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第二天,我和夏詠瑤跟其他遊客沒有兩樣,在台北附近景點走走逛逛,下午坐了貓空纜車,然後逛誠品書店。走累了就到當地的特式咖啡店點杯咖啡休息,黃昏跑上101大樓看日落,然後再到遊人如織的夜市。

旅行的時間往往比平日過得更快,一天短如瞬間。夏詠瑤跟那個拳擊手男友來過台北,現在舊地重遊,只覺她比平日更積極,可愛的臉蛋上看不出半點感傷。她大概想分散注意力掩蓋內心的痛楚,我這樣想著。

話說回來,我雖然失憶,記不起自己到過台灣。可是,我仍不禁好奇自己當時跟那個女友到過哪些景點。那個「她」當時都跟夏詠瑤一樣興奮地扯我跑來跑西,將景點塞滿行程嗎?

不,我認為「她」是文靜型女生。

我們應該像愛情文藝電影裡那些情侶漫無目的地逛唱片店,戴住頭式耳機的時候不自覺的四目相投⋯⋯





是這樣吧?我猜。

「嘿嘿嘿,吃飽之後,⋯⋯不如我們做點運動,流點汗,你說好不好?」我們將夜市的地道小食掃進肚子後,夏詠瑤忽然在我耳邊問道。

我咕嚕嚥一口口水,以為自己幻聽了。這究竟是怎樣的展開?

她的聲音此時格外誘惑:「難得旅行嘛。」

「W-H-A-T?」





正當我在原地糾結之際,夏詠瑤的目光鎖定林立路邊兩旁的懷舊攤位,臉蛋上露出一讓我不寒而慄的妖精笑容。

她逕自走到射氣球的攤位,低聲跟檔老闆聊了幾句話,然後揚手把我叫過去。

「三P,絕對不了!」我一頭霧水。

老闆熱情地拉得我到氣球靶前,一邊笑,一邊把一個又一個色彩繽紛的氣球綁在我身上,不消兩分鐘就把我打扮成滑稽的氣球人,四周的遊人駐足觀看。

慢著,這是甚麼氣球Play? 就算是SM也跟我看過的太大出入吧⋯⋯





「大叔,你是不是誤會了甚麼?瑤,究竟怎麼了?」我掙扎不了。

「少年,寧得罪老闆,別得罪女孩啊,哈哈哈!放心,大概死不了的。」

這時候,夏詠瑤英姿颯爽地舉起BB彈槍:「林文冬,你知道嗎?我是一個非常記仇的女人呢。」

「我們第一頓飯嘛⋯⋯我專程在打電話預約的,你知道有多難預約嗎?但你居然連吃了甚麼都不記得嗎?」

幹,原來是因為昨晚那件事⋯⋯

砰!我肩上的氣球他媽的炸開了。

「不記得嗎?」

砰!!!駐足的路人紛紛拍手,這次我褲襠前的粉紅氣球。





「來嘛,給我好好動起來,你幼稚園沒有學過怎樣扮一隻螃蟹嗎?」她再次瞄準。

「夏詠瑤!你這女人瘋了啊!」

砰!

「不記得?蠢材,左右左右走呀!」

砰!!

「真的不記得嗎?」她一直重覆同一個問題。

「你就自己連吃了甚麼都想不起來嗎?」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我一邊左右跑來跑去,狼狽地閃躲滿天飛的BB彈,一邊跟這個突然翻臉的女人在攤位兩邊對罵,老闆和旁人像看到即興搞笑表演似的捧腹大笑,笑聲和掌聲不絕於耳。

人類天生都喜歡暴力,幹!

夏詠瑤扣下板機掃射,一把槍射光換另一把,直至剩下我頭頂的氣球時,不知怎地卻放下手槍,低頭轉身擠出人潮。

剎那間,我看到她哭了。

「喂!夏詠瑤!喂!!!」

我心裡莫名的刺痛一下,顧不得滿身氣球碎屑和頭上的氣球,想也不想便衝開人潮追上去。可是,我在人海茫茫的夜市來來回點跑了幾圈,卻沒有發現她的蹤影。

她到底怎麼了?





因為一頓飯生氣了?

還是因為想起那個出軌男友的事情?我沒有答案。

過了一會兒,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十字路口:「嗄⋯⋯嗄。」

「林文冬先生,你找我嗎?嘻嘻。」一隻手指戳我的臉頰。

我聞聲猛然轉身,便看到夏詠瑤拿著一串炸鮮奶站在我身後。這時,整個世界頃刻都靜音了,剩下我和她兩人而已。

「你跑到哪裡啦?別生氣了。總之甚麼都好,我統統都認了!」

「跑到一個你找不到我的地方。誰叫你只顧自己發呆,就連昨晚吃了甚麼都忘記了,哼。」





「我以後會好好記住我們吃了甚麼,每餐飯都來個大特寫!」我連忙賠罪,續道:「下次你跑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好,這句話我記住了,就當第七條守則囉。嘻。」她轉身邊走邊說,我並沒有看見她這時候的表情。

不過,她回來的時候眼圈有點紅,剛才分開時肯定有哭過,只是我始終沒有問出口⋯⋯

這是我人生最後悔的事之二。



天空被斜陽燒成一片奪目的橘紅,我和夏詠瑤終於走下小火車,並肩步出木造車站。

對了,因為我身邊這個興奮女孩顧著在九份排隊等有名的鮮草芋圓,所以我們比預定的行程晚了一點。

我們所在的木造車站瓦頂長了翠苔,帶點懷舊的日式昭和氣息。這是平溪線的終點站—菁桐火車站。也許接近黃昏,所以菁桐的遊客稀稀落落,使這個地方展現出原來的寧靜與浪漫。

「哎,遊客都已經走得七七八八了。」

「有人一定要排甚麼鬼芋圓嘛。」我道出重點。

「想怪我喔?那是誰說《悲情城市》的長鏡頭拍得很唯美,在那條石樓梯來來回回跑十幾遍呢?哼,你的腳力愈來愈好嘛。」她說的又是另一個重點。

咳,《悲情城市》確實是我很喜歡的電影。不過,我討厭跟遊人擠來擠去,所以這樣就好。

這時候,我和夏詠瑤完全沒有意識到寧靜往往蟄伏難以想像的危機……

夏詠瑤這天戴一頂黑色帽子,穿短運動裝,配上背囊就像去遠足露營似的。不過,那條貼身運動短褲將她的長腿顯得更白皙修長,沒有半分多餘的贅肉,從後面看起來更曲線盡現。

貼切來說,這是健康性的性感。

菁桐是台北近郊的熱門景點,也是我這趟旅程的必到地方。我可沒有忘記袋裡的第四件愛情遺物,許願竹筒。

所謂入鄉隨俗,遊客來到菁桐,自然少不了掛許願竹筒。許願竹筒跟日本神社的繪馬相似,遊人用白板筆在竹筒寫上願望。這種許願竹筒正常應該是一對,以一條繩子把兩個竹筒像雙截棍般串起來,方便掛上樹枝。

所有正常的,在我身上都變得不正常。

我的許願竹筒只剩下其中一個,而且除了底部有「菁桐」的刻字外,筒身卻連一隻字都沒有留下。

跟我的回憶一樣,只有空白。

無論如何,我和夏詠瑤打算逛個圈,離開前找棵掛滿竹筒的大樹,然和把各自的愛情遺物埋在樹下。

不過,從火車站一直到老街的路上,一股難以名狀的熟悉感湧上心頭,過去的影子像鬼魅似的約隱約現,時而走在我前面,時而在某個路口駐足……

縱然記憶零碎而虛幻,剩下抓不著的悸動,但我很確定自己曾經走過這條菁桐老街。這裡有我必須忘掉的記憶。

如是者,我們沿著百米長的菁桐老街一直散步,寫滿願望的許願竹筒隨處可見,有的吊在樹枝上;有的掛在店舖的櫥窗和牆壁外;有的在道路兩旁的晾衣桿上。

「我想要一條加大碼的巨屌。」這是每個男人的願望。

「高考一半 科目Pass!」喂,志氣不能高一點嗎?

「我要做億萬富翁。」不用許願,直接移民去越南就好。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我都想。

這時候,夏詠瑤忽然清咳兩聲,得意洋洋地問道:「林文冬,你知道許願竹筒的故事怎樣來嗎?」

我知道,但我不說。且看她準備已久,擺出一副嚮導的模樣,所以我一邊扭水樽飲水,一邊揚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菁桐本來是金礦坑。」


「咳!」我差點被水嗆死:「那是煤礦坑。」

她吐舌:「對對,反正就是一個甚麼都能挖的坑啦。剛才我們下火車的菁桐火車站是上世紀三十,四十……呃,五十年代的建築物。」

我一頭黑線:「是二十年代。」

「你閉嘴,我說五十就五十!」

「夏詠瑤,你真的不會看書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跟她鬥嘴成為了我的人生樂趣。

我和夏詠瑤一邊吵吵鬧鬧,一邊像羅蘭巴特說的都市漫遊人穿梭大街小巷,不時駐足逗流浪貓。

許願竹筒源於一個鐵道員和雪糕女孩隔著鐵道圍籬相戀的浪漫愛情故事。當地市政府在七十年代舉行活動紀念,主辦單位設計了這種許願竹筒作贈品,市民反應十分熱烈。久而久之,許願竹筒便成為這裡的特色,一直流傳至今。

說著說著,我和夏詠瑤不知不覺已走過老街,最後在一棵掛滿許願竹筒的林蔭大樹底停下腳步。

「聽說這些許願竹筒很靈驗的。這裡有人負責把這些寫滿願望的竹筒收集起來,然後一把火燒掉,用竹筒的火焰放天燈,願望上天了便會成真。」我掏出空白的許願竹筒解釋。

「這樣拋到樹上,害收集的人辛苦死,乾脆像墓碑一般插在泥土中更好。不過,最後用來放天燈倒是浪漫!」

「我的竹筒沒有燒掉,所以願望大概沒有成真吧。」我苦笑。

此時,夏詠瑤從背囊中翻出暗中準備好的白板筆,輕輕放到我的掌心。

「嗯?」我錯愕。

「把你的願望寫在竹筒上。『我要成為擊敗那個睪丸人的大作家』啦、『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啦、又或者『世界和平』,總之把你的願望統統都寫上去,這次肯定會成靈驗的。」

「寫一個不行,就寫夠一百個,總有一個會靈驗啦。」

然後,夏詠瑤把她的愛心筆擺到樹下,然後瞧看我一眼。

「好啦好啦。我現在去買飲料回來,你趁這段時間快點想,把願望寫下來囉。」

我還未來得及叫住夏詠瑤,她已經一溜煙地跑掉,把我留在原地。

「寫下願望嗎?」我自說自話。

盡快寫出下一部作品?雖然比許願要大屌實際得多,但靠神明才創作出來的作品,就沒有意思了。

讓夏詠瑤跟自己一起嗎?不,那還是許願要大屌更實際。

過了一會兒,我仍然猶豫地握住白板筆,遲遲未能寫下願望。然而,當筆尖點上竹筒的那一剎,我心臟怦怦亂跳,整個人就像觸電似的僵住了!

「冬,你寫了甚麼?」

這是誰的聲音?我失神。

與此同時,眼前的景象驟時間模糊起來,兩道不怎清楚的細語聲在我的腦海中嗡嗡迴蕩……

「還沒有想好。人的願望有許多,但空白的位置跟這個竹筒一樣少得可憐。你已經寫好了?」

「嗯嗯,『我們以後都要在一起』。不如我們把竹筒帶回去。直至你想好願望的時候,我們再來菁桐許願,你說好不好?」

「嗯。」

「我們約定囉。」

我不自由主點頭,尾指下意識微微一勾,可是勾住的只有空氣,而濕潤的霧氣擋住我的視線,打濕了竹筒。

我頃刻回過神,搖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清醒過來。

「你既然已經走了,說別再像幽靈般作祟。我總要努力向前行才對吧?」

「對了,許願這回事啊,只顧著自己才不會靈驗。」

我拭走眼前的霧氣,倏地想起了昨晚哭紅了眼的夏詠瑤。我不禁笑了笑,提筆在許願竹筒寫下當下唯一的願望,然後俯身放到夏詠瑤的愛心筆旁邊。

「希望夏詠瑤不要再哭,繼續向前邁步。」

我用盡全身力氣,同時也用盡竹筒所有空白位置。

這是我現在的願望。



五分鐘。

十分鐘。

十五分鐘。

我在原地踱步十五分鐘,夏詠瑤卻仍然未見蹤影,天色愈來愈暗⋯⋯

難道迷路了?不,從菁桐老街到這裡只是一條直路而已。

不知怎地,當我望向空蕩無人的寂靜街道,一陣不祥的預感充斥全身,使我遍體生寒。

我一邊掏出電話,一邊邁起腳步朝菁桐老街的方向急步而行,步伐愈來愈急速,最後更跑起來,在老街一邊大喊,一邊尋找夏詠瑤的身影。

然而,最後回應我的人不是夏詠瑤,而是一個穿牛仔背心,脖頸陀著粗金鏈的刺蝟頭男人。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幾個叼著煙的不良青年。我知道眼前的男人在道上叫雞扒哥,這是後來的事了。

這個時代的小混混都喜歡用食物做綽號,香港有生菜魚肉的啦、碗仔翅啦、還有燒賣啦。來到台灣自然有炸雞扒罷了。

「兄弟,你找人嗎?」

我直說道:「對對,我正在找一個女生。」

「雞扒哥,就是他了。」一個少女指住我叫道。

「這麼巧?我也在找人啊!」雞扒哥吐出口中的檳榔,咧起兩排染紅的牙齒:「那個臭婆娘同行的愣頭青就是你啊。」

我看到他那不懷好意的笑容,再看清少女的樣子,赫然發現後者正是前天在西門町遇到的小騙子!

我還未來得及問他們夏詠瑤的下落,一條散發濃烈雞扒和腳臭怪味的襪子便從後捂住我的臉。惡臭傳進我的鼻腔,使我滿天星斗,兩眼一黑便昏過去。

「嘿嘿,我的襪子比哥羅芳還要厲害吧?」雞扒哥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捉住他,帶走!」

在失去意識前,我只有兩句說話想補充。

第一,夏詠瑤也被捉了嗎?

第二,我發誓這一世都絕對不會再吃雞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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