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說完後,眾人有那麼一刻沉默不語,然後幾乎同一刻向身旁的人表達自己的疑慮。議論紛紛下,眾人望向圓桌上的三人,等待他們的指示。
張蔭松道:「你們幹嘛不阻止她?」

「對面......對面人數眾多,要是真的開打,恐怕......她聲稱只是想化解喪屍和人的衝突,沒有任何惡意,所以就......」

中國代表罵道:「荒謬,要是沒有惡意,幹嘛帶一大堆喪屍過來?」

「喪屍都留在解放軍醫院那邊......現在那邊被另一個女孩控制的喪屍佔領了,要求得到喪屍病毒的解藥。」士兵解釋了解放軍醫院的事,又轉回本來的話題,「那女的為了表示誠意,把喪屍都留在醫院,孤身來到軍營,要求加入談判。我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所以就......」

「還用說!」中國代表拍桌大叫,「那可是喪屍,當然要馬上殺掉!張蔭松的部下連這點判斷也不會嗎!」





張蔭松冷冷一笑:「你聽不見嗎?那女的在醫院有另一個同伴,要是把那女的幹掉,她的同伴會善罷甘休嗎?好不容易才把那女孩拖住,要做些蠢事去招惹她嗎?」

「那又如何?不是說集結軍隊不用一天嗎?在此之前拖住她就可以了!」

「哈,動員的又不是你那邊的士兵,你當然沒打緊。」

「處理突發事件是舉辦談判一方的責任吧!」

一直沉默的史密斯此時卻道:「那女的是甚麼來頭?」





士兵回道:「她......她自稱來自黑沙圍。」士兵頓了頓,「按照情報,她好像是黑沙圍的執政官。」

「黑沙圍......就是那個不斷偷襲張少校軍隊的村子嗎?」

張蔭松點點頭,「神出鬼沒,相當麻煩的傢伙,雖然一直被他們騷擾,但要是出兵去鏟除損失又會太大,所以就一直容忍著她們了。解放軍也是這樣想,對吧?」

中國代表微微一笑,並不回話。

「那不是很好嗎,對方現在也主動求和了。」





張蔭松瞇著眼,斜眼看著面帶笑意的史密斯,一時間搞不清對方的用意。

「解放軍與張少校的事,不止是你們的事,還會影響著居住在此地的人民——讓人民參加談判,不是很合理嗎?」

張蔭松上下打量著史密斯,最後擺一擺手:「好吧,就聽聽她怎樣說。」

他心想:反正大概都只是關於和平後,黑沙圍的存續問題而已。如果真的談成和約,那麼黑沙圍問題再慢慢處理也行,此時無論她說甚麼也不必當真。

「你們要讓喪屍參加?」中國代表不怒反笑,「這根本是浪費時間。反正都是要我們在和平後,承諾不會攻擊她們之類的事......現在連此事也談不攏,更何況之後的事。」

張蔭松笑道:「反正我們現在也談不出甚麼結果,聽聽她怎樣說也不會阻你多少時間呀。」

中國代表「哼」一聲,沒再說甚麼。





郭伊絲孤身一人坐在空置的房間內,門外有數名士兵看守著,不時探頭察看郭伊絲的情況,然後和身旁的交頭接耳。當她獲批參加會議時,負責的士兵都顯露表示難以置信的表情,但既然這是上面的人的決定,他們也沒資格說甚麼。

過了一會,郭伊絲帶到會議室前。她的手搭在鐵門把手上,深呼吸一下,推開了鐵門——

那一瞬間,偌大的會議室中,二十多對的目光同時聚集在郭伊絲身上。儘管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看見房內有比她想像中還要多人,每個人的表情似乎不太友善,氣氛又如此肅穆,又忽然想到假如對方要對自己不利,她可是毫無還手之力,所以第一反應就是想轉身離去,但想到錯失機會就沒有下次,於是強行壓下逃跑的念頭,最後就是表情僵硬的原地站立,直到史密斯友善的叫她過去,她才如夢才醒地邁開腳步。擋在她面前的人緩緩退開了——不是一下子退開,而是她走到自己不到一米的範圍內,才像碰到同極磁石般慢條斯理地讓開,同時抱著胸,目不轉睛的目送著她,神情中夾雜輕蔑與戒懼,一方面怕她忽然失控襲擊自己,一方面又認為這樣一個年輕女生沒資格出現在談判桌上,更何況她是喪屍。

郭伊絲刻意迴避眾人目光,裝作一副冷漠嚴肅的樣子,但在場的人年紀都比她大一截,早看出她不過是緊張而已。她走到圓桌邊,史密斯指指旁邊的空椅子:「請坐,小姐。」

史密斯看來年過四十,雖然是白人面孔,但一開口就是嫻熟的廣東話。郭伊絲不禁一愣,微微點頭,坐了下來。

「小姐,請問你叫咩名?」

「郭......郭伊絲。」

「嗯。」史密斯含笑點點頭,「『淑人君子,其帶伊絲;其帶伊絲,其弁伊騏』,真係一個好名。你係代表黑沙圍而嚟,係咪?」





「我......」雖然她本是黑沙圍的執政官,但早就被褫奪職權,現在充其量只是普通居民,有甚麼資格代表其他人呢?她先前可沒有想過這點,但既然對方問起了,她只好支吾其詞,「我只係......算係啦,我諗......」

「你識唔識講普通話?」

郭伊絲點點頭,史密斯向另外兩人道:「好吧,這位郭小姐是黑沙圍的代表,她是來為黑沙圍的人民發聲的......郭小姐,有甚麼要說嗎?」

史密斯語氣和善,沒有一來就要她表明來意,反而先和她閒談兩句,這才讓她放輕鬆了點。郭伊絲慢慢的想起自己之前在房間等待時,一直在反覆思慮的說話。

「......各位,既然你們知道黑沙圍的存在,我想你們亦知道,黑沙圍內不止有喪屍,事實上,黑沙圍的主要居民是人類。這一切都是在我剛變成這個模樣時開始的......變成喪屍後,我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間,也吃了不少人類,因為不吃人我就會死——那麼不乾脆就去死呢?為甚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為甚麼我必須要吃人為生?我會被這些念頭纏繞著,每日都過得生不如死。後來,有一次我巧合地救了一對母女——當時她們被喪屍追趕著,我用控制喪屍的能力救了她們。就是這件事,令我發現即使身為喪屍,還是有『甚麼事情』可以去做的:在這滿佈喪屍的世代,或許身為喪屍的我們,可以選擇去『保護人類』......這種想法驅使我去召集更多有相同想法的喪屍,和願意接受我們的人類,漸漸我們成了一個十多人的團體,像我這些喪屍控制者負責人類的安全,讓他們可以安全地取得糧食,而喪屍控制者則主要靠屍體作食糧。我們一直在外流浪,直到在黑沙圍定居。不久,張蔭松少校與解放軍之間戰火白熱化,愈來愈多人類和喪屍尋求庇護,黑沙圍的人數膨脹起來,食物供不應求,加上我們認為任一方勝出的話,黑沙圍只會成為下一個目標,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趁兩軍交戰時,盡量削弱兩方,那就是黑沙圍攻擊你們的理由。」

眾人默默聽著,關於黑沙圍由一個年輕女子領導一事,他們早有耳聞,但仍然覺得難以置信。

「當初我只是相信著,『拯救人類等同拯救喪屍』,我們的確是救了不少人,但相對地,也有不少人因我們而死——肯定比我們救的人還要多。這彷彿是種奇怪的悖論,要是你想救人,你必要殺人。所以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要你們放過黑沙圍,而是要尋求一種讓我們共存的方式,即使這種共存意味著互相殺戮,就像他告訴我那樣......然而我仍然相信,必定有某種方法......」





「所以你們殺了我們這麼多人,現在還打算跑過走要求我們別追究責任,去找尋那所謂的『共存』?這就是你的意思嗎?」

郭伊絲搖搖頭,「這並不是說,我們說一句為了生存就把一切推卸得一乾二淨的意思......我只不過是認為雙方再這樣爭鬥下去,倒不如去找一個共存的方法。況且,本應該保護人民的軍隊反而把槍口指向人民,強行把市民推上戰場,難道這就合理嗎?」說罷,盯著中國代表,不發一語。
中國代表冷笑,搖一搖頭,「非常時期有非常做法,為了讓國家穩定,那是我國不得不作的事情。」

「如果你是這樣解釋中國所做的事,那麼黑沙圍也不過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去攻擊你們。」

中國代表臉色一沉,「那你就跟叛國沒有分別了。」

郭伊絲別了過去,沒有回答。

史密斯問道:「那麼你所謂的共存到底是甚麼意思?」

郭伊絲垂頭,看著雙腳,低聲道:「我不知道......」





「這不是擺明著的嗎,」張蔭松道,「你所謂的喪屍保護人類,只在戰爭時期行的通。假如和約簽定,你們就再沒有存在意義了,你所需要的不過是和你的喪屍同伴離開黑沙圍,讓黑沙圍回歸人類社會,那不就是和平嗎?」

郭伊絲低頭不語。

「看吧,這根本是浪費時間。」中國代表往後一靠,「喪屍就是喪屍,人類就是人類,根本不能共存——倒不如說,喪屍和人類共存的方式就是互相殺戮。」

「真是有趣。」史密斯笑了笑,「你剛好說了我提議讓郭小姐參與談判的原因。問題癥結就在這裡......貴國不惜動用核彈也不願讓香港落入張蔭松手上,原因到底是甚麼?核平香港對貴國有甚麼好處?只是為了消滅所謂的叛徒?假如香港現在不是受張蔭松統治而是被喪屍佔領,貴國還會執意核平香港嗎?」

中國代表雙眉一揚:「你到底想說甚麼?」

「如果真的會為消滅喪屍而核平香港,那麼香港早就變成一片生機滅絕的土地,不止香港,大概其他城市也會是這樣。你們沒有這樣做,因為這樣做根本沒有效——用核彈不一定可以徹底消滅喪屍,更重要的是,被核平的城市會失去價值,如同被喪屍佔領的城市一樣失去價值,即用了核彈和沒用核彈並沒有分別——由喪屍佔領香港的一刻,政治上就已經失去價值,如同被核平一樣。這種失去政治價值的東西,扔掉也不可惜。然而,如果城市是被另一個主權——在香港的情況下,就是張蔭松少校——所統治,那不是損害自己國家的主權嗎?不但貴國會這樣想,我國也會這樣想,所以這並不是在針對貴國。貴國想動用核彈,是讓香港回歸到失去政治價值的狀態——以一種破壞的方式來宣示主權。」

中國代表板著臉,沉默不語,良久後才低聲道:「別賣關子了,你到底想怎樣?」

「這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既然放核彈和讓喪屍佔領香港也是同樣結局,而放核彈會引起大家都不願看到的外交風波,那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讓喪屍統治香港。」

所有人,包括郭伊絲,看著史密斯,不清楚他是認真或只是在開一個尷尬玩笑。

身處懷疑的目光下,史密斯從容不迫,似乎早就預料了別人會有這樣的反應。他環視一眼,朗聲道:「雖然這聽來匪夷所思,但卻是解決當前困境的唯一方法。中國情願毀滅香港也不願香港落入張少校手上;我國希望利用香港向中國討價還價;張少校則需要保住他的權力。我的提議是,我們可以參考黑沙圍的模式,不過是把範圍擴展到整個香港,由喪屍提供保護,而張蔭松少校等的軍隊負責維持人類社會的秩序,而香港則名義上由喪屍統治。」

張蔭松斜眼睥睨著史密斯,尋思他到底是在測試自己或是真的認為這個方法可行。先不論他提出的這個方案有多不尋常,以及是否真的可行......假如按他所說,香港按照所謂的「黑沙圍模式」運行,統治香港的喪屍必定要向外攻擊去獲得人肉,否則人類根本不會接受他們的統治——
中國代表臉上似是蒙上一層寒霜,森然說道:「所以說,根本沒有停戰這回事?」

「你不是說『喪屍和人類共存的方式就是互相殺戮』嗎?客觀而言,張蔭松根本不能從軍力上推翻中共,你們害怕的是另一種秩序的進入,小小的一次叛變也可能導致意想不到的後果。如果那另一個秩序是你們所謂的外國勢力,的確會有你們擔心的情況出現。但如果另一個秩序是喪屍的秩序呢?人們大概不會輕易倒向這種秩序當中。貴國只需要與喪屍維持戰爭,在自己國內繼續獨裁政策,繼續把喪屍宣傳成主要敵人,仍然可以維持政權;而我國雖然未能達到目的,但也沒有重大損失;而張蔭松少校也不用放棄他的權力;黑沙圍也避免了在和約結成後,必須面臨解散或與餘下的人類敵對的問題,這不是四贏的方案嗎?」

全場沉默不語,目光集中在中國代表身上。只見他靠著椅背,雙手抱胸,陰沉地盯著對面的史密斯,不知在盤算甚麼,良久後才用鼻子「哼」一聲,「聽起來挺荒謬,但也有些道理......這個方案我會請示中央,但我不保證中央會接受這個方案。」

史密斯點點頭,望向張蔭松。對方微微一笑,說道:「四贏的方案是嗎?我沒意見。」

「郭小姐呢?」

「我......」郭伊絲想起終端的說話,與剛才史密斯的方案基本上同出一徹。自己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找出喪屍和人類共存的方法。是的,在終端那邊已經聽說過了,人和喪屍之間本來存在結構性矛盾,而這種矛盾卻是和平賴以存在的根基。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郭小姐,你知道的吧,這次會議是因為解放軍向香港發放核彈才不得不開展的,如果會議沒有結果,下次迎來的可能就是香港被移平的結局。這是我們目前到的最好的方法了,而實行這方法需要你的協助。」

她垂首搖搖頭,「......我還是到最近才發現——其實我隱約知道,但一直不願面對的事實,就是黑沙圍的存在,本來就是建立在鮮血之上。你們所謂的『黑沙圍模式』,必然導致更多人的死——而假如這就是所謂的穩定狀態,就代表屍體只會愈疊愈高,永無休止......我會接受這樣的方法,一開始我就不需要跑過來了,不是嗎?」

「小姐,你現在的決定可是關乎香港的命運。」史密斯嚴肅的看著她,「這件事不在這裡解決的話,香港隨時會毀於一旦,那時死傷只怕會上百萬——假如香港仍然有這麼多活人的話。」

「但你們的計劃,死傷達百萬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哈哈,真是孩子氣的傢伙......」

「唉,就要讓她來作決定嗎?」

「一開始讓她進來實在太不合理了。」

旁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郭伊絲木然以對,早就預料到他們有這樣的反應,但難道她可以容許黑沙圍的存在帶來的悲劇繼續重演,甚至變本加嚴厲嗎?雖然自己已經不是黑沙圍執政官,但如果自己不在此把他們的計劃截住,又有誰可以呢?

如此一來,在郭伊絲堅拒合作下,第一天的談判就這樣結束了。這時的郭伊絲還未能想到,三日後黑沙圍選出來的新執政官會突然出現,並取代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