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層樓梯,爬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見到數字「7」。
 
外面氣溫大概有三十多攝氏度,扛著個「累贅」,踏上一級,汗水隨之滴落,幾乎每級台階都留下了肉眼可見的、辛苦的印跡。她騰不出手,只能用肩膀接住順著臉龐滑落的汗珠,一個踉蹌差點摔下樓,好在穩住了身子,只是樣子有些狼狽。她四周張望了一圈,樓梯間除了一個前來裝修七樓閉路電視的工人,不見其他人影,校園裡也聽不見嬉笑談話。
 
也對,這個時候、這種天氣下,其他人應該早就在家裡開著冷氣打遊戲,享受假期了。她微微嘆了口氣,決心這個暑假一定要減肥。但當下,要是有塊冰西瓜該多好。
 
腦裡想像著人生多美好,腳下一步不停。冷氣與冰西瓜似乎給了她動力,三步併作兩步,跨了幾級台階。最後的幾步,跨出了劉翔跨欄衝線的氣勢。
 
她抬腕看了看表,咧咧嘴。
 




爬個樓梯也要花五分鐘,看來不減肥不行了。
 
自己中一的時候,不是這樣的,起碼沒這麼胖。那時與現在做對比,簡直是天淵之別。記得中一時運動會還參加過百米賽跑,遺憾沒拿到名次,但與第三名不相上下。口哨一吹,槍一鳴;雙手一擺,腿一蹬。耳邊除了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就是看台上觀眾的加油打氣。她是綠社的,第三名是紅社的。賽場上比的是速度,看台上比的是氣勢——哪邊的聲浪大,哪個社就算贏。很巧的是,綠社看台在左,紅社看台在右,各自高呼口號,揮舞旗幟,此起彼落。她跑著跑著,還聽出了環繞立體聲。這種腎上腺素激增,心跳加速,與風賽跑的感覺,是她中學的第一個美好回憶,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別人的鼓勵是多麼重要。
 
不是她跑得快,是社員的打氣,給了她獲獎的信心。
 
但這經歷,每人只有一次。放眼望去,站起身積極打氣的,只有每年中一級的同學和社幹。中二、中三、高年級的呢?沉默,看戲。
 
在教員室門外,掂起腳往內張望。女班主任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好在另一個班主任的桌面擺著他每天都用的水杯,椅子上那個,好像是背包。本想敲門詢問其他老師,兩人的去向,掃視了一整圈,只有五指可數的幾個陌生的老師,不太好意思開口。再加上他們不是戴上耳機聽歌,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覺,更不好意思打擾。
 




掂了半天腳,有些累了,小心翼翼放下,避免抽筋。她倚著牆,打算等上一會兒,順便掏出張紙巾擦汗。
 
有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迎面走來,低著頭,邊走邊繫上外套釦子。她瞇起眼,想看清來者。這麼熱的天氣,還堅持穿西裝的,不是校長就是校監等高層人物,可能是這樣穿看著體面些吧。襯衫也就算了,穿外套也太誇張了。
 
看著都替他感到熱。
 
高層又怎樣?還不如校工活得自在。
 
越走越近,是副校。
 




本來她還猶豫著,跟不跟來者打招呼。但既然對上眼了,不打招呼好像不太禮貌。只是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副校明顯地愣了幾秒,有些不自在。
 
「午安。」她微微頷首。想起副校認得她,知道她讀哪班,便順口一問:「我想找阿SIR,但他不在教員室。」
 
「休息室。」副校指了指身後:「他在教員休息室。」
 
她隱約覺得不對勁,但沒來得及多想:「好,謝謝。」
 
「等等。」
 
她停下,轉過頭,一臉疑惑。
 
「我幫你拿過去吧。」副校回頭,伸出手。
 
「不用了,謝謝。」她認真鞠了一躬,「老師說,選科表要親自交到班主任手上。」




 
副校沒有再挽留,頭也不回地下樓了。
 
教員休息室,顧名思義,是專門給教師們提供的休息室。休息室在七樓,也不算在七樓。確切地說,是在七樓半。直走左轉,上幾級台階,在一個隱密的地方,有扇不起眼的小門。進門,就是個世外桃源。她進去過幾次,裡面有電視、雪櫃、還有沙發、按摩椅,不過甚少見到有老師在裡面休息。她也覺得這設計不合理:雖然裡面沒有閉路電視,但那裡同樣是校長的休息室。老師們要是在裡面休息時,校長進來了,那豈不是在校長眼皮底下睡大覺?全校只有「女魔頭」有這個膽。
 
「女魔頭手冊」第一條:「老師是沒有時間休息的。就算有空閒,也只能用來備課。」
 
不知從何開始,只有定規矩的那個人,才有權不遵守。

*

休息室的掛鐘,正對著大門。時針與分針在透射進來的陽光照射下,形成了刺眼的反光。他喘著氣,沉重的呼吸聲在耳邊迴盪,胸口無規律地起伏,時快,時慢。手錶沾上了黏稠的液體,發現時已經乾涸,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只能聽到秒針「嘀嗒嘀嗒」地在行走。他抬頭看掛鐘,眼前模糊一片,加上反光,更是看不清楚。想搓揉眼睛,攥著抹布的手舉在半空,僵住了。
 
紅色,眼簾中只有紅色。
 




他感覺得到,整個人都在顫抖。
 
別慌,千萬別慌。他在心中不斷默念:現在慌了,一生就毀了。這樣的打氣似乎起了效果,剛才一片空白的腦海現在有了些思路,總算冷靜下來。雖有思路,但不夠清晰。往後的路,只能靠摸索,見步行步。
 
怎麼辦?整理乾淨?逃跑嗎?不對......時間,看時間。
 
他恍過神,繼續著剛才進行到一半的動作。把眼睛瞇成一條縫,聚焦在一點。就算這樣,仍是看不清楚。他又開始慌了,滿腦的數學知識在此刻成了一堆亂碼,分散在各個角落。他沒法靜下心思考,乾脆用最原始的方法: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他數著,數著掛鐘上的刻字,想看出個大概的時間。數的同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未數到三十,他慌了,徹底慌了。明明只過了幾秒,在他此刻的心裡,是幾分鐘之久。
 
完了,完了,沒時間了!
 
他想哭,很想很想。四十多歲的人了,女兒也有兩個,他自以為早就成為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天不怕地不怕,不掉男兒淚,天塌了也得扛。
 
這回,天真的塌了,但他扛不住。無盡的悔恨與恐懼在此刻把他壓倒,將要窒息。霎時,呼吸也有了困難。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竟感覺不到疼痛。一下不行,第二下......還是不行,第三下......第四下......到了第五下,仍是未感到痛,但眼淚已奪眶而出。
 
一滴。




 
來不及反應,已經快速落下,溶入地毯,不見蹤影。
 
他更絕望,更想哭了。
 
彷彿能想像到日後,法證進現場蒐證,拿著試管與刷子在地毯上掃來掃去,一分一毫的線索都不放過。然後,截取地毯的一小塊拿去化驗,驗出了融合著血的淚。過不了幾天,就能發現現場有死者之外的DNA存在。再接著,就輪到警察拿著搜查令或逮捕令,踢開家門,當著女兒們的面把他捉走......
 
反正,都是死路一條。
 
目光不知不覺落到半米外的刀上,那把他花了不少氣力,才從屍體上拔出來的刀。一伸手,就夠得著。他握緊了刀柄,前些天,他才用來削水果的刀。苦笑,在心中咒罵了幾聲。要是有機會,他一定會站在太陽下,對著天,豎中指。
 
為什麼求生這麼難,求死卻這麼容易?
 
他呼了口氣,發現現在的內心,格外平靜。一手握刀,刀尖對著自己;另一手摸向左胸,從最下排的肋骨往上數,平行往右移,移到胸腔中間,一個拳頭的大小。找到了大概位置,用刀抵著作標記。接下來,要調整入刀口的方向,避免卡在肋骨中間。到時自殺未遂,還得落下生不如死的殘疾。
 




幾十年前教過他的老師沒說錯,課本裡的知識,總有天會派上用場。
 
只是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準備好,祈求準確刺中心臟,他不想成為女兒們的負累。
 
好人是做不成了,最後一次,讓他做個好父親吧。
 
深呼吸,把渾身氣力凝聚於雙手。一手握刀,一手扶刀柄。看了眼旁邊早就沒了呼吸的,十二年的同事,輕輕說了聲對不起。再看向掛鐘,仍是看不清時間,眼前只有一圈光暈。
 
緩緩閉上眼......就這樣吧。

*

「嘭」。
 
他被這響聲嚇得一怔,慌忙睜開眼,手中的刀也應聲而落。休息室暗下來了,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遮住了陽光。他看清楚了:時針即將指向4,而分針,停留在10上。
 
3時50分。
 
地毯上的倒影動了動,越來越大,離他越來越近......右膝一沉,半蹲的姿勢成了半跪,渾身克制不住地顫抖。他死死盯著掛鐘,不敢動,不敢轉頭,不敢看向來者。
 
踩上地毯的「沙沙」聲、關門聲、鎖門聲,還有半晌的沉默。
 
「阿SIR。」
 
他愣住了,徹底愣住了——一把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腦袋嗡嗡作響,一切天旋地轉,他有個衝動,想撿起地上剛掉落的那把刀,重新插進......自己的心臟。但他不行,他不能這麼做。
 
這是出於教師的原則。他有這個責任,保護學生。
 
目睹老師殺人後自殺,親眼看著鮮血四射,兩條生命的逝去,這會是學生一生的陰影。而他,將會是造成這陰影、毀了學生心靈的罪魁禍首。
 
想到這,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這回,他清楚感受到了疼痛。閉起眼,抑制住顫抖的面頰,從下顎處拉出口罩,戴上。然後,深吸幾口氣,轉過頭。
 
「你......你找我?」他不知該如何開頭,嘴裡蹦出幾個音節,組成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畢竟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外。
 
學生沒回答,瞪圓了雙眼,直勾勾盯著地上。他順著學生的目光看去,急忙從身旁的沙發上扯下一個坐墊,蓋在屍體空洞的雙目上。可惜不夠大,只能遮住頭。
 
「不用......不用擋著。」學生的聲線同樣在顫抖,掩飾不住的緊張與害怕。他不知道,學生怕的是自己,還是屍體。剛想說幾句話安慰,下一秒,他又一次呆住了。學生眼眶裡蓄滿了淚,擺擺手讓他別說話,自己則仰頭望天花板,硬是把淚逼了回去。「我見過。」
 
「見過......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死人。」學生用手抹去了一滴「漏網」的淚,輕聲道:「我見過死人的樣子。」
 
他瞬時大驚,一時沒控制聲量,幾乎吼了出來:「你看到了?」
 
好在學生的反應,讓他鬆了口氣。這種疑惑,這種不明所以的表情,才是他想看到的。如果學生點了頭,他將當場昏死過去,不開玩笑。
 
「我在電腦上查過,人死後的樣子。」
 
「小孩子別看那麼多恐怖片。」換作平時,他一定會這麼勸道。但現在的情況,比平時差的遠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回到「平時」。
 
「阿SIR,你想怎麼做?」
 
他沉默,垂下頭。
 
「要麼報警,要麼......」學生頓了頓,口罩下,看不出表情。但從微彎的雙眼、輕快的語氣中,還是能讀出,她帶著笑意。彷彿一切,只是課間午休時的談笑。
 
「把我也殺了。」
 
「神經病。」他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全無身為教師的文雅。
 
他沒聽錯,學生咯咯笑出了聲:「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看著刺眼的陽光,她才反應過來,把書包放下,拆開捆在那卷壁紙上的皮筋。完全攤開,有一個成年人的高度。不緊不慢,在「嘩啦嘩啦」聲中,把壁紙立起,擋在門上。剛好擋住小窗口,擋住一半陽光。
 
畫的是隻鳥,是隻白鴿。
 
「你幹什麼?」他等學生在半秒內忙完了一切,才發問。
 
「這樣就沒人看得到了。」學生說得理所當然,好像她才是兇手。
 
他張了張嘴,沒說話。
 
兩人的表情,各隱藏在口罩下。
 
還是學生率先開口,她看了眼手錶,提醒道:「阿SIR,你還有八分鐘。」
 
八分鐘後,四點整。下班時間,學校會響鈴,外出吃飯的老師會回校打卡,很難確保有沒有人經過休息室。經過了,會不會對休息室大門小窗口上的白鴿一角起疑,也是未知數。他不傻,聞言立刻警惕起來。看了看只有半個教室大小的休息室,物件擺設一覽無遺。
 
不幸的,最壞的情況出現了。不遠處的桌上,靜靜躺著個女士挎包。
 
現在起碼能確定一點:四點過後,有一位女老師將進入休息室。
 
沒來得及思考對策,猛然,他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