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他們準備動身去搜索,問我留下或是陪同他們一同外出。留下不代表沒事可幹。他們打算種田,但事前有一堆工作要做,如開墾之類。我說我沒有所謂,他們就讓我一同外出,理由是在這邊的工作事實上還比較辛苦,而我暫時還不要做些對體力要求高的工作比較好。但老實說我真的沒有所謂。

「呀禮...... 你隻腳好返哂喇?」

「屌,過咗成個月都仲係未埋哂口,」他指指大腿,「都叫做行得走得嘅,但係要好似權叔同sam佢哋咁去耕田,個傷口就可能又裂開。」

他傷處上用了些洗乾淨的破布包好,那是白詠欣為他包紮的。

我們在林錦公路,跟隨著前面的誠哥,到外面搜索。誠哥在前面帶頭,中間是杜嵐和mk妹,我和呀禮在後面。





路上久不久會看到一兩輛拋錨的汽車,有時車上會有喪屍,但一如既往,只要他們不能造成甚麼威脅,我們也通常置之不理。道路兩旁是樹林山坡之類。走了大概半個小時有多,終於看到了樹林以外的東西,例如兩旁的汽車維修場,停車場,和更遠方的一些平房。

說起來,我真的幾乎沒有去過新界的鄉村,圍村之類這種近郊的地方。沒有朋友住在這邊,也沒有別的理由要過來。

呀禮抬頭看著不遠處那些平房,喃喃自語:「有時會諗,如果我退休可以住呢啲屋,日日得閒無事就落街放狗,唔係就同人去打麻雀打足成日,然後去茶寮同班同樣係退咗休嘅老友記吹水,R住腳趾睇大台,一路屌鳩班後生,你話幾寫意......」

「你條死廢青日日嘅生活已經係差唔多啦。」我道。

「屌呀,日日mon住電腦睇住個市你估好過癮?你識唔識計sharpe ratio?識唔識build BS model呀? 要點樣參透實戰理論你知唔知?沈大師嘅預測有幾準確你又知唔知?」





「呀禮你有丁權咩?」mk妹問,「我有個中學同學有丁權,佢話可以唔使補地價自己起樓,計計埋埋平過出面買好多。」

「有我就唔使做公屋窮撚啦。」

「就算有丁權,冇地都係冇用,好似我就冇。」誠哥懶洋洋的說道。

「靜雞雞賣畀地產商賺佢一筆先啦。」

「我想問下......你哋喺度傾緊乜嘢?咩係丁權?」





呀禮簡單的解釋了一番,杜嵐聽罷眨一眨眼,「咁樣咪好唔公平?我唔知點講,但係咁樣好似搞到一部分人有特權,另一部分人就冇咁。」

「殖民地時代嘅政策嚟,仲要係大頭蝦寫漏字而製造出嚟嘅政策。」

「吓?我唔明點解要咁做......仲有咁樣係性別歧視呀,點解男仔就有,女仔就冇?」

「文化,culture嚟,小姐。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見杜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他低聲的對我說:「......所以你對住啲abc或者鬼佬要解釋香港嘅事或者國情,只係用文化嚟推搪就可以解釋哂成件事,哈哈哈!」

我想起了他曾經到荷蘭交流一年。雖然他看似吊兒郎當,渾渾噩噩,但事實上他是當年公開試所謂狀元之一,進了某大學的商科,以一級榮譽畢業,之後馬上得到跨國銀行的聘請,前途看似一片光明,但只是工作了兩個多星期就辭職,然後就一直在家中當股神。他父母一直要我勸他重回正軌,但那是因為他父母不知道我也是和他差不多而已。

「我實在唔鐘意返工,輝少。點解人要返工呢?」一次我問他原因,他這樣回答,然後說了一堆他不喜歡上班的理由,居然也說得頭頭是道。

「......仲講呢啲有咩意思?我哋已經冇可能返番去以前嘅生活,不論佢係好定壞。」在前面的誠哥如此說道。





我們進入了住宅區,因為怕驚動喪屍所以也不再交談。我們開始挨家挨戶的搜索。

石屋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而且需要許多工具和物料等等。需要的東西權叔和小剛在出發已經提點過了。水筒,刀,網,鍋子,滑輪,工具書,魚杆,魚絲,木工工具等等。一堆想到和想不到會用得著的東西。

似乎在疫病爆發時大部分的住客均已撤離,許多房子似乎已經被空置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門窗戶之類被破壞,入面一片凌亂,有價值的東西,那些貴重的物品固然被竊,另外的食物之類也全被拿走,這種情況在較接近馬路的房子特別嚴重。

「嘩......搞乜嘢呀......」

這邊已經是村子內的範圍,似乎發生了甚麼,屍體隨處可見,那不是喪屍殺死的因為屍體過於完整。愈走入村子的內部,屍體愈來愈多。

「誠哥,到底...... 」

「我都唔知咩事,」他搖頭,「病毒爆發之後我只係嚟過一次,嗰陣唔係咁嘅樣,但係......應該係佢哋自相殘殺,呢種事其實不斷發生。」





我想起了由疫病爆發以來發生的事。葉劍南的事,在商場目睹的撕殺,在隧道被軍隊屠殺......類似的事的確是不斷上演。

我們走入一間平房。門鎖依然原好,但因為窗戶破爛的關係我們依然可以進入。入面同樣是一片混亂。我們上了二樓。

空氣彌漫著一股血腥味,陽光在前面的陽台射入,照得空中灰塵在閃閃發光。樓梯的左右方各有一座緊閉的房門,前方是一個客廳似的地方,一邊是電視機,櫃子之類的東西,另一端有一張沙發,上面有一個人被縛,正不住掙扎。

「呀!!!」mk妹看到房間的情況,不自禁的叫了出來。

沙發和客廳之間的地上,一個男人背向我們坐著,一聽到我們站在他背後,他緩緩轉向我們,眼光在我們臉上一一掃過,說了一聲:「早晨!」

男子的頭髮,臉頰,以致嘴角,衣領,全部都有點點的血跡。他手上握著像是殘肢的東西,那應該是某人的手臂,血液由斷口一滴一滴的極慢地落到地板上,已經在男人的身前形成幾個小小的血池。向我們道早安後,他又轉過頭去,繼續本來在做的事。他大口大口的往斷肢咬,似乎正吃得津津有味。

坐在沙發上的那人,正缺少了一隻手。本以為那是普通人,但凝神一看那人卻是喪屍,一雙眼睛正發出紅光,嘴巴被塞入甚麼令他只能嗯嗯的叫著。

我們嚇得甚麼也說不出。杜嵐蓋著嘴巴,厭惡的看著眼前的情況,而呀禮看看誠哥又看看mk妹,也是不知所措。





「你哋食唔食?」男人指著沙發上的喪屍問,呀禮回答:「唔......唔使喇......」

男人點點頭又繼續進食。他的行為雖然變態嘔心,似乎倒是沒有惡意。我們各自看了對方幾眼,退後了幾步,見男人仍然沒有反應,緩緩下了樓梯,然後幾乎是用跑的離開了房子。

走出房子,我們似乎默默有了甚麼共識,餘下的房子也不去搜索了,靜靜的離開了村子。

之後我們繼續沿著公路走,進入了另一條的村子。和剛才不同,這邊一片死寂,似乎所有的住民都已經撤離,我們搜索的房子也是無一例外地已經被別人搜索過了,裡面只有一片破敗,和少量不知是別人找不著或是帶不走的物資。

搜索了好幾座房子,時間也差不多。食物是找到的,數量不多,全部都罐頭的食物,和一些餅乾之類的。至於權叔他們說要找到的東西,雖然找不全,但也找到部分。正當準備離開時,mk妹突然指著上面,「啱啱......我見到好似有人呀。」

她指著遠方的平房,那邊我們還未搜索過。向那邊一看,甚麼動靜也沒有。

「唔係呀,我頭先真係見到有人架,喺個窗嗰度......」





再看一次,窗戶在這邊看只有一小小的長方形那麼大,隱約看到一片白灰色,但看不到有人。

「我真係見到架!」

「咁就去睇下啦,」我說,抬頭望天,時間足夠在完全入夜前回到石屋。

於是來到屋前,屋旁的窗戶貼上牛皮膠紙來加固。我敲門,但沒有反應。要是有人但不願見外人的話,一般都是這樣,但也有可能裡面真的沒有人,正當想說回去時,卻發現門沒有上鎖,稍為遲疑片刻,我們走入房子。

「請問有冇人呀?」

沒有回應。

擺設正常,不像有劫匪來過的樣子,但不代表有用的東西就尚未被取走,在我們來之前有其他像我們一樣的倖存者來過也是可能的。我們上了二樓,同樣是沒有人,最後來到三樓。

三樓只有一個房間,房門緊閉,門旁只有一個櫃子。我敲敲房門,「有冇人呀?」等了一會,沒有任何反應,於是靜靜的打開房門——

「屌你老母......」

只見一具女屍躺在地上,只外有一具男屍躺在床上。

「係有人,不過係死人。」我對身後的mk妹說。

「但係......明明嗰出邊望過嚟呢邊,好似有嘢閃過,就好似有人望過嚟然後好快行開咁。」

「你睇下,」杜嵐指著女屍的頸部,又指指上方,「應該係......呢個女人自殺,條屍掛喺度嘅時候,個身啱啱好就遮住大部分嘅窗,所以你一開始就冇為意,但咁啱條繩斷咗,條屍跌咗落嚟,於是嗰一刻喺出面望入嚟,就好似有嘢閃一閃咁。」

女人的頸上有一條深深的印痕,而且有無數條血痕,大概是上吊時,因為掙扎不斷拉扯在頸的繩索而造成的。眼睛和舌頭吐出,嘴唇呈深紫色,原本的樣子已經辨認不出。向上看,原本應該是用來掛紗幕的位置,一條繩索掛在上面。原本以繩索的粗幼而言,應該不足以承載人的重量,但這個女人瘦得像皮包骨,竟然過了這麼久才斷。

床上的男人,手臂伸出床,懸在床邊,走過去才發現他手臂有數條又長又深的傷口,血液已經流光,在傷口上凝結成塊,地板上則有一大塊的血跡。已經搞不清到底是誰比誰更早自殺,但因為兩人的屍體十分瘦弱,而且仍未腐爛——在這樣的熱天裡屍體放兩三日就開始腐爛的了——他們應該是最近才自殺的。

床邊有一封遺書。

「以前我不明白人為何會寫遺書,但現在我懂了:因為寫了感覺似乎會舒服一點,心想:可能有人會看到,明白我的感受,知道我要尋死的理由,然後就安心去了。只是,真的有人嗎?有人在看嗎?世上只有他們了,只有食人的怪物。

這一切開始後,我與妻兒躲在屋內。本以為只是一場惡夢,但知道香港成為疫區後,我才知道這夢永不會醒。我開車趕到市區,想搶到糧食。抵達超級市場,一開始還規規矩矩的,的確出現哄抬物價的情況,但起碼還是會用錢去買。之後,只不過是一個瞬間,有人大叫有怪物,所有人亂成一團,開始搶,開始叫,所有事物混亂起來,我趁機搶了些許食物然後揚長而去。

只靠那些食物怎可以支持下去?一開始孩子很高興,因為不用上學,但之後就高興不了,因為餓。我開始變賣物品去換糧食,但那些本應值錢的東西,甚麼電腦,電話,珠寶,很快就變成垃圾,一文不值的垃圾。外面的人開始組織起團體來自保,包括警衛,維持秩序等,但之後好像因為內部不和而大打出手。我沒加入,詳細情況是怎樣的我也不清楚,因為我知道最後一定會這樣的。

但人始終是要過活的。我去搶食物,當然不是在附近而是在更遠的村子,在一個女人的手上,至今我仍然記得她那絕望的眼神。我覺得我現在的眼神應該和她一樣絕望。

有一日早上我發現我兒子不見了,我去找,最後在村外發現了他。他想學電視那些人去捉魚,但途中被食人怪物襲擊,他肩頭缺了一大塊肉。我妻子想送他去醫院,但我不肯,因為我知道那是沒用的。我留了他在家,過幾天他死了,之後變成他們。

我把孩子關在地下室,鎖匙自己貼身保管。我妻子極力反對我關他在地下室。之後她一直不吃不喝,雖然本來就沒甚麼可以吃的了,特別是在斷水斷電後。然後今日早上,她的屍體就在窗邊出現。

沒想到竟然寫了這麼多。在這一切開始後,才發現人是如此脆弱。殺人,自殺,強姦,搶劫,食人......我不斷在想,上帝存在嗎?靈魂存在嗎?死後世界存在嗎?這種中學少年時期才會去想的問題,竟再次在腦海浮現。我沒有答案,但我想我很快會知道。

就在不久前,在寫這段文字前,我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既然我已經不打算再承受下去,我怎可以讓兒子繼續受苦?我用刀,一下插入他頭顱。
我以為自己會很痛苦,但似乎沒有那種感覺。我以為我會哭,但也沒有,或許是因為明白我們很快會再見。」

那封遺書的寫跡一開始還算正常,但愈寫字就愈潦草,字的顏色的愈來愈淺,顯然悖是在割脈之後才開始寫信,期間漸漸失去意識。

時間也差不多,雖然屋子未搜索,但也該是時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