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Sammi一直可以和平共處,很大程度上,因為她真的像我母親。

母親死時才不過四十歲,跟Sammi變成吸血鬼的年紀相若。尤其是每次嘮f叨我的時候,更像我那個對父親和我兄妹喋喋不休的母親。

當我漸漸熟悉當吸血鬼的一切,我也踏入了那種滿以為自己是成人,實則上仍是孩子的反叛期,生活開始放肆起來。每天入夜後,只要我一跳出棺材,就忙著到處去玩,並且愈玩便愈過分。每天晨曦初露的時間約莫在六時,我本來答應Sammi四時半便回到家,可是後來卻慢慢地延後,不到最後一刻也見不到我的蹤影。

成為吸血鬼的第二年,有一個晚上,我躲在北角一家通宵營業的網吧玩連線戰爭遊戲,欲罷不能,Sammi多次來電我也無暇接聽。

就在我的隊友全部陣亡,只剩下我和最後一名敵軍作最後對決的時候,一陣怪風突然襲來,我轉臉之際,Sammi已無聲無息地坐到我旁邊的長椅上,我幾乎給她嚇死了。她拿起我放在桌上電腦旁的手機,按了幾下說:「你是故意不接我的來電吧?」





我不敢作聲,一失神,本來在牆角後探頭互射的敵人,忽然跑向我迎面攻擊,我來不及反應,他已把我身上轟得像一個蜂巢,我氣餒不已。

我沉聲對她說:「妳先走,我懂得回去。」我氣鼓鼓的再加入新一局,準備報仇雪恨。

「我們一同回家。」

「我不走,妳也是無可奈何吧!」我示威似的瞪著她,就是怪她連累我輸掉遊戲。

Sammi不再說話,只是與我對視著,然後,她微笑一下,「正如我不走,你也沒奈何。」她忽然伸手拔掉電腦的插頭,我眼前的熒光幕「吱」一聲熄滅。我怒火中燒,真想說一大堆粗話,可是,我只能瞪著她,把嘴巴張得老大,久久也無法言語。





結賬後,走出萬籟俱寂的黑暗大街,我的怒火熄滅了,只覺滿心鬱悶,對身邊押送逃犯似的Sammi沉聲說:「妳以後不用管我了,何時該回家,我心裡有數。」

「真的嗎?那麼,你的數學科恐怕從不合格。」她看看手腕上的錶,「若我不管接送,在不足半個小時以後,你恐怕就會被陽光射得腸穿肚爛,死得很冤枉吧?」

「若有一天,我給陽光殺死,原因大概只有一個。」我心灰意冷地說:「那就是,我已經厭倦了這種假死的生活,我想得到真實而永恆的死亡!」

Sammi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嘆口氣說:「你真的是這樣想?」

「是的,我心裡真是這樣想,無時無刻也這樣想!」我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還有,不要自以為是我母親,用關心做藉口,一直去讀我的思想!不要偷看我身在何地,不要偷聽我每一個想法,我已經夠痛苦了!」





「我就是知道你心裡很痛苦,看透了你有多痛恨我,才會親自來找你回家。」她看著我說:「也許,我曾經失去過孩子,一直誤把你當作是他……」她全身發抖,一把想哭的聲線:「正如你說的,我不該像個母親般管你,你到底不是我兒子,他根本來不及長大,就已經死去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去讀你的思想,你喜歡怎樣便怎樣!」

我一下子不懂回應,只能軟化下來,「快天亮了,我們回家才說。」

翌日晚上,我玩到凌晨四時半便準時回家,走進地牢內,Sammi正準備就寐,她看起來真的對我絕望了,也不看我一眼,就把自己關進棺材裡。

我走到她的棺材前,想了好半晌才叩叩她的棺蓋,她打開蓋頂,躺在裡面看著我,語氣冷淡地問:「我要睡了,有甚麼事嗎?」

我儘量令自己看起來笑容可掬,「可以阻妳三分鐘嗎?」

「有話快說。」

「我見到一件東西,覺得妳可能喜歡,就買下來了。」

「為何突然想送我東西?」





「沒甚麼原因啊,只是一見到便想買。」我說:「況且,男人送女人禮物,根本不需要原因啊。」

「那麼,你留來給自己,我不要了。」

我很為難,「因為,妳送了我一份永遠的禮物。我也想回送妳一份,永遠的禮物。

「我何時送你禮物了?」

「站在妳面前的我,就是妳送我的禮物。」

她的表情不那麼僵硬了,我笑了一笑說:「我把禮物放在客廳,不如去看看?」我伸手進她的棺材,她向我遞出了手。

我倆一同步上通往客廳的石階,推開了地牢的門,她一眼便看到我放在茶几上的一束紅玫瑰。她慢慢向茶几走過去,無奈地說:「你是個大傻瓜嗎?」
「為了有更大的改善空間,我想請教一下,我傻在哪裡?」





「玫瑰真的很美,但很快會凋謝,怎可能如你口中所說,是一份永遠的禮物?」

「看真一點。」

Sammi走到玫瑰前面,把花束捧在手上湊近看,才恍若大悟的說:「原來是假花啊?」

是啊,為了找一束不會凋謝的玫瑰,我走遍很多地方。最後,我在連卡佛才找到一束如斯像真漂亮的膠玫瑰花,但它顯然比起真玫瑰昂貴太多了。我對Sammi說:「雖然,我明知假花不夠浪漫,但總算可以保存到永遠。」

「真好,你從沒有送過我禮物,這一份很有心思。」她忽然問了一句:「可是,我不是更適合收到康乃馨嗎?你一直認為我像個嘮叨的母親啊。」

「妳嘮叨我,正好代表妳對我那份真摯的關心。」我真心地說。

Sammi在頃刻間被我的話感動了,我反而有點難為情,我真怕她像個母親般抱我入懷。我不得不沖淡一下那種恍如過母親節的溫馨氣氛,苦笑說:「況且,不要扮年輕了,妳一早過了做我母親的年紀啊。按我推斷,妳大有資格當我曾祖母,我或會考慮送妳菊花。」





Sammi端詳著手上的玫瑰,露出罕見的輕鬆笑容,「可幸我永遠停留在三十七歲,所以,不斷送我玫瑰花就好。」我看著她的臉,不禁一怔,她那個笑容,帶著熟女的魅力。

「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比妳還要棒。」我自吹自擂:「我將永遠留在二十五歲,不用拉皮削面打肉毒桿菌也能保持青春帥氣。」
我倆對望著,透過恰如其分的自嘲,彼此間的壓力也釋放了。

 

「如今回想,當吸血鬼的頭兩年,我有嚴重的自毀傾向。每當想到自己是一頭永生不死的吸血鬼,一切便恍如漫長得沒有盡頭。我是有點不耐煩吧?只求再死一遍,馬上真真正正的再死一遍。」

念悅在我身旁靜靜地聆聽著,我想她已有點醉意。

「可是,Sammi令我明白到,萬一我傷害了自己,我傷害的不止我自己,也誓必傷害到她。」我對她說:「與其說,她可以感應到我殘害自己的心情。倒不如說,因為是她賜我永生,所以我的命已經不完全屬於我自己了。」

「所以,你打消了自毀的念頭?」





我點了點頭,「從那時開始,我便不再胡鬧了,她不必下甚麼達令,我也會準時回家。」

「就是那種免得對方替自己擔心的心情囉?」

「不知不覺之間,我倆已唇齒相依。」

「但是,又不涉及男女之情。」

「那種感情很單純,就像家人、一頭狗和主人,或者是朋友,沒有付出了便要求回報的成分,所有出發點,都是為了讓對方感到安心。」

我說:「到了近幾個月,我大概真的過了初生吸血鬼階段,感應力增強了,隱約可感應到Sammi的想法,她自殺的念頭在腦內倍速增長,已堅定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每次感應到她的心情,我腦袋裡也彷彿有無數根針在扎。

「那就像,她只買了一張單程車票?」

「我必須及時阻止她出發。」我用力咬咬牙說:「或者說,把一張回程車票交到她手上。」

念悅用手一推吧枱的枱面,將她所坐的高身板櫈轉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大圈,在剛好面向著我的方向停下,她捏捏我那沒彈性的緊繃面容說:「不用擔心啊,你一定會贏那個Andy的!」

「妳對我有這麼大的信心?」我驚喜非常。

她用食指指著鼻頭說:「不,我只是對自己有信心,你付了學費,我就得把你訓練成材!」

我掛起了臉,不知道該給她甚麼反應才好。

念悅挺直腰板,左右搖晃一下腦袋,務求令微醉的自己清醒過來,「好了,再練幾個回合!」

當我倆步向飛鏢機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是個沒顯示號碼的來電,我沉默一刻才接聽,愈聽眉頭便皺得愈緊,到最後,我走出了酒吧門口跟對方交談,簡單應答一聲便掛線。

念悅看著我,用眼神詢問我發生何事,我猶豫了好半晌,才告訴她:「有一件事,作為一頭吸血鬼,我沒辦法親自去做,只能求妳幫忙。」

念悅甚麼也沒問,只是微笑,用力點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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