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們行街市,他們行超市,買了幾舊姜,買了一盒無核青提。
 
阿朗捧着它們,思思挽着他的手,一路走回家。
 
她和他說東西又加價了,好像貴了一點點;他點頭,和她一起歎物價高企,即使他不清楚原先的價錢。
 
她煮飯,他們吃飯,他洗碗,全程很和諧。
 


和對方生活,說到底是舒適的。他們知道對方的吃什麼不吃什麼,進門出門前的小動作,糞便聞起來是什麼味道,長久的習慣締造出舉止自如的輕快。
 
「落街行吓好冇?」阿朗問。
 
思思明白:「好。」
 
於是,他們像拍拖一樣,下樓到處逛逛,二人都沒有說話。
 
是因為享受閒適嗎?恐怕不是。他們在心裏打了一份草稿,正默默練習,演講的時候要配合眼神、表情、動作,不可以有任何差池——即使,他們都感覺到對方的態度軟化,仍怕一旦有細節處理不好,就會前功盡廢。
 


行一行,又返回樓下公園,坐在那張長椅上,微風正好。
 
阿朗首先開口:
 
「係呢……我有啲嘢想講。」
 
「嗯?」
 
「你覺唔覺得我哋怪怪哋,好似同以前好唔同咁。」
 


「覺。」她看着他,坦白承認。
 
「其實,我覺得,我哋好似淡咗……或者唔係淡咗,但好似冇以前咁開心。」
 
「嗯。」
 
「啫係,我哋都……我哋都少講咗嘢,少傾咗偈,係呢一兩日先多啲。平時,都好似只係傾棉花糖咁……」
 
他回想,除了功課、興趣班、測考、冬季校服,只得訕訕地問好。
 
「好似係,連佢都覺得我哋唔太熟添。」
 
她自嘲於被女兒發現端倪;阿朗也笑:
 
「但係,我哋當然熟。」


 
「用熟唔熟嚟講我哋,好似有啲怪。」
 
他們已經很親,說不說話也有親厚情義,但確實不安於此,熟悉感正在剝落。
 
「都係。」
 
她深呼吸:
 
「我明你意思,我都係咁覺得——」
 
「嗯?」
 
她直直地看着他,像背誦課文一樣:
 


「我好唔開心——真㗎,因為我哋變成咁。但我唔想再咁落去啦,但係,我都唔知個問題出喺邊——你話,如果係喺以前,我會覺得都幾合理?但宜家,明明我哋都好好㗎……」
 
他見她已說不下去的樣子,順着手肘牽起她的手,替她補充:
 
「嗯,我哋係好好,過得幾好,個女又咁生性,又夠錢洗。係咪因為咁,所以覺得啲嘢永遠都只會繼續行落去……我意思係,冇太多進步空間,甚至有啲太習慣、太安穩?
 
變咗,好似好悶咁?」
 
他們達成共識。
 
她表達意願:
 
「嗯……但係呢,我真係唔想再咁。」
 
「我都唔想。」


 
「其實,我之前就想同你講,但係每次去到口唇邊,就講唔出咁……
 
我認我係有少少細膽,但係嗰陣時,我唔知你係點諗。我驚我同你講咗我唔開心,甚至同你講我覺得我哋……淡咗,就會番唔到轉頭,啫係——」
 
「係咪驚我唔係咁諗?或者,我都係咁諗,但係講咗,就番唔到轉頭?」
 
他忽然心寬,因為,他也有過這樣的思慮過程。
 
「係。」
 
「明。」
 
「嗯,唔係所有嘢講出嚟,就可以趨向解決㗎嘛,可能一講,連原本咁樣都冇埋呢?咁到時點?」
 


「我都係咁覺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捽捽手指:
 
「我哋,好似、好似都幾廢。」
 
「係,垃圾。但係垃圾宜家識開口,係可回收㗎啦喎。」
 
他指着不遠處的三色回收箱;而她沒好氣地笑一笑:
 
「都擺咗成三十幾年啦——唔係嘅,個問題啱啱先有啫。」
 
「嗯。咁宜家我哋肯傾,你係想……?我係因為想解決,所以先想同你講出口,我唔想再係咁啦,我諗,我哋都好辛苦。真㗎。」
 
二人的語調平緩,聲線都是輕輕的。
 
她點頭:「嗯。
 
我啱啱咪話,之前想同你講嘅……但係最後冇講到嗰次。就係嗰日,嗯,我話嗰個學生同我表白嗰次。」
 
「係,我記得。」
 
他想起,那天她比往常熱情,笑容燦爛,像一次晴天娃娃顯靈的天朗氣清。
 
「嗰次呢,就係因為佢同我講完,我就覺得,其實,我好愛你。
 
或者係,你真係好愛我——哈哈,有啲肉麻添。」
 
這個太清晰的她,阿朗清楚知道,並且予以認識、擁抱、接納,未曾離開。
 
「係,少骨痹。」
 
「就係咁啦——我聽完之後,唔覺得會有人可以取代到你嘅地位。始終呢,我都太多謝你啦。」
 
她越說越小聲,很久沒有告白愛意,突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將目光投射到前面在玩「紅綠燈」的小朋友上,微笑。
 
「噢,對唔住。」
 
他摸摸她的頭。
 
他記起,當時他打斷了她,因為他生氣於他們陌生,而她卻與別人熟絡到被鍾情。
 
「唔緊要。所以嗰陣時冇講到。」
 
她的決心竟然在融化。
 
她補充:「我當時聽緊佢講,但係就只係得一種好攰嘅感覺,我只係諗起你,諗起你對我有幾好。」
 
「你都對我好好啊。」
 
「係唔錯㗎。」
 
「嗯……我嗰日唔應該發你脾氣,我諗多咗。」
 
「係囉,嚇到我唔敢講。」
 
「Well……雖然我就冇你咁正俾人媾,」只見思思笑着反了一個白眼,他說:「但係,我都有作出反思,都想改善……
 
我諗,我哋都有同一個感受,譬如我都會覺得我哋有嘢唔同、好掛住以前、記低對方嘅好,只係有啲無力。
 
咁耐以嚟,我番殯儀呢,成日接觸啲唔喺度嘅人,其實都幾令我珍惜生活,始終我都唔想瞓喺度等其他人化妝……咁但係,我好似——因為太有安全感?覺得呢一種平淡係唔會更改,有好過冇,好過大家連平淡都唔得。
 
所以,雖然珍惜生活,但係,就唔太珍惜……我哋。」
 
明明說珍惜生活、好好活着,第一個主觀感受是「好煩」,珍惜生活,卻沒有珍惜生活中身邊人的舉動,只在內心默唸、憂愁、後退。
 
「嗯,明白你意思。」
 
「但我想珍惜。宜家——或者係之前咁樣,我都唔太舒服。你呢?」
 
一切醞釀已久,終於不止困於無力腦袋中。

「我都係。」
 
「咁……就好啦。」
 
小朋友玩耍的歡快和老人家下棋的爭論忽然沒有了聲,他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像已歷盡高山爬上了珠穆朗馬蜂,但無以為繼,只看着眼前美景卻不知是否應該原路往返——
 
說完了,之後呢?
 
「我想盪鞦韆,推我吖。」
 
思思站起,向阿朗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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