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鸞鏡是一位八面玲瓏的高材生、沒有缺點的大小姐,沒料到天上的明星竟突然掉到我眼前。我們不算相識很久才對,但提及「老地方」,我馬上想起第一次相遇的那裡。

生物實驗室的門鎖不知何時已經修好,不過今晚沒有上鎖,我推開門便看見鏡姊。

「很準時嘛。」她坐在實驗桌,晚上實驗室的氣氛跟朝早迥異,幽冥而充滿神秘,我亦被這種氛圍感染了。

「那個……總不可能讓女生等候吧。」

鏡姊稍為避開了我的視線,尷尬地說:「不用那樣拘謹啦。如果是因為昨晚的事,我要先跟你道歉,那個大概跟你想像的不同……對了!我身邊不是一直都有很多人嗎?」





「嗯,簡直是校內的萬人迷。」

「才不是。當中大部分人只是待在旁邊監視著我,所以我昨晚才擅自做了令你誤會的事,那是我的錯,當時要避開他人耳目別無他法。」

鏡姊請求我的原諒,但我根本無法對她生氣。

「妳說監視妳的人,他們是誰?」

「共產黨。」





她的表情不像開玩笑,更令我不知怎反應。

「Esse est percipi──」鏡姊忽然轉換話題,問:「假如森林裡有棵樹倒下,但附近沒有人,那麼它倒下時有沒有發出聲音?」

我答:「這問題真奇怪,當然會有聲音。」

鏡姊搖頭。「聲音是耳朵把空氣震動轉化為電信號再包裝成『聲音』讓大腦感知而已。換言之沒有人在附近的話,就沒有聲音,只有空氣震動。愛爾蘭哲學家柏克萊說過『存在即被感知』,現在的你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一直注視著你。」

我亦正面凝望著她,問:「假如妳眨眼的話,我會有半秒不存在嗎?」





她又搖頭。「柏克萊說,即使世上沒有人注意你,還有神一直在看顧,因此你依然是存在的。」

「聽起來真荒誕卻又很難否定。」

「柏克萊是十八世紀聖公會的主教,當時尚有上帝存在,他那樣說一點都不奇怪,就像一千年前你說地球圍繞太陽公轉才是瘋子。當然以現今科學角度來看是說不通,我的父親就用量子力學的實驗來證明了上帝是不存在的。」鏡姊問:「你對量子力學理解有多少?」

「大概是知道薛丁格的貓的程度吧。」

「那是最流行的例子呢,我也可以用薛丁格貓來論證上帝不存在。」

薛丁格貓是個思想實驗,實驗裡有黑盒、黑盒裡有活貓、有放射性物質、還有能偵測原子衰變的放毒裝置。根據量子力學,原子衰變是一種能夠計算機率的隨機事件,因此只要把適量的放射性物質放在黑盒內,就能做到一個小時後,那些物質有50%衰變、50%不衰變狀態,而且兩個狀態是同時存在。換句話說,黑盒內既發生衰變,同時亦沒有發生衰變;而探測器既因為偵測到衰變粒子而放毒氣,同時又因為沒有偵測到衰變粒子而不做任何動作;最終盒內的貓既因為吸了毒氣而死,同時又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而活,這就是薛丁格貓同時處於「既生且死」的狀態。

鏡姊說:「假如活的貓咪突然看見自己的屍體,一定會嚇得喵喵叫吧。所以實驗經過一個小時,即使你無法看見黑盒內發生何事,但大概會聽見貓咪在裡面叫著。假設貓在裡面叫了十分鐘,你覺得煩厭於是打開黑盒看看──此時有兩種情況,根據傳統詮釋,當處於疊加狀態的貓被觀測時,他的機率狀態就會塌縮成為其中一種狀態。假設是塌縮成為死貓狀態吧,於是當你打開黑盒後,只會看見貓屍,沒有任何活貓,然而這不算最荒謬的事。

「想想看,實驗開始時,貓咪是活的;實驗經過一個小時,這是決定貓咪死活的關鍵時刻,貓可能活可能死而且不停叫著;實驗再經過十分鐘,你打開黑盒只見到貓屍,換言之十分鐘前那隻貓已經中毒死了。這樣的話,究竟是什麼東西在盒內叫了十分鐘?當你打開黑盒,你不但殺死了當下的那隻貓,更把之前貓咪在叫的十分鐘的整個存在抹殺;你實際上是殺死了十分鐘前的貓,十分鐘前的貓是被一個未來人殺死。」





我問鏡姊:「但薛丁格的貓只是思想實驗,實際上根本不可能有既生且死的貓吧?」

「嗯。現時科學家只能在微觀世界觀察到量子的疊加態,宏觀物質諸如貓咪的疊加態並不存在,薛丁格貓原本是薛丁格用來批評某些量子理論的荒謬性的思想實驗而已。可是我剛才說的東西,即是『未來決定過去』的量子力學實驗確實存在,例如知名的惠勒延遲選擇實驗。而我說了這麼多,總結的話,一個物質當它被觀測時和不被觀測時的狀態可以不一樣,就像黑盒內的貓和打開黑盒的貓處於不同狀態。」

「不被感知時,貓處於隨機的混沌狀態;當被感知時,貓才確定是生或是死──存在即被感知。」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上帝的定義是全知全能,世上又怎會有不被感知的東西存在?如果有既生且死的貓存在,即是有連上帝都無法透視的黑盒,那上帝就不是全知全能,跟上帝的定義互相矛盾。因此,世上不存在上帝──這是我父親的研究內容,當然不是空談,空談是哲學家做的事,科學家是做實驗證明理論的。」

「所以妳的父親用實驗證明了上帝不存在。」

鏡姊點頭。「父親是很厲害的物理學家,而且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開宗明義反對宗教,提倡無神論,因此父親的研究得到了中國政府的賞識,還表揚他是一位傑出的黨員,父親得以在國家的幫助下繼續研究。他打算在證明上帝不存在之後,進一步證明人類可以成為自己的上帝。」

人類成為上帝──這種狂妄傲慢的想法既令人訝異,卻又有種莫名的魅力。鏡姊則一邊說,一邊玩弄頭髮,唯獨這一點不乎合她成熟的形像。





「話說妳的綠色寶石耳環很特別,有種很神秘的光彩,我沒見過這種玉石呢。」

「那是一種特別的玻璃,是父親送給我的禮物。」鏡姊望向窗外,像凝視著遠方的某處,輕聲說:「爸爸是我小時候的偶像,直至某一天,一切都變了……他忽然變了另個人似的,一直自言自語說著聽不懂的話,最後更發狂殺死了研究院內的同僚,因而被國家拘捕和起訴,判處了死刑。」

「抱歉……」

鏡姊寂寞地微笑著說:「那時候我們都很害怕,因為母親的專業領域是基因編輯,同樣要得到國家默許才能研究,父親的死導致我們全家都受牽連。於是媽媽就拜託相熟的人幫助我們逃到香港,在友人的保護下總算保全性命,代價就是失去了自由。」

「似乎是很沉重的話題……難道跟現在學校被封鎖有關?」

「我的確有這樣的預感。你知道嗎?剛剛GH翼那邊有人死了,有學生用餐刀插穿自己的喉嚨。」

「咦?怎會這樣……」

「那不是人為的凶殺案──」鏡姊神色十分凝重。「我的父親在被捕之前,曾經發狂似的對我說,說他錯了,這個世界確實有上帝,而他的研究觸怒了上帝,所以上帝要奪走他的一切作為懲罰。」





說到這兒,鏡姊輕躍下來,笑道:「大學附近的軍營也有所動作了,一切事情都不簡單,所以我想得到你的幫助。」

「我能夠幫上什麼?」

「陪在我身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