「人生,就好比我哋搵一個伴。

人生得意,就好似我哋有一個伴,拍一次拖,談一場戀愛。

我哋去搵一個伴之前,我哋會有諸多行動去吸引對方,到有一個伴嘅時候,我哋會千方百計去維繫呢段關係。

套用返落人生,人生就本來應該每一步規劃好,步步為營,諗清楚,每行一步睇清自己手執住幾多本錢,然後再思索之後嘅路。

講起嚟或者更加感到諷刺,當日李白寫出《將進酒》時,寫下「人生得意須盡歡」時,正值係李白政治上最唔得意之時。大家睇到「人生得意須盡歡」,就認為因為得意,所以要盡歡。但事實係李白一開始就講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正正係客觀地暸解到自己係幾無力,幾無助,於是決定把握當下,享受人生,再寫下「人生得意須盡歡」以自勉。

人生得意,有幾得意呢?如果只係主觀應該得意,主觀認為一段感情十分穩健呢。我方今日支持人生得意需戒懼,係提出一個客觀搞清自己現況嘅生活態度,一個居安思危嘅生活態度;而非人生得意須盡歡,身有半文錢就花天酒地,被情感與物質蒙蔽雙眼。多謝。」

鞠躬,禮成。掌聲雷動。

黃老師在台下興奮得像已經捧盃一樣,打從我把唐詩賞析那段講完他就已經瘋了,很肯定他沒有把最後那段聽進去。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往台上的方向看過,四分鐘內一眼也沒有看過。只是雙手合十,向著前方,靜靜的聽著。

但我幾乎看著她足足四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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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呼了一口氣,轉身走回去。

「早知唔反對辯題。」我坐下後阿洛馬上說。「人生得意就好似拍拖,幾肉麻。」

「咁我無稿喇嘛,廢噏咋。」把講卡放在桌上,嚴格一點,是扔在台上。

「過去握手啦。廢噏。」阿洛已經站起來,準備走向對方。對方是全女班,禮貌上是應該由我們作主動。全程我都是低著頭,說著「多謝指教」的,也不管是誰,反正有手就握。

「你一陣仲要出去兩次,你執好少少個樣。」握完手返回座位時,阿洛回頭向我說,語氣有點怪,好像是羨慕,但又好像有半點興奮。

「點解兩次?」

阿洛沒有回答我。我靜靜坐下,身體放軟,累得幾乎睡著趴在眼前的桌上。

「坐直啦,未完㗎,風度。」阿洛偷偷再桌下踢我一腳,正好踢在小腿腓骨,痛得我馬上扎醒。

比賽主席邀請評判上台為賽事點評,我當然一句也沒有聽清楚。老實說,誰會有心情細聽,心緒早就放在結果。

所幸結果沒有要等很久。

五比二,贏了。多年來沒有再捧起過的盃,到手了。阿洛興奮得緊緊擁著我,又再哭了,不過這次是喜悅的淚。

中學生涯總算沒有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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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照,握手。曲終人散後的必然步驟。

「你啱啱份稿係咪自己寫㗎?最後收尾收得好靚。」握著我的手是一位大學教授,新聞系的。他是今天比賽的其中一位評判。

「最後個分幾鐘自己臨時爆肚嘅。」我硬是在面上掛起一副笑容回答,已經累得幾乎連握手的力氣也沒有,握手幾乎是用碰的。

「你有冇興趣讀新聞?如果有你打呢個電話,可以幫你安排個面試。」教授遞上了一張名片。也沒有管我是否真的有興趣。「你好有潛質,唔好浪費,我哋可以開條件嚟收你。」

「多謝教授。多謝教授。」我連忙笑著將名片收好。那位教授好像也不只派了名片給我一個,許多表現得較好的辯員他也有去接觸。

其實我對新聞沒有興趣,半點興趣也沒有。一個自閉的人連自己方圓三尺外的事都不想知,又何來興趣去知天下事。

「去慶功囉!啊奶!」黃老師興奮得像洪松蔭看著黃金寶贏彩虹戰衣一樣,起碼宣佈結果後我未再聽到他用正常的聲線和大家說話。當年叱咤辯壇,帶隊卻苦等多年才收穫一冠,興奮也是難免的。畢竟第一次嘛,男人第一次總是興奮。

「唔啦,約咗人食飯。」我氣若游絲地把字吐出來,跌坐在觀眾席的椅子上,好像不強迫自己的話,隨時下一秒都會睡著。

「搞錯啊,最佳辯論員加奪冠功臣喎。無你點得啊。」阿洛硬是想把我拉起。沒錯,為甚麼阿洛之前說我要再出去兩趟,是因為最佳辯論員是我。

她就一直靜靜站在一旁,和我們一群人保持一段距離。也可能是穿得很普通,所以毫不起眼。普通的黑色長裙,碎花裙腳,平底鞋。

「滿意啦。」我拖著自己的身軀,慢慢走過去笑著說。手插在褲袋,稍為向前彎,另一隻手則拍拍她的頭,像我摸家中的小貓一樣。

「去同你班隊友慶功啦,唔洗陪我喎。」她稍為踮起腳,看看我身後,然後輕輕拍拍我,示意我不要再留下。

「點得喎,你特登走嚟睇我比賽。」其實我只是想找一個藉口可以離開,偏偏她又不合作。

「咁我想你上台比我睇㗎嘛。番去啦,你班隊友等緊你。」我也無謂再強求,只好轉身回去應酬他們。

「宇。」才走了一步,她忽然叫停我。

「咩事?」我擰轉頭看。不是想撲上來吻我吧,我心裡想著。

「多謝你。」她笑了,和上次的笑容一樣,都是那麼可人,那麼令人動心。

我沖著她笑了一笑,目送她離開會場。其實應該說多謝的是我啊。我沒有說出來,和往常一樣。

「女朋友?」阿洛走過來問。搭著我的肩膊,重量加上我本來已經沒甚麼氣力,幾乎把我壓倒。

「多事啦,我細妹啊。」我推開他的手,繼續走回去,將文具放回筆袋,再放回背囊。

「你細妹咁靚㗎咩,介紹比我識啊。」天真,她已經是我的人。

明明就是我的人。當時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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