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兩堂的夜校課,來到第二課。

再次上課的時候,念悅又遲到將近十分鐘,她走到課室後面,向我熟稔地打了個招呼,我也向她點點頭。

課堂中,老師提及心理壓力下帶來的負面情緒,請同學們分享一下失眠的經驗。我真有理由相信,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說這個題目了。

這時候,念悅舉起手來。

老師邀請念悅作分享。她坐下來,面向課室裡的二十多個同學說:





「關於失眠啊,我真有理由相信,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說這個題目了啊!」

我差點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真想不到,她跟我心裡的想法一樣。看來在失眠這個環節,我們或可較量一下。

「我一直是個渴睡的人,渴睡的程度是……大家知道樹熊嗎?攀附在桉樹上的牠們,每天要睡足二十個小時才會心滿意足,也可以說,牠們有大半生也在昏睡中的啊。」

她頓了半晌才說下去:

「我也像一頭樹熊啊,如果一天睡不到十幾小時,我會大發雷霆。因此啊,睡眠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重要。我原本以為,為了得到一次飽足的安睡,我可以放棄整個世界。」





我不由自主的點了一下頭,對她的話非常認同。我記得有一次,妹妹把男朋友帶回家,三更半夜還在打遊戲機大聲喧鬧,把慣性失眠、好不容易才睡熟的我吵醒,我火冒三丈,走出客廳把那個少年和那部遊戲機一併擲出了家門,這件事令妹妹跟我冷戰了足足兩個月。

「但是,打從我愛上一個男人後,一切便徹底改變了。」

聽到這話,我試著不去胡思亂想,只是遠遠地凝望她。

「是的,是真的,他是個我不該愛上的男人,他愛自由比愛我更甚,我沒法子管得住他。在我最渴睡的時間,他一天的活動才開始……那種感覺好難過,我的身體已經疲累到不行了,但我的精神卻連一秒鐘也無法放鬆,無時無刻不在想,他這一刻到底在哪裡?在跟一個女人調情嗎?在吻一個女人嗎?抱她了嗎?自那時開始,我便無法睡覺了,一直失眠到天亮。久而久之,我的時間完全顛倒過來,我只能在早上睡覺,晚上才開始一天的活動。」

這時候,一個毫無同情心的西裝男生笑著說:「真像吸血鬼啊!」課室爆出哄堂大笑。





念悅牽了一下嘴角,說:「對啊,因此,我想自己比任何人更明白吸血鬼!」她環視課室,似不經意地把眼神投向我這邊,續說:「或者,我只差一步就成了它們的同類。」

「差哪一步啊?」那個西裝男生好奇地問。

「只差找到一頭真正的吸血鬼,把我正式變成吸血鬼囉!」

大伙兒轟笑了起來,我卻笑不出來。

這時,男講師興趣滿滿的詢問念悅:「這位女同學,失眠的時候,妳會做些甚麼打發時間?」

念悅默然一刻,轉眼看看站在窗前的老師說:

「老師,你會這樣說,證明你從沒有失眠過!」

她此話說得很不客氣,甚至語帶責備,但老師只是笑而不語,示意她往下說。





「失眠的時候,做甚麼也無法打發時間……應該說,煎熬你的不是時間,而是想睡卻根本難以入眠的心情!」她沉默了好一會,臉上又回復了常見的那份茫然,她疲憊地說:「無論你做了比平日多十倍的事,時針和分針也好像只向前稍移了一步,你就像一台儲滿了能量的太陽能發電機,一整晚也在不停運作,那是誰也不能理解的痛苦啊!」

她開始走神,彷彿要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勉強擠出聲音:

「時間愈放愈慢,愈放愈慢,恍如敵不過厚冰的破冰船,一下一下地吋進,眼前還有一望無盡的冰川,永遠爬不到終點。那種感覺,就像……」念悅臉上現出一種徬徨到極點的表情,她的聲音卡住了。「那種感覺,就像……就像……」她的臉慢慢扭曲起來,表現出找不到合適字眼表達心聲的痛楚。

靜靜地從不說話的我,罕有地用整個課室也聽得見的聲音,替找不到適當言詞的她說下去:

「那種感覺,就像世上只得你一個仍然活著。」

念悅全身猛烈震動一下,迷惘又惶恐的大眼睛逐漸明亮起來,看著我的方向說:「對,就像世上只得你一個仍然活著。」她大大呼了口氣,然後改用一種憐惜的目光凝視著我。

而我,一定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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