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富馬史輪流游著繩子下去,地洞無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僅靠一盞油燈為我們照亮不知何向的前路。

我時刻保持盾傘舉前,確保任何突如其來的襲擊會被抵禦。

「呢到係……下水道。」地洞下圓形的隧道內,留有淺淺的水跡。

「哧」富馬史把銀矛從竊屍賊屍體上拔出。

「跟住腳印行,應該可以搵到啱先堆竊屍賊。」





「嗯。」富馬史點頭,沒有異議。

下水道內有數條分支,是各自通向不同的地方,但沿住竊屍賊腳掌的水印行,就會慢慢往西南過去。

這種昏暗和悶熱的空間,會隨時間影響人的心情,尤其在你覺得出口無限遠,找不著出口時。

當我差點對下水道的轉角感到麻木時,一隻獐頭鼠目的竊屍賊冷不防轉角撲向了我。

「嗤嗥──!」





「喝!」一直凝神屏氣的富馬史銀矛直出,一矛刺穿了竊屍賊。

快步疾走近二十分鐘,總算看到前方有光。

就在雙腳步伐行到隧道出口前,我停了下來,因為眼前的畫面實在有點驚人,就連富馬史本人都不經意,流露出微訝的目光。

要我總括一句,就是個「迷你世界」。

眼前是個寬而大的空間,四面皆為密不透風的石灰牆,樓底約有六米高,豎立著西方神殿般的石柱。





這地洞下的神秘空間,擺放著各種老舊的傢具,上至沙發、電視、衣櫃,下至茶杯、鬧鐘、風扇都一一俱全,只是電子產品都開不動罷了,更像是裝飾用的。

除此之外,比較深入的地方更搭建著鐵皮、枝架、鋼板等物,看上去就像自行組建的破爛小屋。

整體來看,就是個混亂的難民營。

目見這一切的富馬史,只是淡淡道出一句:「蓄洪池。」

「儲水嘅地方?」我說。

「我睇過港島區城市規劃嘅圖則,最近我哋天后位置嘅蓄洪池,就得跑馬地下面嗰一個。」做足功課的富馬史,先排解了一個疑難。

「即係我哋宜家……喺跑馬地下面?」

「如無意外就係。」富馬史先踏出隧道口,步入這個寬廣的蓄洪池。





「嘎嗶……」、「嗚喃喃!」、「嗤嗤嘐。」

蓄洪池深處裡頭,隱約傳出病者的聲音。

「應該係頭先嗰班竊屍賊?」我估計。

我亦緩緩步入,這個小小世界:「我見過竊屍賊搭建一個小家園出嚟,但係呢種程度太誇張。」

隨著我們深入,竊屍賊搭建出來的破屋就越見越多,幾乎是一個小社區。

「好似一個群體生態咁。」我放眼望向周遭,全是躲躲縮縮在物件後面的竊屍賊。

「真係好想一把火燒哂宜到,睇到我頭皮發麻……」富馬將銀矛指向沿路每一隻見到的竊屍賊:「注意唔注意到?周圍都係竊屍賊,佢哋望緊我哋兩個。」





「唔洗郁手住,竊屍賊呢種病者未逼到佢哋入死角,佢哋都唔識反抗,只會逃走。」我隨便一踢旁邊小小鐵皮屋,馬上驚動到鄰近的竊屍賊沒頭沒腦地逃跑。

「啵噹」

「嘎啐咧!!!」一間小屋都窩藏住五、六隻竊屍賊,入面堆放住噁臭的垃圾、稀爛的泥土、腐爛的植物。

「同疫區一樣,係個病窩。」我確認了。

「病窩?」富馬史不知道這個「字眼」。

「病窩,係病者製造出衛生惡劣嘅室內環境。」

「今日第一次聽,同疫區呢個叫法有咩分別。」富馬史說。

「疫區……我諗較傾向於戶外嘅環境。」





「唔……」富馬史沉思一會,炯炯有神的眼睛又瞄向某間小鐵皮屋:「見唔見到,間屋掛住枝黃色旗仔。」

「見到,做咩?」一塊黃色碎布紮住了木棍,插在小屋門外上。

「一路上啲屋都有插住呢種顏色嘅布。」這麼暗的環境,虧富馬史能留意得到。

「你咁講又好似係……」

「老實講,我哋可以喺到展開一場大屠殺,反正呢種病者踢一腳就死。」富馬史應該一開始就萌生這個念頭。

「你唔會想知道,呢到嘅生態?」

「生態?」





「竊屍賊咁樣組建咗個社會生態係好少見,拎嚟研究好有用。」

我們邊說邊行,終於行到蓄洪池的一半。

在那最中央之處,有一道微弱的火光,我們可以看到四隻穿戴住藍色碎布的竊屍賊,正圍繞住那微弱的火苗,像是守護。

「嘎嗥咈……」火苗旁一隻穿戴黃色和藍色碎布的竊屍賊,舉高雙手走近向我。

「畜生。」富馬史二話不說,就持矛直伸。

「停。」我捉住富馬史的矛身,制止住他的勁力。

「唔……!?」富馬史不明。

「佢無惡意。」

「喲咿咿!吟!吃!」這隻竊屍賊從身上發霉的衣物內,拿出一把泥土給我。

「我聽得出,佢係善意嘅聲音。」跟病者打交道多年,至少知道他們什麼聲音是代表開心和憤怒的。

「就算係咁……」

「你唔覺得天后得咁少病者好唔正常?」我反問。

「……你意思係。」

我轉身,把這裡望上一遍:「喺哂到。」

「噫。」富馬史發怔。

「正常同一個區,唔會咁多病者自動聚居埋一齊,所以我估……原本係有一堆人類喺當日倖存區淪陷,匿咗入嚟呢到,直至後嚟喺到先變成病者。」我說出自己看法。

「但點解呢到全部都係竊屍賊……」富馬史仍然想不通。

「一個人類,變成病者係根據佢生前病徵同特徵結合而成。竊屍賊嘅特性係躲藏、怕羞、團結、害怕、膽小、營養不良、懦弱,我諗長期匿埋喺下水道蓄洪前嘅倖存者,就算生前為人無以上嘅特徵,都因為長期嘅躲藏、不見天日嘅日子、得唔到足夠食物,而令到身心結構產生變化……最合統一變成哂竊屍賊。」這是最合符常理的推斷。

富馬史聽完之後,茫然地退後了一步:「點解佢哋寧願留喺到,都唔試下……」

「有人寧願餓死,都唔想俾病者殺死,都無出去面對病者嘅勇氣。」在那數年作為病者的狩獵時間裡,我親眼見過很多具躲藏在暗角死去的人類屍體。

富馬史暗暗用矛柄打了地面一下:「如果我早啲入嚟宜個地洞到睇……」

竊屍賊見我們入來這麼久,仍然沒有暴力的行為,便慢慢視我們如無物,逕自活動起來。

「吆咕!!」一隻身形細小的竊屍賊把石頭像積木疊起,再開心地把它們推下:「咖咖!!!」

這小小的竊屍賊又把頸項上的照片吊墜摘下,一同把石頭、原筆、眼鏡盒、空水樽當做積木,疊好後又一手推到地上,然後高興得拍地又拍掌。

我好奇地拿起照片吊墜,把匣蓋輕力打開,上面是一位人類小女孩的可愛模樣,應該是這隻竊屍賊生前的樣子,吊墜則是母親給她戴的。

至於那些分別穿戴住黃布和藍布的竊屍賊,一望見對方就會表現憎恨,互相用著不明的病語責罵對方,有的更會扭打起來。

「睇嚟佢哋避難嗰陣,仲分咗派系。」我滿含趣味地,觀看著竊屍賊們。

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的富馬史,卻突然問我一句:「要殺咗佢哋?」語氣雖然冰冷,但我聽得出是問句,不是命令句。

「殺唔殺對我嚟講,差別唔大。」我抱手,對富馬史說:「差別只係在於,你知道呢一班病者生前嘅故事。」

在街上很多寂寂無名的病者,都各自己有生前的故事,差別只在於我們都不會知道、不會過問、不會關心,但當我們記起病者曾經都作為過人類的一份子時,下手就必須更恨,否則就會生起同情心。

眼前目光猶豫的富馬史,應該就正陷入著這心理局面。

天后倖存區所有失蹤的倖存者,應該大部份都在這兒了。

「有冇硬幣?」富馬史問。

「想擲公仔決定?咁啱我有個艾幣留喺身做紀念。」我從袍內拋出一塊艾幣給他。

富馬史一手用力地接住,並將艾幣拋上半空,再用掌心接住。

殺與不殺的命運,就在艾幣的決定下。

「如果數字,咁呢班病者都只不過係數字。」富馬史盯緊合住的掌心,說:「如果係公仔,咁……我就遵循自己內心意思去做。」

「M,幫我睇。」富馬史把手伸向我、張開。

我望住他掌中艾幣的那一面,說:「數字。」

「……」富馬史吞喉,把艾幣交還給我。

要動手了麼。

我先望望周圍病者的位置,還有蓄洪池有否其他逃生出口。

可是,那塊目無表情面具底下的富馬史,卻做出一個我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為那隻小竊屍賊戴回照片吊墜到頸項上,然後摸一摸她的頭,站了起身。

「走吧。」

他說。

「唔?」我望向他。

「最多將呢到所有出口封住。」富馬史背向我。

「……」

「我上返地面,會殺返其他病者補數。」說罷,富馬史就步出這個蓄洪池。

我默默跟在身後,跟他步出跑馬地蓄洪池。

臨入隧道前,我回望身後的小小世界一眼,那些竊屍者亦都目視我們遠去。

我不知道富馬史違抗硬幣決定的原因,但從他隧道上一路的沉默,似乎有些外人不會了解的故事。

爬繩返回地面後,我們第一時間找來木板、衣櫃等物,把地洞壓住、掩蓋,然後就對天后疫區展開為數不多病者,進行最後的清除工作。

「喝!」富馬史一步出唐樓,就使出持矛疾刺眼前見到最近的三隻病者。

每刺死一隻,就用腳將他們踢出矛外,往另一隻刺過去。

至於我,則用有點生疏的傘術去應付模仿人類生活的勞者。比起大劍是輕巧很多,但殺傷力始終大不如前,一隻勞者至少要把他頭敲夠七下才溢出腦漿鮮血。

傘子雖然很弱,但從很久以前就和我結下不解之緣,所以用著用著手感都逐漸回來。

傘術算是一門冷學問,用它作為武器的話,很多時的攻擊重點都不在於傘子本身,而是利用它達到快速的推移、連打、格擋、纏打、走位,最常見就是以腿法配合,不過我疏於使用的關係,原本百多種使用方法,我只用了最簡單的連打和格擋,故名思義攻擊和防禦。

「吆哦!嘩啵──」一隻從街角跑出的病嘴,做出擁吻的姿勢衝向富馬史。

豐厚多汁的嘴唇,誓要將他的長盾黏緊貼住。

眼見他勢不可擋,埋身接近又會被緊緊黏住,我只好轉為握住傘頭,用傘柄的勾將病嘴的腳一下勾住!

「哦喲!」病嘴一摔,嘴唇自動貼上了地面。

「哼。」剛殺完一隻舌女的富馬史,望著倒地的病嘴冷笑一聲。

「呢條街,呢兩邊大廈嘅病者都殺哂?」富馬史回望兩邊的民居。

為了效率,我們當然沒可能逐家逐戶去尋找病者。

通常我們會在一個很好守的範圍大喊,或是敲響一些清脆的鐵器,來引誘病者自動前來。

反正具攻擊性的病者,都十分主動。

殺回到我對付病爪七姊妹那條小巷,我記起之前用「病爪封印法」把七隻病爪用大劍插在一起當成串燒,塞入到坑渠中。

而且我記得前兩天是晴天,沒有太多白雲,按道理來說應該可以回收了……那把大劍。

「富馬史,你等我一等,我去拎返啲嘢。」我快速穿過小巷,去到那坑渠前。

一如所料,渠底下只餘成堆的骨灰,她們都被日光燒死了。

於是我彎下身,把手伸入坑渠內將大劍從中抽出……

拔出的瞬間,病爪殘留下來的骨灰散滿半空,我再次把大劍放到肩頸上,回到富馬史面前。

「你入咗商城系統……?」對於我又再出現的大劍,富馬史感到詫異:「無見幾幾十秒,就拎到把大劍出嚟……」

「之後落嚟會好刺激,跟實我。」我淺笑。

「唔?」

「噹啷──────」我將大劍放到地上,讓劍刃拖住地面行走。

我拉住大劍跑向前方空無一人的街道,目光凝視住那黑夜籠罩住的淡紅的月亮。因為劍刃與地面摩擦的關係,大劍產生了熾熱的花火,同時響起了如鷹尖銳的低吟。

平日躲於工廈大樓的病者們紛紛聞聲而至,他們像是有共鳴的瘋子,整條街道有接近數十秒時間,傳出了一眾病者的詭異笑聲!

「嘻嘻嘻喲喲嗤!!!!!!!」

富馬史一聽就覺得完蛋,因為聲音可是四方八面而來,並且在緊接下來的數十秒,他們開始接二連三地破門破窗奔出!一同往我身後方向追趕。

「你認真!?」富馬史可能被我的舉動嚇到了。

引完一條街口的病者,我就轉往第二個街口跑去,務求把整個天后區的病者都完完全全引出、清除。

「你咁樣真係可以清得哂!?」富馬史開始跟不上我。

無異,我的舉動在外人看來是個送死的行為。

「既然係病獵大師……」我輕笑、回望身後一眼,已被接近上百隻病者追住:「就要用病獵大師嘅方法。」

眼見天后周邊的大樓大廈再引不出任何病者,我就隨便找了橦大堂入口看起來很易踢得開的公屋,一腳將大堂的玻璃踢成粉碎,再步入到樓內梯間上,事先喝下病獵協會調劑的體力藥水,等待第一波病者前來。

一直跟住我的富馬史可能覺得,我還入去有上無落的大樓是自尋死路,所以沒有跟到入來,只有身後一群情洶湧的病者們,如追星般把我追緊。

他們數量之多,我都無法估計了。

少說,都有二百隻以上。

坐守在第一層梯段平台的我,握住大劍默默等待病者的來臨……

「嗚喲嗤!!!!」首先衝進來的,是隻舞者。

她以強而有力的步伐,一踏一踏的上到梯級,並給我斬殺!

「嚓!」舞者滾落到梯級下。

接著而來的,是舌女、吞肥、病嘴、病牙、大眼、大耳、大鼻、勞者!

我的大劍像停不了的機器,不斷將底下前來的病者斬殺,有時趕不上斬殺一、兩隻病者的靠近,就先把他們踢落樓梯。

要是一堆病者迫近,就直接拉住大劍上第二層,繼續坐守新一級樓層作為緩沖,直至第二波大量病者的迫近。

這就是我的作戰計劃。

「喲啞咧啦啦啦……」那些身子傾後倒下的病者,則會助我稍為阻攔他的同伴。

要是沒有長年累月和病者浴血廝殺的經驗,我好肯定一般人半小時就撐不住了……

「嗄…!」在第五層,我用劍柄推落一隻上來的吞肥。

他的體形助我如保齡球般,一同擊倒其身後的病者。

去到第十八層時,病者仍然像蟲般湧上,梯間下密密麻麻是他們的身影,令我有點吃不消,一百二十隻?一百八十隻?我剛才,好像殺到第一百多隻了……

兩邊手腕要不斷交替輪班去揮動大劍,才可制止那陣陣酸軟的感覺。

「啊!!!」第二十六層,我發出了吃力的咆哮。

體力差不多去到盡頭。

退守到第三十二層天台時,梯間上病者的腳步聲近乎全無。

我在那層斬殺最後一隻舌女後,渾身經已淋漓大汗,雙腕很自動地脫下大劍到地上,腳步從血氣沖天的梯間跑出天台,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我雙手無力地按住膝蓋:「嗄……嗄……嗄……」感覺,又是一個殺紅了眼的晚上。

三百、四百,還是五百多隻?啊嗄……

沒印象了。

也沒那個閒情去數。

「嗤……嘿嘿嘿嘎……」

背後又傳來病者的聲音。

「嘰吜哆!」一隻大眼緩緩推開了天台的門,就像一個遲來派對的獨男。

「嚟吧,呢場屍對派對……」我悠悠轉身,面向了他:「你係最後主角、啊?」

我一轉身,他的眼窩就只餘下空空的洞,身子軟倒下來,他的大眼球像火箭飛脫到我胸膛上,底下的根部不斷蠢蠢作動,打算纏繞、入侵、控制我的身體……

「嗄……」我試圖用雙手把大眼球扯出來,可惜根部經已深入。

我唯有兩手用力向左右兩邊按壓,直至眼球……

受不住壓力……

裂開、

壓爆!

「啪渣──!」

最後一隻,

結束。

我身體累得自動放軟,躺在地上。

「今晚嘅月亮……都唔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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