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雪。整個機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曾經的她一樣純潔。

行李也沒帶上,身上只有一兩套替換的衣服。反正如此的寒天冰地,也不會有出汗的機會。

袋中剩下的就只有兩本書。離家前想起,到了北海道才想行程也不是辦法,就從書櫃中取書塞進背囊裡,趕往機場去。真的再想不到行程,就到埗再問帕爺,有甚麼好地方值得一逛。

一個人漫步在札幌的大街,也沒有刻意去想要往哪走,反正就是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

漫天都是妳啊。看著這頭頂無牽掛的綿綿,我心裡這樣想著。漫天都是妳的名字。



可能以後,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心裡第一次泛起這種感覺,自從認識她以來的第一次。以後再不會有人坐在我背後的床上,和我閒聊,和我說那些,她認為有需要和我說的瑣事。

最美的風景,很想和妳一起看。

但,怎麼每次妳都不在。

我開始分不清,模糊著我眼前景色的白茫,是我嘆息的白,還是雪花飄著的白。

實在是大雪得很,雖說下雪不用撐傘,但寸步難行之下,總要找一個地方避雪。我走進一間樓上的餐廳,坐在落地窗邊,細看著這個,正被細雪慢慢擁入懷中的城市。



到停雪之時,天色已經是一片的黑漆。不像香港的街燈,日本白裡透藍的街燈,把雪原來的顏色表露無違。馬路上被人踐踏過的,被汽車輾壓過的雪,無不變成了一片死灰黑色。

就像妳被人蹂躪過後,再也不是純潔無瑕一樣。落在地上,壓實在地上,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模樣,被一旁玩著雪的小孩們踩著。即使看來是愛著妳的人,也會無知的,有意的,在你墮落時,把妳踏得直到見不了。

而我,卻期盼著妳融化成水後,重生為雪的那天。

可是香港不會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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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入薄野,長長的一條商店街。就說我根本不喜歡購物,雖天色已黑,但時間尚早,總想找個地方走走。

「知唔知呢個鐘數札幌有咩地方好行?」可以想到的地方,多是白天才有去的意義,只能向帕爺求指導。

「你嚟咗札幌?唔早講?」他很快就回覆。「你係邊度,同你食餐飯。」

我把地點告訴他,站在原地等著,看著不斷來回的人流。要分辦遊客和日本人已經算容易,但觀察久了,要分出北海道人是誰甚至比較簡單。可能甚少經過都市繁華物質的薰陶,感覺上和以前的她有幾分相似,都是那樣的純樸。

可能只是我對她的過去,的情感透射罷了。

「北海道啲女有咩好睇姐,行啦。札幌夜晚無嘢行㗎,我已經悶咗幾晚。」

帕爺說起才知道札幌現在有雪祭,他正是為著雪祭而出現的。我緊跟在他身後,我也不知道該到哪找吃的,總感覺商店街的就是貴,一定是向遊客開刀。

「其實札幌啲嘢好平,太鼓二百蚊打四盤。」用這個作比喻最合適不過,在東京二百元有時只能玩兩轉。「你有無咩想食啊。」



還以為他是帶我去吃的餐廳,原來只是和我一樣單純的向前走。

「拉麵囉,想試下北海道拉麵。」帕爺聽到後,馬上回頭,示意我要走相反的方向。穿過好幾個路口,沿途有許多女的向我們拋眉弄眼,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住在紅燈區附近。

走進一條遍佈拉麵店的小巷,有許多男女一對的,滿身酒氣在我們身邊走過。琳瑯滿目的選擇,一時也不知道要吃哪一家店。

帕爺卻好像早就立定決心般,走到巷中心,拉開門走進去。一間招牌是牛油濃湯的拉麵店。店面很小,只有一條長長的吧枱,地板也只是不加修飾的石屎地,燈光和旁邊的店舖相比,也顯現暗了許多。

「最近點?」等著拉麵,帕爺先開口問。趁著上菜前的空檔,和他把握時間協力打降臨。

「唔好提,留學啲嘢都無心情準備。你掛愛德華?」我依然使用著水魔女作隊長。

「搞咩咁頹啊,我哋三個你係人生勝利組啦喎。帶心直要破根。」



「好多嘢煩,如果可以我都想即刻過嚟留學。」

「做咩呀,妳唔係同阿形拍緊拖咩?」

「我從來都無同佢開始過,以後都應該唔會有可能…啊弊。」明明是心直,卻不小心移開了一顆,幸好反而只打出六連擊。

「嘩你,好彩唔死。你兩個咁好感情,做咩搞到今生不再往來咁。」

我沒有再回答他,把手機放在他旁邊,示意他自行協力。把麵碗捧下,不等他自己先吃。帕爺也識趣的沒有再過問,把關通了後,一樣也只是靜靜的吸吮著麵條。

「去飲番杯。我請。」吃完拉麵,他搭著我的肩膀說。其實不用說他請,我也會要他付錢。「有咩唔開心飲著酒講,唔好一個人嚟到北海道仲咁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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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默默的跟著他走,也不是刻意要不作聲,只是路面的雪,慢慢開始變成冰,要一邊如履薄冰,就只好專心顧著眼前的路。



酒吧很少,大概比拉麵店大一點,在一棟大廈的一旁。在店內透過落地玻璃,可以看到進出大樓的人,可我根本不會有興趣看,而且我們也是背對著玻璃,並肩坐在吧台。

「兩杯響17。」帕爺剛坐下,熟練的對著酒保說。「發生咩事。」

找出錄音,把手機推過去。酒保端上兩杯威士忌,但兩人都沒有絲毫要舉杯的意圖,起碼在帕爺把錄音聽完之前,我沒有小酌的打算。

「所以你煩緊啲咩,我唔係好明。」帕爺把耳機摘下收回褲袋,在公眾場合眾不能大聲用喇叭播放。把酒杯高舉,和我的一碰。「乾杯。」

我又再將事情重頭說起,看著他不斷把杯中物倒進口中,還以為他才是煩愁的那位。

「咁都唔關你事姐,係芙…芙乜話?」我說完後,帕爺沉思了半嚮。

「芙水京啊。」



「原來係佢,當年打辯論咪講過用佢啲料係貪佢響朵。啲論點全部廢到中學生都寫到。」帕爺把杯中剩餘的一飲而盡,半嘲笑的說,又招來酒保為他續杯。

「咁的確佢啲嘢都唔係佢寫嘛。」除了乾杯的第一口,我一直再沒碰過酒杯。

「唔理啦,最大問題就係佢,連結婚嘅基本條件都做唔到。

咩叫一次鬧交之後生命少咗啲嘢?少咗啲咩?愛?激情?佢自己口口聲聲講到婚姻嘅作用只係分工,咁鬧交即係勞資糾紛姐。離婚囉,唔好話咩有個仔,都係分工姐,反正日日出去滾,照顧個仔嘅分工都唔係佢到。

結婚講個信字。我理得佢鬧咩交,兩個人係結合成為夫妻之前,開始一段姻緣嘅時候,就應該以信字行頭。講得難聽啲,一拜天地應該改做一拜關公。所謂床頭嗌交床尾和,都係因為講一個信字。信對方無論如何都會愛著自己,都唔會為呢件事嬲自己,都為互相為對方靠背。

佢呢?鬧完交啦,講得出生命入面少咗啲嘢,講得出個心好空虛,即係佢認為佢唔可以再信任佢老婆。就算佢講到婚姻嘅作用有幾廉價,算吧啦,當佢同阿形話,無要求阿形信佢,就代表佢都認同,一段關係嘅建立係講個信字。就等同你一直相信阿形無呃你一樣。

好啦,依家佢老婆又唔同佢離婚,代表咩?一係一齊接受咗個套歪理,一係就仲相信芙水京係愛佢,佢依然相信芙水京。而芙水京以咩作為呢份忠貞嘅回報呢?

一段婚姻就係要經歷風風浪浪,高低起伏,而始終堅靠呢個信字去面對一切。呢個信任好似羅馬咁,係要經歷一段時間去蘊釀,去建立,去令雙方有一定嘅經歷,學懂珍惜,到雙方都建立到一定嘅互信,再會以呢個為基礎去結婚。

如果因為一場鬧交,就唔再信,咁即係由頭到尾佢都唔應該結婚。仲有,佢話佢唔愛佢老婆姐,佢都話自己外面無其他女啦,你唔俾佢呢個都係大話嘅。」

我靜靜的聽著他說完,再看著他一口又把另一杯威士忌灌下,眉也不皺一皺。

「鬼唔知佢有問題咩,但我最諗唔透係,點解阿形會咁迷戀呢個人渣得咁交關,一直話想知,芙水京有無愛過佢。」

「如果芙水京夠膽話無,我聽日陪你買機票翻去扑濕佢。」

「我覺得佢真係無…」

「如果佢真係無,咁即係代表著由始至終,佢只係當阿形係性伴侶。啊唔係,性伴侶做愛個陣都會有感情,如果連感情都無,佢只係當阿形係一隻雞。」他揮手招來酒保。「不過阿形都作賤自己,被人當雞都無咩咁出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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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杯,終於不再是大口飲,我可不知道他酒店在哪。「如果真係咁迷戀,阿形老豆責任都唔細啦。」

「怪佢老豆?」我伸手向酒保婉拒第二杯威士忌。果然不是會飲酒的人,還是喝啤酒好了。

「問心啦。」帕爺又再滔滔而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何況這些內容,永遠是書上不會教的,是三世書都不會提的。

「其實我都有責任。明明我就可以阻止呢一切。」我依然沒法拋開那種自責感。總覺得沒有好好把她看管,是我的失格。

「個個都有責任,係你無。」帕爺杯中的威士忌終於摻上梳打水,依然面不紅。「我有啲說話想同我好朋友講。」

「講啦…」這句台詞我有背過。

「你依家同戴綠帽有咩分別姐。」他只差在沒有站起來。「由頭笠到落腳趾尾個隻啊!」

「咁我哋都無開始過…」我拿著啤酒,卻再也喝不下,一股苦味從胃中翻回來。

「咪自欺欺人啦阿奶。你哋之前嘅關係,加埋醫院嘅對話,同一齊咗有咩分別。比著係我,我一定唔會幫阿形,做埋反骨仔提供更多資訊都似。」

「邊可能啊,十幾年感情…」

「你繼續咁拋不開拘束,繼續咁捱落去,上帝都扶你唔起啦。係啊,一齊玩大,咁點姐,棉花糖從成長中,曾送你愉快天堂,但童話書從成長中,難免要學會失望。你想佢醒,但同時你又有無醒先。家陣一個做得你老豆嘅阿叔你都輸啊,你係要輸,就算佢不舉嘅,你都係要輸。阿形要走就係要走,呢啲嘢邊輪到你自責,亦邊輪到你去理。」

我伏在吧台上,看著杯中的氣泡不斷向上,也不知道應該說甚麼。我的確沒法反駁他說的每一句話。

「與其再沉淪落去,不如諗清楚,你應該要做啲咩。要重新上路係好漫長嘅路,十幾年感情係咪?但你依然要不疾不徐,慢慢咁再向前行,去擺脫呢半年對你一直嘅情感綑綁。」這番說話明明是對著我說的,但我是多麼的想她也能聽到這番肺腑之言,這把兩方通行的致命劍。

「就算你放唔低,都諗清楚一件事,你手上有咩本錢。你最大嘅武器,係所有痛苦嘅回憶同羞愧。放唔低唔重要,咁就去做應該要做嘅事。」

最大的武器,是所有痛苦的回憶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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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拿著小說,另一手拿著手機。站在札幌火車站口尋找著目的地的方向,天寒地凍,能在不當風的地方儘量移動才是首要考量。從地下走出來,一陣冷風吹過,從牛仔褲的褲管襲滿全身。

我把襪包著褲管,在銀行處左轉,向著目的地一直向前走。走了好幾個街口,卻找不到書中寫的咖啡室。明明地圖就寫著在北海道政府廳的斜對面,再次翻看地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過了。

咖啡室在地下,入口不甚顯眼,在一棟大廈內,由一條樓梯通住。只在地面的入口處豎立了一個站牌,粉紅色的底色的,上面由左至右打斜寫著咖啡室的名字。オリンピア。

雖然大隱隱於市,咖啡店卻甚有格調,幽暗的燈光利用四面的鏡壁,剛好夠照亮整個咖啡室。全是紅色的皮梳化,內則的四對卡座都坐著人。放眼看過去,他們大多都點了意粉,可能是剛巧正值午餐時份。

「乞力馬扎羅咖啡。」向著走過來的女待應道。女侍應微笑著點了點頭,指著我放在枱面的小說。

「阿寒に果つ?」我把書套除下,以書封面示意她猜中了。

我很少飲咖啡,但這是「阿寒に果つ」中,渡邊淳一和女主角純子,初次約會的地方。還是根據原著,要相同飲料。

我坐在一角,拿起書細閱。只是把摺起角的頁數重讀,把內頁的好句子重新再讀一遍。反正只是來感受,書中約會的氣氛,可惜我沒有一個純子坐在我對面。

然後赫然發現,其實阿形和純子,在某種角度上,根本是命運交錯的兩人。相似得又好像恰好相反。

「選擇何種自殺方式,才能使儀容保持最嬌美的狀態呢?能夠使儀容比生前更嬌美的自殺方式有一個。」純子有意識地要在青春年華時自殺,故在人生最後,選擇以最美的方式了結自己。

阿形也豈不是自殺嗎?不過是無意識地自殺,而且以最骯髒的手法,把自己了結。純子不斷去勾引男性,精心策劃地測試自己的魅力;阿形卻被一個渣男勾引,糊裡糊塗地被打穿自己的底線。

但妳卻是多麼的義無反顧,即使旁人提醒妳正趨向墮落的自殺。應該說妳是有多愚昧,還是有多大的勇氣。

「有一回純子在我懷中喊道『我好怕』,因為害怕,她深深深地把臉埋在我的大衣裡,過了好一會才輕聲說,『夜裡雪也會融化呢。』」

對啊,夜裡雪也會融化,剩下的就只是一渾黑濁的水,了無生氣的。但當我嘗試去拯救妳時,不是任由我將妳抱緊,反而一手推開我,無情的將我趕走。

我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結帳離開。冒著寒風走回頭。

純子的故事在這裡開始。

我好像明白帕爺昨天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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