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人民醫院的十四樓,清晨的陽光穿過兩旁滿佈灰塵的玻璃幕牆,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灰色小點。華嬸獨自推著手推車,站在鐵門前。才不到三分鐘,昨天那名叫陳博士的男子神情冷峻地步出。雖然華嬸名義上是要把伊利沙伯醫院的醫療用品搬運到這邊,但陳博士一眼也沒有看過那放滿東西的手推車,只是冷笑一聲:「你到底想點?」

「帶埋我去美國。」

陳博士像冰山般冷凝不動,睥睨著眼前婦人。華嬸臉上掛著一抹冷笑,沉默不語。

「嘿......哈哈哈!」陳博士忽然大笑起來,「你以為話帶就帶?」

「你有辦法帶個細路女走,自然就有辦法帶我走。」





「......我哋之前講好,一手交人,一手交錢,你想反悔?」

華嬸搖搖頭,「錢我唔需要。」

「嗰筆錢夠你去任何地方。」

「我想去遠離戰爭嘅地方。」

陳博士再度陷入沉默,觀察這個女人,到底背後有甚麼目的。





「你唔捨得個𡃁妹?」

「笑話。我唔捨得嘅人只有我自己。」華嬸頓一頓,「總之一句講哂,唯一條件就係帶埋我去美國,否則你唔使指意帶個𡃁妹走。」

「你應該知道......我唔一定要靠你先可以帶佢走。」

華嬸面帶笑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如果你可以咁做,一早做咗。而家個𡃁妹當正我係佢老母咁,咩都同我講。要光明正大咁帶個𡃁妹走,你一定要同叛軍嗰邊交涉,而且必定會驚動調查團嘅高層,因為你根本冇正當理由帶個𡃁妹走。既然呢件事要偷偷地咁做,你就一定要依靠我。我隨便搵個理由同個𡃁妹偷走出嚟,而你只需要搵個方法偷偷地帶我哋上船,到目的地就各行各路。咁樣做對大家都有利。」

陳博士終於明白華嬸的用意。去美國大概是真的,畢竟現時的情況只有透過每星期一次,美國補給艦停泊時才有機會偷渡上船,離開香港。華嬸要去美國,只有賂賄調查團成員或補給艦船員,而華嬸是打算登船後繼續用白詩婷要脅自己。





想到此處,陳博士心裡已有主意,但仍然裝成苦惱的樣子,在華嬸不斷遊說下,陳博士才免為其難地答應了。

華嬸當然知道對方葫蘆裡賣什麼藥,所謂答應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他已經起了殺意。看陳博士對待白詩婷的態度,大概不想在她心中留下壞印象,陳博士倒不會光明正大的下手。無論如何,之後一定要繼續利用白詩婷。

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各自轉身離去,關於如何對付對方,內心已經有了個大概。


當日張蔭松忽然調回軍隊回槍會山軍營,即日就碰上敵軍突襲,這並不是偶然——他是收到任少白的密告才會這樣做。

angela的父親任少白雖然是駐港部隊政治委員,但事實上他的權力並無想像中大。根據「黨指揮槍」原則,政治委員與部隊司令官同為部隊的領袖,司令官的命令需要得到政治委員的同意才可實行,而政治委員有政治方面的決策權,軍事方面原則上要聽從司令官的意見——一言蔽之就是互相監視,防止擁兵自立,逆黨意而行。然而,自從張蔭松叛變,不論是政治委員或是司令官的權力已經被再進一步削弱,已經到了每事都要過問中央的地步,而且他們手下的部隊,大多是屬叛變後從各地調配而來,不管是司令官或是政治委員,和他們手下的軍官並無任何信任可言,假如叛變的話,軍隊未必聽從指揮。

當然,這一系列防止再叛變的措施會再削弱軍隊戰鬥力,但叛軍不比他們情況好些,因為叛軍中強徵而來的民兵比率較高,儘管解放軍有效率低下,軍隊上下沒有互信等缺點,也沒有表現太多的劣勢。然而,假如對手是美軍之類,一敗塗地是必然。如今戰況膠著,不過是因為雙方也缺乏戰爭經驗而已。

angela一家因為任少白用各種藉口拖延,才會一直滯留香港。然而叛變發生後,中央強烈要求下他才迫不得已的把妻女送上直昇機,前往大陸當人質,而直昇機被擊落,只有angela生環之類,那是後話了。張蔭松等叛變軍官在大陸當人質的親人,當然全被處決,對叛變軍人而言,這一點他們自然有所覺悟。angela的父親任少白得知飛機失事後,陷入哀慟之中,而當他得知女兒未死,卻被叛軍扣押時,考慮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答應為叛軍當內應。正如上述所言,貿然叛變並不可取,所以任少白在泄密的同時,也暗中篩選有可能隨他叛變的部隊,並有意無意的把不會追隨他的部隊推去前線送死。另外,張蔭松也暗中策反了一些駐守香港島的軍官和士兵,用以檢驗來自任少白的消息的真確性。





上次突襲槍會山軍營失敗令香港島的軍力空虛,任少白通知張蔭松,這正是進攻香港島的絕佳時機,屆時任少白會馬上來個裡應內合。於是,張蔭松決定把握機會,親自領兵進攻香港島。

「......」

凌晨時分,在搖搖晃晃的軍車中,所有士兵一臉倦容,但目露兇光,等待著戰場上的殺戮。呀禮緊抱著步槍,有時口中念念有詞,有時臉帶詭異笑容,有是滿臉殺氣。權叔則目無表情。自從醫院那次決裂後,兩人雖然並非完全無話可說,但相比之前,一整天下來交談次數可能不到十次,如果不是同部隊被要求住在同一營區的話,他們大概一句話也不會再說。駱輝感覺到自己不在期間又有甚麼事發生了,但他沒有興趣去管,甚至連問一下沒有。

三條過海隧道中只有東區海底隧道仍然倖存,另外兩條已被解放軍炸毀。雖然海軍基地也在叛軍手上,但利用軍艦的登島作戰過於危險,而且柴油供應不足下,燃料都優先供給軍用車輛,所以他們只好採用經過東隧的方式。

漆黑的隧道中,軍車飛快的前進,趕在敵軍佈好防線前把他們一舉殲滅。駐守在隧道出口的解放軍士兵,沒有想過敵人居然在遭受突襲後不到兩日的時間就馬上反擊,當他們看見隧道中憑空出現數個快速接近的光圈時,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經過一陣的慌張後才完成佈陣,但這時叛軍已經即將到達隧道出口,解放軍馬上開槍還擊,然而他們卻聽見一連串的金屬碰撞聲,在隧道中斷迴響著。士兵們馬上發現帶頭的是步兵裝甲車,反裝甲小隊打算採取反制手段時,步兵車上30毫米口徑機炮立即開動,子彈如雨點般降落到前排士兵身上,中彈者就似一瞬間被抽去靈魂,無聲無息的倒下。與此同時,後面軍車上士兵也馬上跳出,提供間接火力。經歷突襲槍會山軍營失敗,兵力空虛下,本來隧道出口的佈防就已經不算嚴密,在張蔭松的強攻之下,隧道很快就失守。這場戰鬥沒有阻礙張蔭松的步伐,他們沿著東區走廊長驅直進,雖然中途也遇上了數個有士兵看守的關卡,但在兵力和人數完全佔優下,這一點的阻撓根本不足為懼。

離開東區走廊的範圍,終於轉入告士打道,路旁的景色不再是開揚的海景,而是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大廈。

來到這邊,公路上的雜物,諸如拋錨的汽車和死屍之類,相較東區走廊上又多了許多。駱輝撥開車上膠簾,一陣強風在他臉上擦過,隱隱生痛。他瞇著眼,再看看這一片已久違半年的景色。黑夜之中,月光在被大廈的玻璃外牆反射,身處高速前進的軍車,觀看角度快速改變,每一格反射月光的玻璃構成一排又一排閃爍著藍白色光芒的海潮,從一端前進到另一端。而更高層,受更多月光照射的位置,在則幻化一道刺眼的弧光,劃過眼簾。

......在車輛引擎的噪音中,駱輝彷彿回到某個童年時代的經歷。坐在顛簸的小巴上,推開窗戶,寒風瀉入,窗外的景色迅速掠過;雙眼放棄聚焦,窗外事物隨即淡出視線,只遺下一片模糊的印象,直到旁邊的母親責備,他才吐吐舌頭,拉下窗戶,那時大廈的玻璃外牆正反射著大街的五光十色,穿過那片混濁的膠窗戶,刻印腦海......視野一片模糊,他擦去眼眶的淚水,為那一段毫無驚喜的回憶感到疑惑,找尋記憶片段的前因後果,卻徒勞無功。或許,那不過是各種不相關片段的巧妙剪接,毫無目的,在某個精神渙散的時刻闖入。然而駱輝卻忽然意識到,世界已經毀滅,蛆蟲蠕動,吞食剩餘營養。之前他從未有過這想法。如同任何美好事物的消逝,人們總是後來才發現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大概,所謂的世界末日,不會事先張揚,更沒有平地驚雷,只有午夜夢迴,後知後覺。





蛆蟲大概不會知道,吃光屍體後,自已亦逃不過變成屍體的命運——在此之前,蛆蟲已經羽化成蠅。萬物總按著內在規律運行。
駱輝沉醉這種不知所云的胡思亂想中,直到眼角中某個紅色亮點突然出現,才把他拉回現實。他凝視大廈上那個紅色亮點,思索片刻,才發現那是反裝甲火箭的尾焰氣流——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