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王/其之二十五

  一步、一步,巨大的鑲鐵短靴在沙土上留下了道道清楚的印痕,魔王步伐平穩,但有些沉重。他看著時間流逝的緩慢、他感到了許久未有的疲憊,但他卻不知怎的沒有任何怨言。

  海涅爾沒事就好了,他想著。他發現自己竟然願意就這樣持續下去,直到肉體毀壞都無所謂,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麼?為何看似毫無道理可言的奉獻,會在心中如此輕描淡寫?愛甚至包括完全的犧牲嗎?他覺得海涅爾的生命在他眼中又不同了。

  如果說當初以海涅爾的生命威脅防衛軍,是出自渴望對愛的理解,出自於他認為愛是一種指定情感、一種理論的話,現在呢?回想當時看著海涅爾消失在黑暗中的焦慮與不安,以及找到海涅爾之後,發現他的意識幾乎要被魔法給摧毀時,那種彷彿要窒息、彷彿自己的靈魂也將跟著死去的可怕感覺,一想到這,無所畏懼的魔王竟不自覺顫抖。

  放在背後的雙手趕忙稍微使力、背又更彎了些,清楚的重量、實在的感覺,是的,這才是現實。魔王回望在背後沉睡的海涅爾,這才鬆了口氣。





  「我竟然會變得如此的……懦弱?」

  心中某一部分似乎在咆嘯著對於現狀的不滿,但看著海涅爾安詳的睡臉與平穩的呼吸,轉回前方的魔王隨即湧上了一股安心與說不出的滿足。

  即使海涅爾不愛他也無所謂,他突然這麼想,或者說想通了,縱使多少有些遺憾、雖然他並不懂現在體會到的究竟是不是愛,但他發現只要自己能夠看著海涅爾、守護著他,似乎就找到了一種「愛」。只要能夠靜靜在他身邊,聽著他嘮叨、說些奇怪的笑話,說完只自顧自的笑個沒完,他也能夠找到千年未有的平靜。

  生活,是這麼回事嗎?魔王嘴角微微上揚著,即使眼前的景物早已從生機勃勃的綠野轉變成了滾滾黃沙的荒土,即使他對於自己感到疲憊,甚至對渾身冒汗感到有些訝異與好奇,他也還是靜靜的、平穩的走著,視界中的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

  「嗯……」一陣低吟從背後傳出。「魔王……我在哪?為什麼……我在你背上?」





  有氣無力的聲音令魔王皺眉,他印象中的海涅爾應該會是大呼小叫的,由此可見那黑暗世界對於人類精神的摧殘不容小覷。

  「你昏睡了八個小時。我覺得如果在原地休息的話,你一定會對旅程的延誤感到很焦急困擾。」

  「哈哈……好貼心啊……」

  看著昏黃的天色與沉了一半的太陽,海涅爾發覺腦袋不太聽使喚,不管想些什麼,過沒幾秒又會陷入放空狀態,使得他開始去回想昏迷之前的狀況。只是還沒個開始,從前面又傳來了魔王的聲音。

  「就算我叫你不要去想任何東西,你大概也不會聽。」不知道有沒有搞錯,海涅爾似乎聽到了魔王有些喘息聲。「在我對你施放了心靈同化以及那黑暗空間的魔法影響之下,你的精神目前還很脆弱,甚至還可能接收到我殘留在你內心的一些東西,小心不要掉進去,不然很可能會……你們人類這要怎麼說……崩毀?」





  「崩潰啦……我知道了。」

  無力的笑了笑,海涅爾原本想吐槽「你這樣說反而讓人更想去回憶吧!」但他實在擠不出太多力氣,再說他原本就真打算想些什麼,所以某方面來看魔王陳述的也是事實。

  回想當時,他記得……

  看著渾身是傷卻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的魔王,對於道謝還展現了難得的不好意思,魔王也會不好意思欸?海涅爾只覺得魔王當時的反應很妙,就好像全世界最重要的就是他似的,當然不出片刻,魔王似乎又恢復了往常的冷靜。

  魔王叫海涅爾拿出第二罐法力茶,也是他身上僅存的一罐並要他灌下去。他理解這是為了脫離這個黑暗地帶,但這同時也很讓人擔憂,如果在上一罐法力茶的負面效果結束之前再使用的話,雖然法力會再增強兩倍,也就是說當下海涅爾的法力將是原本的四倍,並在瞬間賦予他全盛的法力,但當增效結束之後,隨之而來的負面效果也會倍增,這代表著海涅爾將會從原本法力降為一半、持續半天,倍增為法力全失、持續一天。

  這是很可怕的,如果那上位魔族還在外頭呢?如果接下來二十四小時之內又碰上其他麻煩呢?他這三流法師不過就爛命一條,偏偏魔王在他的契印之下魔力也取決於他,他害得魔王因為自己而死?一個魔界的上位魔族因他而死,他擔不起啊!

  雖然隨後海涅爾對於自己如此在意魔王感到訝異,但腦袋似乎有些混亂,他無法思考太多,另一方面魔王也在催促著他。

  「我會保護你的!」魔王說。「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真說得出口啊……」海涅爾苦笑,隨後就將味道有些難以形容的法力茶吞了下肚。

  海涅爾聽到魔王叫他忍著點,盡量將意識專注在契印上,接著他只感到這異常豐沛的法力瞬間被抽走了將近一半,周遭同時燃起了一團紫青色的火焰繞著他們旋轉,遍體鱗傷的魔王也在無數的火焰流竄下迅速癒合。

  除了魔王雙眼的光芒與周遭跳動的火焰,海涅爾發覺原本一片漆黑的世界突然在頭頂上多了一道額外的光芒,抬頭一瞧,是一顆刺眼的星星……不對,是出口!

  正當希望燃起的同時,一種說不出來的景象在眼前展現,明明都是一片漆黑,但那團火焰卻如同將他們身邊的一層黑暗給吞噬,就好像原本是兩層的黑暗被撕掉一層似的。在這一刻,無盡的下墜感消失了。

  「魔盾能夠阻止許多攻擊魔法與幻術,但對於這特殊的空間魔法無效。」魔王的手掌上燃起了同樣的紫青色火焰,愈來愈大,甚至開始在他整隻右臂竄動。「它能夠吸收一些低等魔法,當然人類的法術更不用說,除此之外它具有一層心靈魔法的結界,能夠影響掉入的生物,當你法力耗盡時,魔盾的消失才使得你中了那幻術,讓你誤以為這片黑暗無窮無盡,其實這空間不過就這麼大。」

  海涅爾抬頭看著了不起三層樓高的白色光芒,只能讚嘆魔族的魔法之精妙,夾雜著心中未消的恐懼,以及魔王在身邊的安心感。

  「忍耐一下,要去了。」





  魔王右手向上奮力抓去,火焰隨著軌跡朝著縮得僅剩銅板大的洞口奔去,同時左手摟住海涅爾的腰際就向上猛地一跳。

  「哇!」

  「集中在你的契印,不然你會被火焰吞噬的!」

  海涅爾發覺魔王的肉體再度散發出異常的溫度,四周的火焰也愈來愈龐大,他感到身體有些刺痛、契印滾燙翻騰,甚至連頭都在痛,他只能緊閉雙眼,將雙手放到契印上,不斷的在法力瘋狂宣洩時將精神集中。

  孔狀的裂縫被紫火填成一圓火圈,暴動的火焰不斷拉扯著想要縮小的洞口,在一伸一縮的比拼中洞口愈來愈大,但這大小根本無法讓人通過,眼看他們就要撞上,魔王右手一伸,暴力的擴大、貫穿了火圈。

  充滿坑洞、焦土的原野道路上,一圈紫色的火焰在地面旋轉燃燒,其中竄出一隻粗壯的綠臂,他一個握拳、憤怒的咆吼,火圈猛烈急轉,洞口瞬間擴張到了半徑十公尺,當一人一魔從中彈出,掉落到一旁草皮上時,火焰瞬間滅卻、黑洞立刻縮得剩下針孔般大,接著再收縮、消失無蹤。


  海涅爾的印象只到這裡,接下來就是發現自己醒來時被魔王揹在背上。





  「魔王,我……」

  「我拒絕,這時候放你下來走,你沒走幾步就會倒的。」

  「呃……」

  竟然被看穿了?海涅爾嘆了口氣,只好將沉重的頭顱枕回寬厚的背上,只是氣味與往日不同,除此之外,搭在魔王肩膀上、摸在他背肌上的手竟然是溼的!

  「哇!你……」

  「出汗的感覺……很奇妙。」魔王點頭說。這下海涅爾真的確定自己聽見魔王的喘息聲了。

  一方面愧疚,一方面有些……心疼?想到魔王沒有任何魔力,只剩下基本體力,好像變成只是個長相奇特的人類似的,而這樣的魔王竟然揹著他走了八個小時的路?都老大不小了,就算沒人看到,繼續這樣給人揹著走像話嗎?

  必須要停下來,不只是為了讓魔王休息,他也必須停止這讓人有點害臊的行為,而且他知道自己很重的啊!正當他一邊想著、一邊四處張望,遠方浮現了一道希望。





  「那、那裡!」

  是房子!看到遠方出現個屋子,海涅爾連忙叫魔王到那休息。原本還在想著該如何開口借宿,沒想到接近之後卻發現是個廢棄的空屋,幸好雖然髒亂,但至少穩固的能夠遮風避雨,這樣就夠了。

  進屋並確認環境後,魔王先是卸下脖子上掛的兩大包行囊,海涅爾這才知道除了損壞的裝備之外,其他東西毫無遺漏的全部都被帶上了,搞得他更是內疚,但看魔王從鼓起的食材包抽出屬於綠皮巨人的特大號斗篷,鋪在地板上要他躺上去時,海涅爾心情又更亂了。

  魔王坐在一邊,呼吸有點沉重,海涅爾看著、疑惑著,魔王到底在想什麼?會後悔遇上一個這麼弱小的人類嗎?如果魔王哪天,或者是等下突然說要與他解除契約呢?他不想要魔王離開,而這絕對不是因為魔王的強大,而是因為他習慣了魔王的存在,他需要魔王,他不能沒……慢著,這是什麼感覺?

  「不會……該不會我不知不覺喜歡上了魔族……還公的?」

  「嗯?你說什麼?」

  「沒、沒有!」

  回過神來,海涅爾才發現魔王背對著自己,低著頭、雙手動個不停,還發出了一堆咀嚼與吞嚥的聲音,這讓海涅爾又想起了不久前初次體會到食物美好,但粗魯、毫無文化與水準可言的吃相。好像有點可愛。

  轉過頭,魔王嘴上還塞著一大片的雞腿肉。「偶餵油一嘿欸以。」

  「你小心噎到……還有,不是留一些,至少你要為了自己的兩天份著想啊。」

  魔王看了看海涅爾,又看了看袋子,將嘴中的東西嚥下之後,便將袋子重新綁好,隨手抹了抹嘴巴,坐回了海涅爾身邊。

  「只有這次依你,快睡吧。」

  「你別忘了你現在的疲憊也需要睡眠。」

  「呃……喔,你說的對。」

  枕著自己的手,魔王側躺了下來,他沒有一如往常的把海涅爾當作抱枕,但他的雙眼依舊緊緊盯著他,好比只要稍不注意就會從眼前溜掉似的。

  這溫柔、不為了自己的魔王真是愈來愈不像魔王了,海涅爾想著。四周靜了下來,令他又忍不住墜入思緒之中,他想到自己曾經認為能夠遇見魔王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但這應該是取決於能夠實現他的夢想,讓他成為一名法師。但僅僅如此嗎?對於魔王強硬的擁抱,他發現在往日回憶之中好像愈來愈少抵抗,甚至後來習慣的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好比現在,海涅爾發現自己好像……睡不著?他認真認為自己非常的累,但卻睡不著,這是怎麼回事?莫非他對於綠皮巨人的肉體有了依賴?看看那寬大結實的胸膛,再看那令人安心的肚腩,好像……似乎……真的得承認他心中一直去逃避的一個事實──他,海涅爾,一名人類男子,喜歡上了雄性魔族。

  雖然有點掙扎、有點混亂,海涅爾終究在心中暗自承認了這樣的事實,也就在這時,一道強烈的印象迅速在他腦海中流竄,速度之快彷彿走馬看花,卻又如同塵封的往日回憶被挖出來,但這不是屬於海涅爾的記憶,這是……魔王的記憶。

  「嗄……啊啊!」

  海涅爾雙眼大開,眼前是虛幻的光影,數不盡的歲月在短短幾秒之內不斷湧現,資訊之大讓海涅爾頭痛得要命,但他卻無法閉上雙眼,只能任憑意識流不斷衝擊。

  「海涅爾?」

  身體猛震,一聲輕喚將海涅爾拉回現實,看著不明所以的魔王撐起身子看著自己,海涅爾只是不發一語望著水藍的雙眼。

  「你……跟我說話,快跟我說話!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麼?不要陷進去!」

  「……抱我。」

  「嗄?你……海涅爾?」

  魔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他以為海涅爾從來都沒喜歡過,只是順從他的意志,但看海涅爾的眼神卻不是開玩笑,遲疑了下,魔王點了點頭,將累癱的法師再度擁入懷中。

  懷中的人類比平常縮得更緊,靠得更近,甚至主動摟了他,這讓魔王除了詫異之外更有種其他的滿足感,一種受到回饋的喜悅。但這又是怎麼回事?

  「你……一直都是這麼孤單嗎?」海涅爾的聲音有些哽咽。「你活了多久?兩千年?」

  「呿!原來在可憐我。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我根本就從未感到……」

  「我只是……」海涅爾突然停頓,低下了頭。「單純感到傷心而已……我感受到了你隱藏在心中,那種可能連你自己都沒發現的感覺。」

  「……三千多年吧,我沒在算那種東西。」魔王嘆了口氣,看著懷中人。「雖然我不太會去想那問題,但我……我是來找愛的,魅魔口中的愛情讓我很好奇,雖然我還不完全懂……但……你愛我嗎?」

  抬頭,兩人視線對上,海涅爾猶豫了下才開口。「我……我很喜歡你,但你說愛……我……對不起,我還真不知道。」

  海涅爾心中猶豫著、吶喊著、苦惱著,究竟自己是真的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還是自己仍無法承認最後一個部分?但如果是後者,這不就代表間接承認了嗎?

  「好了,別再哭了,我都說了我沒在意過。」魔王移開了視線。

  「正、正因為你從來不曾展現過你的懦弱,所、所以我才……才代替你哭啊!」

  「……果然是個弱小又笨的人類。」

  雖這麼說,但魔王話音一落又更加緊抱海涅爾,兩人陷入相擁的溫暖中,彷彿忘了一切。

  等到海涅爾又開口想說些什麼、想問更多時,他才驚覺魔王發出了熟睡的鼾聲──原來是睡著了──第一次聽見魔王的鼾聲。

  但即使是進入夢鄉,魔王依舊緊擁著他,令海涅爾的思緒再度奔走。他看到了召喚出魔王那刻,從那睥睨一切的王者之眼中,似乎閃過一絲的渴望;他看到了第一次進入地窖時,魔王那威嚴與震怒之中隱藏著從未想要傷害他的柔情;他看到了每一次直視前方、發呆不動的魔王,身體卻總是有部分與他相依偎,藉著彼此碰觸,彷彿有種若有似無的情感在其中摸索著、流竄著。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更多……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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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猩廢言:
假奇幻真談情啊這作品,連邁向終章之前也要這樣放閃,作者(單身)都要瞎了 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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