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雲剛剛醒了過來。
現在,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
這是一間很簡陋的房間,房間內只有一張木桌、一把木椅、一個普普通通的櫃子、還有這張床。一看陳設,就可以推想住在這裡的一定是一戶很普通的人家。
儘管如此,房間十分簡潔,一點齷齪的感覺也沒有。
方子雲現時只覺得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好不容易才坐了起來。他嘗試着運起內力,但一口真氣卻竟提不上來。
小簾朱戶,旭日初昇,陽光從窗外透射進來,剛好照到他的臉上,鳥躍枝頭而歌,一切萬物欣欣向榮。他望出窗外,竟是一個小花園,樹在輕曳,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進鼻子來,心中突然覺得只要還能活着,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
「不過,是誰救了我?」方子雲心中疑惑着。
方子雲正自四周張望,一名少女推開門進來,看見他便笑道:「你醒來了?」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頭上挽鬢,杏臉桃腮,雙靨嫣紅,笑起來時兩頰泛起小小的酒窩,樣子顯得更加甜美而帶點稚氣。
那少女喜道:「你睡了很久,我還以為你不會醒了!真是謝天謝地!」




方子雲摸摸了腦袋,道:「這是什麼地方?」
那少女笑道:「這是我家。」
方子雲道:「哦!我睡了多久?」
那少女道:「你已經睡了整整三日三夜了。那天,爹爹出海回來的時候,發現你昏迷在海邊,身上又帶着傷,於是就把你帶回來了。」
方子雲擔心着飛魚幫眾人,急問:「除了我之外,你們有沒有見過其他人?」
那少女問道:「什麼人哪?就只有你一個人啊!」
方子雲心中安慰自己,想道:「義父武功高強,又熟水性,大概不會出什麼事兒吧!可是,幫中必定元氣大傷。」方子雲心念一動,忽然東張西望,神情甚為緊張,問道:「我的劍呢?」
那少女緩緩打開櫃子,拿出一把耀眼的寶劍,劍柄鑲玉,藍色的光芒約隱約現,正是「化清劍」。那少女興奮問道:「是這把劍嗎?讓我想一想……你一定是一位劍俠吧?」
方子雲接過寶劍答道:「嗯!算是吧!」心中卻想:「我是用劍的,可是還稱不上一個『俠』字。我也沒有幹過甚麼大事……」
方子雲的思緒回到了十年前。





那天,將軍府中傳來惡耗,方如在關外戰死了!
方如的妻子黃氏傷痛欲絕。
正值哀痛瀰漫府中之際,朝廷卻竟頒布聖旨以「違反軍令」之罪名欲把他們抄家。因為當時在朝中專權的內閣首輔嚴嵩對蒙古主張避戰,可是方如卻奮戰到底。「庚戌之變」一事,身為內閣首輔的嚴嵩理應責無旁貸,但他卻找了一些代罪羔羊,像是兵部尚書丁汝夔等人。
幸好,府中一名軍士事前得悉嚴嵩之惡計,並攜帶方子雲母子收拾細軟,連夜逃走。他們在山西一個小鎮定居下來,可是黃氏得了很嚴重的病,剩下的盤纏也不足夠找一位好大夫醫病。那名軍士答應會為他們一家去賺些銀錢,但卻一去不回。黃氏每天躺在床上,喚着夫君名字。終於有一天,黃氏臨死前把寶劍交給方子雲,要他長大後手刃大惡賊嚴嵩。
他流浪江湖,血流過,淚流過,受盡白眼,但他知道這滅門之仇一定要報。
「嚴嵩!我殺了你!」方子雲心中號啕着。
他此時心中有如千軍萬馬,沒法子平靜下來,但當千軍萬馬在他心中交戰着時,一把如天仙般美妙的聲音打破了這種亂局。

「那你豈不是經常四處走了?真羨慕呢!我早就聽過那些俠客仗義的事蹟,真是多麼的威風!」那少女打斷了他的思緒,瞪大眼睛好奇問道。




方子雲道:「女孩子,懂什麼?」
那少女鼓起腮子,道:「我看你年紀也大不了我多少,卻裝起老頭兒來。」卻看他若有所思地撫摸劍身,便問道:「這把劍對你一定很重要的吧?」
方子雲點頭黯然道:「是死去的爹爹留給我的。」
那少女自覺失言,低頭道:「噢!對不起。」
方子雲搖頭道:「沒什麼。」他又問道:「你不怕我?」
那少女道:「不。幹麼要怕你?」
方子雲突然裝兇道:「我可能會殺了你!」
那少女一驚,但心知他是開玩笑,才吁了一口氣道:「我……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你不會無故殺我的。」
方子雲道:「我叫方子雲。」
那少女嫣然笑道:「我叫苑兒。我替你煎了碗藥,我去廚房拿來給你服用吧!」
苑兒轉身走出房間,手中捧着碗藥,替方子雲服下了。方子雲喝下苦藥,雖然痛楚還在,但卻也舒暢了不少。
方子雲感激道:「謝謝你!」
苑兒道:「這倒沒什麼!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你也一定有你的原因吧,我也不多問了。你休息一下吧!」
方子雲苦笑道:「我可不是豬。睡了這麼多天,還嫌不夠嗎?我倒是想出去走走。」
苑兒「噗哧」一笑,臉上又露出兩個小酒渦,道:「對!對!我差點兒把你當成豬了!」




方子雲也大笑了起來。
方子雲此時心中登時泛起一種特別的滋味。其實方子雲自小家教甚嚴,每天除了讀書、練劍之外,絕少與同齡小孩玩耍;雙親死後,更加孤苦伶仃;及後,加入飛魚幫,毎天對着的卻是一群江湖硬漢,哪裡有個同伴跟他開玩說笑?
方子雲與苑兒走出小屋,屋外圍着了竹籬,竹籬旁是個小花圃。雖已是殘秋,但正因如此,桂花、菊花、百合……開得正盛,方子雲深深吸了一口氣,但覺精神抖數。
苑兒帶着方子雲走過鄉間小道,穿過漁村,不時與村民過門更相呼,看來村民之間十分熟絡。
兩人一會兒便來到海邊,一陣海風吹來,帶着一陣鹹鹹香香的氣味,對於長期身在飛魚幫的方子雲來說早已習慣這種氣味了,他就是在這種氣味中長大、在這種氣味中看着江湖仇殺。可是他現在心中感覺卻大有不同,他感到十分安寧,沒有江湖的奸詐險惡、沒有殺戮……這是江湖人對簡樸幽靜生活的嚮往。

海邊碼頭旁有個小市集,市集上販賣着各式的魚類,鯉魚、石斑、鮮蝦、鮮蟹……都是漁民辛勞工作的成果,他們自給自足,生活雖不富裕,但卻也十分安逸。人們都在選購新鮮的魚兒,這就是他們這一天的餸菜吧。
方子雲從沒體驗如此生活,覺得十分新鮮好奇,也羨慕他們恬靜的生活。
「我們這條村子叫作『小思村』,向北走就是嘉興了,有些住在附近小鎮的人也經常走過來到漁市場看看。」苑兒道。
方子雲道:「我想過去看看。」
苑兒道:「我爹娘也在那邊,跟我來吧!」
這裡的人都叫苑兒的娘親做李大娘。這的確是很普通的名字,天下間就不知有多少人叫李大娘。苑兒自然也姓李。
李大娘也是這裡的漁販,可是辛勞的工作已令她的手部變得粗糙,眼角已有了皺紋。
歲月的痕跡已經不能消退。
李大叔當然就是苑兒的爹爹。李大叔一早就捕魚回來,把捉來的鮮魚放在這裡賣了,有些卻養了。漁民通常會把捉回來的魚放在一個四四方方、一格一格的漁排裡養着,養得大了,才拏去賣。




李大叔一見到方子雲就顯得很熱情,一把捉住了他的手道:「年輕人,你可終於醒了!」
方子雲拜下道:「多謝救命之恩。」
李大叔扶起方子雲道:「不用了,我看你那天躺在海邊,受傷實在不輕,敢情你是被海盜襲擊了?這數十年來,倭寇橫行,洗劫了不少村莊。幸好,這一帶有戚大人,把倭寇趕回去,令我們也可平穩過日。對了!你是哪裡人士?可有什麼親人?」
方子雲遲疑一會,道:「在下家本在京城,父母皆亡,現下四處流浪。」
苑兒道:「爹爹!他原來是個劍俠。」
李大叔道:「哦?當真英雄出少年!」
李大娘卻臉色一沉,輕聲在王大叔耳邊道:「這人行走江湖,也不知道是甚麼來歷,待在我們這裡可不太方便。我可不想招惹災禍。」
李大叔悄悄道:「這個我自然理得,但是救人須救徹,我會在適當時候送他走的了。」
方子雲只顧與苑兒聊天,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說話。
李大叔向方子雲道:「你傷口未痊癒,今晚就在我們家暫住吧。」
方子雲這一住,便一連住了好幾天。李大叔詳問之下,方子雲把自己身世說出,但卻含糊略過不說飛魚幫之事,李大叔這才知他乃大將方如之子,並也對嚴嵩破口大罵。其實嚴嵩、嚴世藩父子迫害忠良、欺壓百姓,已經令人民怨聲載道,百姓對其父子皆恨之入骨。雖然朝中仍有正直之士上諫,但都一一給嚴嵩所陷害了。
李大娘當初雖然對於收留方子雲有所顧慮,但後來發覺這個年輕人態度謙恭有禮,而且這些日子也太平無事,就不再反對。李大叔知他是忠良之後,對他倒是不錯。
就是這樣,方子雲過了一個短暫的平淡日子。
可是一進江湖,人已不能回頭。
平淡日子對一個江湖人來說是一種奢侈品,方子雲也知道自己無法永遠擁有這種奢侈,但他會享受它直到期限完結。




白天時,李氏夫婦出外工作,苑兒便帶方子雲在村外田野遊玩。村外山清水秀、小溪蜿蜒、長草茂生,苑兒總喜歡在田野裡一邊跑着,一邊唱着民謠,方子雲也很喜歡聽她唱,每次聽得她唱,他幾乎忘掉了所有江湖事……

「看看這小船,會搖到哪裡盤旋?看看這小鳥,飛到天邊永沒了。
看看這大海,容納了多少情愛?看看這浮雲,散時過後雨紛紛。
問消遙,道消遙,消遙是浮雲……」

啊!歌聲……
是的。逍遙像浮雲而過。
是黃昏。
走累了,方子雲和苑兒正要回村。
「得!得!」四匹快騎突然往市集急馳而來,攘起了陣陣沙塵,路旁行人紛紛躲讓,有些檔攤已經被踢翻,行為好不橫蠻,路人破口大罵之聲不絕。
方子雲看得清楚,那些騎士皆穿着一身勁裝,背有箭筒。一名騎士聲如洪鐘高呼道:「讓路!讓路!不然被老子踏得稀巴爛!」
人群之中卻走出一名老婦人擋着去路,那些騎士本意並不想真的傷及平民百姓,只得立刻勒緊繮繩。駿馬嘶鳴,剛好在那老太婆前停了下來。
「走開!你想死嗎?」其中一名騎士道。
老太婆卻想把那騎士拉下來,道:「你們撞塌了我的檔攤,快賠來!」




那騎士一腳踢開她,那老婦人被踢得在地上滾了一滾。那騎士其實也不想真的殺死她,所以只是用了一成力。怎料那老太婆起來後,又再欲撲向那騎士,只聽她嘶聲道:「快賠來!快賠來!這些都是我命根兒,都給你們破壞了!生意也做不了。你們這幫人……我跟你們拚了。」那老婦看起來弱不禁風,卻喊得嘶聲力竭,也教人聽得心酸。
原來老婦自從丈夫死後,毎天就只剩下她一人獨自出海捕魚為生,但今天的收獲全都被那些騎士踏壞了。百姓為了生活毎天的靠雙手努力着,倘若收成一下子便化為烏有,對他們來說可是苦不堪言。
那個被纏住的騎士終於老羞成怒,從腰間抽出長鞭,一下子便向老婦人揮去,那老婦人當然閃避不及,背部中鞭。所幸出手不重,但老婦人已經傷到在地。路人對那些騎士的行為已經有所不恥,有幾名大漢衝出來想為老婦人爭一口氣,方子雲幾次想出手,但心知那些騎士大有來歷,而自己卻傷患並未痊癒,胸口隱隱作痛,只好把這道氣忍住。
手持長鞭的騎士欲揮打向一眾大漢,卻被另一名較年長的騎士制止,道:「別多生事端,正經事要緊。」
「知道了,劉大哥!」
那些騎士雙腿一夾,快馬一鞭,已經不見了蹤影。
不久,市集擾攘剛止,又有三名裝束一樣的騎士飛馳而來,這次他們卻停了下來,停在一個麵檔前。騎士們都下了馬,把馬匹繫在木柵上,然後在麵檔坐下,他們好像對群眾目怒而視感到有些奇怪。
其中一人叫道:「老闆,來些吃的。要快!我們還要趕路。」
老闆看過老婦人被騎士打傷,料定他們是一夥,不敢得罪他們。他只好急忙煮了幾碗湯麵,數名騎士一口氣吃完,問道:「老闆,去天荒坪的路怎走?」
老闆不敢怠慢,戰戰兢兢答道:「一直向西走,繞過莫干山就到了。」
那騎士道:「謝!咱們快上路,大家可不能錯過飛魚幫的集會。」眾人轉身上馬,一下子飛馳而去。
方子雲一聽「飛魚幫」三字,心中一凜:「他們絕不是我們飛魚幫的人,他們去飛魚幫的集會幹什麼?奇怪!我們飛魚幫勢力在黃河一帶,為何會來到江南集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李苑兒見他沉思,便好奇問道:「你又在想什麼?」
方子雲道:「我想我要走了。」
李苑兒驚訝道:「什麼?你的傷還未痊癒!」
方子雲道:「打攪了。」
李苑兒道:「你……」
方子雲二話不說,早就慢慢走了。
她想把話說完,但還是沒有把「不理我了?」四字說出。
他沒有望李苑兒一眼,否則他怕自己會捨不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奇妙的感覺。
捨不得是的景?還是人?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如此一去,又要回到江湖。
李苑兒望着方子雲的背影漸去,她的眼圈早已紅了。晶瑩的淚水在她的眼眶凝住,一眨眼,雙頰出現了兩道小河,又像兩段絲綢輕輕滑過。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為何會如此?
他們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倘若早就注定離別,何必相識?
還是黃昏。
她孤獨的影子被拉得長了。
為何黃昏總帶着一絲淒美?
方子雲到了余杭時,突然下起一場大雨,一身衣服都濕透了。
雨聲稀稀瀝瀝,兀自未停。
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把人們的心都打亂了。
街上的人都顯得有點踉蹌,街道上一陣紛亂的景象。
方子雲跑到了一座破廟的屋簷下避雨。
他低頭望了望自己的靴子,已經沾污着泥濘。
他對這種感覺早已習慣,在他流浪街頭的童年,他就是在泥濘中掙扎着活了下來。
一個髒兮兮、頭髮凌亂蓬鬆的老叫化手裡拿着竹杖,右腳一柺一柺的同樣走到了屋簷下。
只聽那老叫化吟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是蘇軾的「定風波」,方子雲在小時候早就讀過了,但他卻奇怪這首詞竟會在一個叫化子的口中吟出,但聽得出在他自我安慰的詞句之中,語調帶着無數辛酸。
只有經歷過世事無常的人,才能吟出如此感覺。
那老叫化嘆了一口氣,道:「這場雨來得真快。」屋簷下並無他人,這說話明顯是對方子雲說的。
方子雲只得含糊應道:「嗯。」
那老叫化道:「人生少不免會下一場大雨,大雨過後又是天晴,不是嗎?」
方子雲若有所思道:「是的。」
那老叫化忽然笑道:「你我因雨而相遇,也算是一場緣份。老叫化好幾天沒吃飯了,如果你肯請我吃一頓飯就好了。」
方子雲但覺又好氣又好笑,哪有人第一次見面就開口要人請客?但隨即想到他只是個叫化子,此事又好像變得很合理。
「咕!」的一聲從方子雲的肚子響起。方子雲這才發覺自己一整天也沒有吃過東西。
那老叫化笑道:「原來有人比老叫化還窮。」
方子雲只得苦笑。
那老叫化道:「如果我得到東海那個寶藏,我也許可以請你吃一大頓。」
方子雲好奇問道:「什麼寶藏?」
那老叫化壓低聲音道:「外面傳得沸沸颺颺,在東海某個島上有一個大寶藏,連倭寇都想分一杯羹。」
方子雲當下明白了原籐為何會不欲與飛魚幫結盟 ─ 一個人擁有一個寶藏總比二個人瓜分來得好。
當然倭人不想漢人插手也是其中一個因素。
那老叫化抬頭看着天邊滿天飛雨:「快入黑了,恐怕這場雨沒有那麼快停。」
方子雲也低頭望着自己那濕透的靴子,心道:「今天應該趕不到天荒坪了。」
那老叫化轉身走進破廟道:「依我看,今晚還是在這裡睡吧。」
方子雲點頭道:「唯有如此吧。」

夜幕低垂,天空披上了一層黑紗。
「嚓!」火摺亮起了。
雨水打着破廟的屋瓦,傳來陣陣「嗒!嗒!」的聲音。有些雨水更從破縫中偷偷的掉了下來。
金身佛像的眼晴死瞪瞪地望着地上的二人,顯得陰森可佈。
一直是沉默,彷彿一切萬物靜止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吼!」的一聲,撕破了寂靜,聲如轟雷,卻像是野獸咆哮的聲音,方子雲也嚇了一跳。過了一陣子,又是「吼!」的一聲,這次聲音更近。
方子雲開始有點擔心,心想:「莫非附近有什麼猛獸不成?還是叫那老叫化先躲一躲,讓我跟牠鬥一陣,然後才找機會逃走。」他的右手已經搭上了劍柄,向那老叫化道:「你先躲起來吧!我來會牠一陣。」
那老叫化卻忽然大笑起了。
方子雲奇怪問道:「你笑什麼?我可不想大家都變成了食物。」
那老叫化笑道:「小友,你別慌。牠是我的寵物。一會兒,你就能見到牠的了。」
隔了一會,方子雲看見一個魁梧的黑影出現在門口。
他再看清,眼睛所見的是一隻黑色的巨獸!
這是一隻黑色的大老虎!白色的斑紋,黑色的身軀,黑白層次分明。粗壯的四腿微曲,瞇起了那兇狠而高傲的眼晴,頭顱則高傲地望着方子雲。
方子雲看見如此巨獸,不禁退後了一步。
那黑虎卻從口中吐出一樣物件,然後卻乖乖的伏在地下,乖得就像一隻小貓。
牠口中吐出的是一隻血紅的死公雞。
那老叫化道:「今天就只得這些?辛苦你了,小貓。」
噢!他叫牠做「小貓」!
那老叫化道:「我這隻寵物可真乖巧,會替我去找食物。可是,牠也有牛脾氣,就是見到壞人,就會把他吃掉。這真夠讓我頭痛。有一次,牠竟然一口氣吃掉八個剛搶劫了村民的倭寇。」那老叫化一臉顯得煩惱的樣子。
這是的來歷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
方子雲想了一會,才呼聲叫道:「你是黑虎神君!」
那老叫化道:「想不到你這小朋友倒是很懂事。」
據說,黑虎神君在江湖神出鬼沒,行事神龍見首不見尾。人們往往會看見他騎着一隻大黑虎出現,黑虎神君武功之高不在話下,而一隻黑虎更加為人們畏懼,特別是一些不義之士,他們都會被這頭甚具靈性的巨獸吃掉。
雖然有人說他只是仗着巨獸的威猛,但黑虎神君在江湖上聲望也極高,甚至像是傳說一般的人物。只是近年來,黑虎神君好像消聲匿跡,想不到今天竟給方子雲遇上了。
也想不到會是一個老叫化。
方子雲恭敬道:「晚輩參見前輩。」
黑虎神君道:「管他什麼前輩不前輩的,快拾些木柴,生個火,把這隻雞燒來吃。」
方子雲立即在破廟後屋拾了大堆木柴生火,黑虎神君先把公雞撕開一部份餵給了黑老虎,然後兩人才席地而坐,把雞隻燒了分來吃。
黑虎神君一邊咀嚼,一邊問道:「小子,你要去哪?」
方子雲並不隱瞞,道:「天荒坪。」
黑虎神君道:「哦?你去哪裡幹什麼?聽說明晚好像是飛魚幫的集會。」
方子雲道:「我就是飛魚幫的人!」
方子雲滿以為黑虎神君聽後必有戒心,但發覺他並不以為意,只聽他道:「原來如此。我只想叮囑你一句,湘凌堡的人也去了,人數不少,我不希望年紀尚輕的你喪命於此。」
方子雲心頭一震,那麼當日在小思村的騎士肯定是湘凌堡的人了!「他們會有什麼好事幹? 」
方子雲忽然紅了眼問道:「前輩知道他們是去幹什麼嗎?」
黑虎神君沒有回答問題,只是淡淡的道:「像你這樣的年紀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多作行俠仗義,少作恩怨仇鬥。」
方子雲嘶啞了聲音問道:「告訴我,他們去幹什麼?」
黑虎神君嘆息道:「我本不該理會這件江湖仇殺,更不該告訴你湘凌堡的人早就在天荒坪設下了埋伏。」
他們在天荒坪埋伏!
方子雲忽然掉了吃剩的雞骨,轉身就走。
雨剛停了,但外面還是一片孤寂的黑夜。
黑夜,微冷。
黑夜就如他現在的心一樣陰沈。
但他知道,如果不趕快回去,飛魚幫可能會全員覆沒。
黑虎神君道:「停下來!你如此一去便會送命。我看你腳步輕浮,又聽你氣息散亂,一定是有傷在身。」
方子雲想不到竟被他一眼看出來。方子雲回頭望着他,慢慢道:「我已經沒有家,飛魚幫是我唯一可棲身的地方,他們已經是我的親人。」
黑虎神君不知為何忽然心中一酸,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無家可歸?
數十年來的流浪令他的心靈感到十分空虛,他也希望有親人,有棲息之地。
黑虎神君忽然很同情他。
他雖然年輕,但一定受過很多苦了。
黑虎神君問道:「你一定要去?」
方子雲道:「是的。」
黑虎神君道:「你過來。」
方子雲道:「你不必勸我了。」
黑虎神君大聲道:「如果你想活着回來,就給我過來!」
方子雲停下了腳步,心中一遲疑,但還是走回去,在黑虎神君對面前盤坐下來。
黑虎神君卻突然出手!
方子雲想不到他竟會對自己突然出手,心中大驚,連反應也來不及。
黑虎神君捉住了方子雲的右手。方子雲只感到一道暖暖的真氣從外進入,心下登時鬆了一口氣,心道:「他是在幫我引導本身凌亂的真氣!我是把好人當壞人了。」
真氣先通過手太陰肺經,然後是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最後是足厥陰肝經。那次在海上一戰被原籐打得散亂的真氣都已經暢順通過人體十二經脈,回歸正途。
方子雲盤膝運氣,內力彷彿更勝從前,心下對黑虎神君不勝感激。
黑虎神君道:「今天能夠遇上你也算我倆的緣份,現下我傳你一套劍法,看清了。」
方子雲道:「你我才相識不久,怎可……」
黑虎神君把手指放到唇上,道:「殊!好好的看着吧!」當下把竹杖往前一送,雙足一蹬,躍起數丈,他的跛足竟然也靈活起來。黑虎神君把竹杖當作劍器而使,劍氣所到之處如同虎嘯。黑虎神君凌空轉身揮動竹杖,劍氣形成一個圓圈,竹杖刺出,有如猛獸出閘,門外的大石被劍氣轟得粉碎。
方子雲只看得目瞪口呆,心下暗地高興。
黑虎神君道:「這是我所創的神君七劍其中一式,我再傳你其餘招式及劍訣。」
方子雲看過黑虎神君使完七式,又把劍訣記着,在神君的指導下練熟了「神君七劍」的基本功。
黑虎神君暗嘆方子雲的資質奇高。
黑虎神君神遊多年,一直想為這「神君七劍」的功夫找個傳人,無奈江湖上小人太多、忠義之士太少,未能找到合適的人選。
今天,終於較他碰上了。
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確。
他看見了這年輕人擁有的義氣及勇敢!
「我畢竟老了,需要一個傳人。」
練功過後已是深夜。
夜梟低嗥,儼如鬼哭。
黑虎早伏在地上睡了。
黑虎神君在神案旁的茅草堆中躺下,打了個呵吹,道:「你還需要休息,待得明晨才出發吧。」
方子雲也覺疲累,如果以現時狀態作戰簡直是去送死,只好睡了一覺,養精蓄銳。
方子雲輾轉反側,良久不能入睡,過了不知多少時間,終於迷迷糊糊睡了。
睡夢中突聽「吼!」的一聲,黑虎神君及方子雲也立即驚醒。
黑虎神君亮起火石,只見黑虎正向門外怒吼,卻看不見人影。
黑虎神君喝道:「是誰?」
門外卻如黑洞般深暗的、寂靜的,並沒有人回應。
黑虎神君再問道:「誰在鬼鬼祟祟?」
一個黑影閃出,向方子雲出手。
方子雲慌忙拔劍,「錚!」,火花四濺。
向他出手的人手舞一把朴刀,面容瘦長臘黃,一身黃色大長袍,架起招式卻竟有一代宗師的風範。
那人道:「方子雲,我認得你,我由小思村一直跟着你了。可惜竟遇上黑虎神君,原本待遇得時機下手,想不到也被發現了。」
方子雲道:「誰?我不認得你。幹麼要殺我?」
那人道:「你也許不認得我。但那次我跟着堡主去煙台與你義父張海威見面時,我已經認得你了。」
那次,飛魚幫與湘凌堡在桃花峪交戰,飛魚幫大獲全勝,俘虜湘凌堡數十人,湘凌堡堡主律勝天其後到煙台的飛魚幫總坨請求釋放俘虜。那時,方子雲就站在張海威旁邊。方子雲依稀記得律勝天的確帶着一個隨從。
那人道:「桃花峪一戰,我派傷亡慘重。幸好,現勢逆轉,張海威已經死了,正是我派復興的好時機。」
方子雲道:「義父沒有死。」
那人道:「哦?那麼,他在哪兒?」
方子雲搖頭道:「我還不知道。」
那人訕笑道:「你義父早已經死了。死在大海上。」
方子雲雙眼佈滿血絲,咬牙切齒的道:「你……你胡說!」
那人笑道:「好了。你義父既然死了,飛魚幫已經沒有未來,回去叫你幫的長老們交出藏寶圖!」
藏寶圖!
又是藏寶圖!方子雲在短短一日內已經聽了兩次。
方子雲道:「我想你找錯門路了。我幫沒有什麼藏寶圖!」
那人道:「不會錯的了。東海藏寶圖共分為五份,一份落在倭寇手上,另一份則在飛魚幫,其餘下落不明。你如果不肯勸服你的長老,我只好把你當人質,要他們交出來了。」
黑虎神君忽然道:「這裡好像還有一個老叫化和一隻老虎。」
那人道:「是的。我一進來時,還以為你是丐幫的人,但一看見這隻老虎,就知道閣下是黑虎神君了。」
黑虎神君問道:「你不怕?」
那人料定他不會輕易插手,笑道:「我想黑虎神君神遊多年,難道又想插手兩幫之間的恩怨?」
黑虎神君道:「這位想必律勝天的得力助手,五行門的名家周紝吧?我告訴你一件事,這小子已經是我的傳人,我不能眼白白看着他被人欺負。」
那人笑道:「原來神君也聽過我的名字。」
黑虎神君向方子雲道:「看來這位五行門的周紝想見識一下神君七劍的威力,你便跟他切磋一下吧。先說明一下,點到即止。」
方子雲急道 :「可是我只是剛剛學會一些基本的招式,還沒......」
周紝打斷了他的話,道:「哦?這小子竟然學會了神君七劍?好!就讓我見識一下吧!」刀鋒一挺,一招「水來土掩」向方子雲橫劈。
方子雲見反身一轉,右手拔劍刺出,使出的起手式卻是「落霞劍法」,迎上了周紝的「形意五行刀」。
兩人交手,一炷香時間轉眼已過。
周紝在江湖也略有名氣,但竟一時戰不下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心下倒也焦急。他的刀法卻不亂,反而連綿不斷,果真有如水來土掩之勢。
方子雲正自得意,以為能夠與名家打成平手時,想不到周紝左手驀地揮拳,竟向劍鋒拍去,簡直是想把一隻手不要了。方子雲正要把他的左手削下來,卻聽見黑虎神君叫道:「當心暗器!」
三道芒針直飛方子雲的眉心,方子雲唯有把頭向後一抑,才剛避開三枚芒針,可是迎面卻還有一道銀針!
「啪!」石子與銀針同時掉在地上。那小石頭卻是黑虎神君用「彈指神通」功夫發出,救了方子雲一命。
「不要臉!身為江湖名宿竟暗箭傷人!小友,快使出我教你的功夫,讓他見識見識!」
方子雲正想站穩,又是一道寒光,一柄朴刀向他面門劈下。
好險!
若不是方子雲情急生智,在地上一滾,他的身子便要被劈開兩半了。
方子雲劍招向上一挑,這一招看似平實,但卻可以刺向周紝三大要穴,實質可以變化多端,正是「神君七劍」的第一劍 ─「虎視眈眈」。
周紝叫道:「好! 江湖上有道『神君七劍,不必六劍』,且看看我能不能破這數劍。」說着手下加快招式。
周紝不顧要害,撲飛而來。方子雲對戰經驗實在太少,此次只是海上一戰後的第二次實戰,他從沒見過如此打法,卻也硬生生使出第二劍─「龍爭虎鬥」。
一劍揮出,雖然威力發揮有所不足,但聽風聲颯颯,當真有如龍吟虎嘯,周紝並不硬接,用刀背黏住劍尖,然後一招「順水推舟」,把巨洪般的力量化於無形。可是,隨即而來的卻是第三劍,「猛虎出閘」,周紝將朴刀在地上一點,整個人躍起數丈,凌空一個翻斗,在高空中往方子雲「肩井穴」直削。
方子雲這時竟不顧得招式使至一半,便撤手把劍向上直飛。方子雲曾經看見過原籐先生使過類似招式,如今危急之中便使了出來。
化清劍直飛周紝中腹。
好個經驗老到的周紝立即變招回刀擋開,待他身子落下,氣勢已減。方子雲跳起接回化清劍並順勢向正在落下的周紝揮出一劍。
鮮血滴下。
「我輸了。」
周紝的腰間已經變得血紅。
方子雲在喘氣。可是,他勝了。
「我敗了。」周紝臉如死灰。「不過飛魚幫已經大勢已去,你就算現在把我殺了也沒有用了!」
方子雲回劍入鞘,道:「我敬你始終是江湖前輩。你走吧!」他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小勝一回,長戰下去,以周紝的經驗及功力是必能擊敗自己的。
周紝失了威勢,也不繼續戰鬥,只好一聲沒吭,然後抱着忿怒負傷而去。
「你臉上有傷。」黑虎神君向方子雲道。
方子雲摸摸臉頰的傷口,道:「這點傷沒關係。」
「剛才你雖然還沒把我教使得淋漓盡致,但也算有急才。不過你要記住,行走江湖,切忌鋒芒太露,不知有多少少年英雄因為自視過高、行事又太過招搖,樹敵太多,最後招致橫禍。」
方子雲道:「多謝指點。」
「快要天亮了。你元氣未復,還是小睡一會吧! 」
次晨,黑虎神君因不欲插手飛魚幫與湘凌堡的鬥爭,與方子雲分道揚鑣。黑虎神君臨別時再三叮囑方子雲,免他誤入歧途。
「老叫化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方子雲對黑虎神君不勝感激,相識時間雖短,但二人之間卻擁有一份親切的感覺。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並不是可以用時間來量度。
這種關係也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即使聚後各分散,而這份感情卻是永遠存在。
藍天,白雲,陽光燦爛。
方子雲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施展輕功,趕往天荒坪。
前路漫漫,命途有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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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什麼
偶然遇上驟然風雨
又如何
雨點縱大
也殺不死你吧
殺死你的
是你自己
-------- 黑虎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