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Sammi之間,由她把我變成吸血鬼開始,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感應。換一種說法,就恍如我倆在對方腦中裝置了一個GPS衛星導航系統,只要集中心思,便可探測到對方的位置。變成吸血鬼的第三年,我終於充分掌握這項「功能」,但我一直沒有運用。

原因很簡單,正如人類也不希望自己被揭私隱,在吸血鬼的世界也一樣。我和Sammi既互相依賴,卻又互不侵犯對方的生活。

可是,這麼危急的一刻,我不能再講究禮儀了。我首次破例入侵了Sammi的腦袋。

我凝聚整副心力,一開始思路模糊,但當我集中所有精神後,Sammi的所在地終於顯現,我一下子便認得那個地方。

我收回感應力,攀上附近一幢矮樓的天台,再輕巧地躍上另一幢較高的大廈屋頂,繼而開始加速,飛躍在各建築物的縫隙之間,不用三分鐘,我已抵達灣仔運動場的天台花園,遠遠瞧見Sammi坐在一張長椅上,無遮無擋的面向維港的大海,那將會是晨光初露馬上會照到的地方,我卻太明白她為何這樣做。





我瞄一下手機內天文台的App,距離第一線晨光只剩下十八分鐘。我嘆口氣,慢慢走到她面前,把身子靠在她面前的欄杆上。

她把視線從天空收回,以不滿的眼神看著我的臉,「你怎麼來了?」

「來晨運啊!」

我張開雙臂擴張著胸膛,壓了兩下腿後,才收起嬉皮笑臉,「是時候回家了吧?」

「我不會回去。」她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在等死。」





「妳不是對我說過,一百歲生日那天,妳才會去自殺嗎?」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只差一個星期而已!早死一點和遲死一點,有分別嗎?」

我把雙手插進外套袋深處,不知怎的,看著萬念俱灰的她,原本蔓延全身的緊張感驟然消失了,我一屁股坐到她身邊去。

「好吧,讓我們一同去死!」

「甚麼?」





「妳是我的造主啊。」我說:「妳知道嗎?在古時,當君主死去,臣子都要陪葬。」

「我才沒那麼古板。」Sammi斜視著撒賴的我說:「你再不回去,便真的完了。」

「不瞞妳說,若不是妳,我一早便完了。」

「那麼,我只能對你下達令,下令你馬上離開。」

所謂下達令,就是造主對被造者下命令,被造者是無可違抗的。

看著我這個感性的造主,我只得對她說:「那麼,我改用朋友的身分,決定留下來陪妳。」

她神情有點惘然,「朋友?」

我用不可置疑的語氣說:「朋友!」





她默然的看著我,我用神情告訴她:讓這一切趕快了結吧!

她的神情緊繃起來,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繃著的臉也隨即放鬆,把視線移回陰霾漸散的天空。

 
我記得,Sammi對我首次下達令,就是我重遇冬至的那一夜。

她正吸著一個男人的血,彷彿感覺到有同類在場,轉頭便見到我,迅即露出兇狠的目光,像一頭野獸般向我直撲過來。她把我重重壓在樹幹上,張開嘴巴露出獠牙,在我頸前用力咬下去,我完全反抗不了,只覺得皮膚被穿透了,就像她將兩根飲管插入我的血管,然後瘋狂地吸啜。我頓覺全身軟弱無力,眼看就要精力殆盡的一刻,一條黑影閃過我眼前,在下一秒鐘,Sammi已把身子跨到冬至身上,把她重重壓在草地上,用一隻手捏著她的頸,眼看就要撕斷她的喉嚨。

就在這時候,一位容貌俊朗得像偶像劇主角的男人,不挾一絲風地,無聲無息的閃現在Sammi和冬至面前。他用一種具說服力的沉厚聲線說:「大家都是吸血鬼,停下來好嗎?」

Sammi這才放開了冬至,走到我面前,一手抓住我的下頷,把我被噬咬的傷口向著她,檢視了一下說:「作為新一代吸血鬼的代表,你真沒用!」

這時候,男吸血鬼也把冬至拉了起來,冬至語氣激動的說:「就是他殺掉我,我要報仇!」





男吸血鬼卻面對著她說:「身為妳的造主,我要向妳下達令,妳永遠不能傷害--」他轉向Sammi:「Sammi,他叫甚麼名字?」

「寧夏。」Sammi說。

「妳永遠不能傷害這個叫寧夏的吸血鬼。」

恍如受制於甚麼,冬至一句反抗的話也說不出來,當男吸血鬼把話說完,她好像受了催眠、又恍如萬分不情願的重複著他的話:「我永遠不會傷害寧夏。」

然後,男吸血鬼把臉轉向Sammi,Sammi也把臉投向我:「身為你的造主,我要向你下達令,你永遠不能傷害--」她轉向男吸血鬼:「Andy,這女子名字是?」

「冬至。」

「你永遠不能傷害這個叫冬至的吸血鬼。」





此話一出,我奇怪地感覺到,我的心好像給Sammi鎖上一道門,從門匙的小孔可看到被保護著的冬至,但我永遠也不能穿過那道門。我不自覺服從地吐出了一句:「我永遠不會傷害冬至。」

那個男吸血鬼Andy欲帶冬至離開,冬至卻一直用仇視的目光看我。她趁Andy轉過身,閃電般衝到我面前,正要將尖銳的鮮紅色指甲伸到我臉龐前,卻像有甚麼巨大力量形成了防護罩似的,替我擋住了她,讓她不由自主地反彈了開去,身子猛砸到一棵樹的樹幹,壓斷了三根樹枝,才像一隻斷線風箏般頹然倒地。

Andy轉頭看看冬至,說:「妳無法違抗我的命令,永遠傷害不到他。」

冬至坐在地上,用充滿恨意的目光看著我,她一字一字地,就像要在我的心頭鑿上碑文似的說:

「雖然我再也無法傷害你,但我會殺掉你愛上的每一個女人!你記住好了,永遠不要愛上別人,我一定會殺死她!」

我只是定睛地看著她,腦中一片空白,完全反應不過來。

可是,我不懷疑她的話。

Andy看了Sammi一眼,對冬至說:「走吧。」冬至站起來,恨不得把我碎屍萬段似的,再狠狠瞪了我一眼,這才尾隨著他離開。





Sammi站到我身邊,對我說:「看起來,她真的恨透了你,這種恨意由生前帶到死後也不曾消失。」

「我明白她,我當然明白她。」我看著冬至逐漸遠去的背影,喉嚨感到一陣緊縮,「因為,我的也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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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碼頭附近出現了晨運客,各人熟悉地互打招呼,有說有笑。Sammi遠遠的看著他們,我也遁著她的目光看去,她看著一對老夫老妻入了神,兩人正拖著手在散步談笑,旁人也能感受到他倆的恩愛。

這時候,本來灰濛濛的天色,開始泛著魚肚白,尚差兩三分鐘,太陽會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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