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做什麼?不,她在做什麼?自己的學生在做什麼?
 
學生又一次搶先發問:「阿SIR,能用一下手機嗎?」
 
「做什麼......」
 
「打個電話。」學生的心「噗噗」跳得很快。當然,她沒表現出任何緊張,還順便開了個玩笑:「學校範圍不讓使用電子設備......我可不想再被記一個缺點。」
 
打吧。
 




他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如果你要報警的話,就打吧。
 
一直保持著半蹲半跪的姿勢,沒挪動過,下半身早就沒了知覺。他挪了挪身子,想讓雙腿舒服點,怎知一動,便有抽筋的感覺,一陣麻痺襲來。試了幾下,還是不行,就放棄了。他可不想一會兒警察們,要合力把他抬上警車。教師在學校被捉已經夠丟人了,還要刊登上「娛樂版」被全世界笑一遍,這恥辱誰頂得住?他看著學生在手機上按來按去,打心裡感到自豪。
 
對自己能教出個這麼聰明的學生而驕傲。
 
臨危不亂,對答如流,還懂得找藉口報警。還好進來的是她,如果換作其他學生,自己估計得一邊哄他們別哭,一邊自己打電話自首。
 




但,自己真的會自首嗎?
 
如果進來的,是他不認識的學生呢?他還會不會像對待自己的學生那樣,留有感情?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喂?你不用等我了,我先走了......對,我找不到阿SIR,他走了啦!選科表我給班主任了,放心......哦對了,你自己吃麥當當吧,我媽說要帶我去吃自助餐......帶上你?呸,你剛剛才說我胖,得罪完我又想巴結我?行,下次吧。下次有機會再說......」
 
説罷,掛了電話,再無動作。
 




「你什麼意思?」
 
學生倚著牆,笑了笑。沒有直視他,自顧自地玩弄著手機。
 
「你這是做什麼!」他不管腳下麻痺與否,「騰」地站起身。突如其來的、一瞬間的疼痛還是讓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口罩的掩飾下,表面看不出異樣。學生做到這一步,明眼人都能瞬間明白其用意。他努力壓低聲量,吼道:「一定要說得這麼明白才懂嗎?報警!報警啊!」
 
「阿SIR,不懂的人是你啊......」學生用一種極其細微的聲量喃喃道。收起手機,話音剛落的同時,一滴淚也隨之滑落,滑進口罩裡。
 
五分鐘。
 
他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飛逝,心急如焚。渾身像被火燒一樣,但腦子還是一片混亂,還是那堆亂碼,組不成一個正確的公式。他再也冷靜不下來,坦白說,到現在他還是捉摸不透自己這「好學生」在想什麼。
 
他尋死,被打斷;他自首,沒成功。
 
上天是在玩弄自己嗎?讓他絕望,再給他希望?為什麼要在他以為能夠解脫、一切能夠結束的時候才告訴他,命運還有轉折?為什麼不能讓他的心平靜一刻、一秒?這跟一步步指引人爬上懸崖峭壁,卻在臨近平地時,再親自把那人踹下去有什麼區別?




 
為什麼救他的和害他的是同一個人?
 
為什麼給他希望的和讓他絕望的也是同一個人?
 
好玩嗎?玩夠了嗎!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彷彿玩弄自己的,不是上天。是自己的學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神一般存在」的學生。
*
女孩一言不發,看著相處了兩年的老師面目猙獰地扶著額頭,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
 
阿SIR的內心,應該很糾結吧。
 
與人性鬥爭,很難受吧。
*




「人在極端狀態下,防備才是最脆弱的。」老師站在講台,滿是信心地看著台下四個學生說道。
 
「什麼是極端狀態?」其中一個同學發問。
 
「是喜、怒、哀、樂?」女孩想了想,也問道。
 
「差不多......不過,是極端的喜怒哀樂。就是在非常驚喜、非常憤怒、非常傷心或非常快樂的狀態下,這就叫『極端』。」老師回答。
 
一個男同學「噗哧」笑了出聲:「阿SIR,你跟我們講這些有什麼用啊?辯論比賽而已,難道要催眠對手嗎?」
 
「後備就別說話了......」同桌吐槽道,送了男同學一個白眼:「不用上場,廢話還那麼多!」
 
「行了,你倆要是打起來我可不當『和事佬』。」女孩撞了一下同桌,看向老師:「你想我們把對手逼到哪個極端狀態?」
 
「你覺得呢?」




 
「嗯......極哀?」
 
「你的腦迴路總是這麼......清奇,出去外面可別說是我教出來的。你不要臉,我要臉。」老師毫不留情地笑了:「好吧,你說說,該怎麼把對手逼到非常傷心的狀態?上台暴打他們一頓?把他們打到哭?」
 
「軍師,好主意!」女孩連拍手掌,跟著笑:「我們正選做不到,但你可以!你可以在他們耳邊說,告訴他們這次數學考試不及格,一定能擾亂敵軍的軍心!」
 
同桌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一本正經地豎起大拇指:「何止『非常傷心』啊?他們說不定會傷心到跳樓!」
 
「停停停......看來這班腦迴路清奇的不只一個。」老師好不容易才把四個學生拉回正軌:「我的意思是,把最沒辯論經驗的放第一位......」
 
「阿SIR你是說,把我們之中最垃圾的放前面當『敢死隊』?」
 
「欸,我沒這麼說!你們個個都是精英,行了吧?」
 




「那既然大家都是精英,又怎麼分好壞?」
 
「我服了你們了......這樣,你們呢,都是『垃圾』。我現在就是要找你們之中的『不可回收垃圾』,放在第一位。這樣形容,夠貼切了吧?」
 
「哦!老師說我們是垃圾......我們要告訴『女魔頭』!缺點!缺點!缺點!」三人跟著起哄。
 
老師無奈,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先讓對手覺得我們很垃圾,首先讓他們產生自滿、必勝的心態,這樣他們準備駁論的時候就會鬆懈。只有在這種極端狀態下,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這段話,只有女孩聽到了。
 
「阿SIR,你不是教數學的嗎?」下課後,女孩攔住老師:「怎麼知道這麼多?」
 
「教數學就不配擁有其他知識了嗎......」他有些驕傲地回答:「我平常可是很愛看課外書的,別以為數學老師只會看教科書。」
 
「什麼書?」
 
「我明天送給你慢慢看......叫《人性的弱點》,很有名的一本著作。順便給你腦子補充點『營養』,別整天胡思亂想。」
*
阿SIR,人性的弱點,是你教我的。
 
「走,快走......」
 
「你放我走,你相信我嗎?」女孩弱弱問道。
 
「走啊!」他再一次咆哮:「你報警也好,逃跑都好,你走!走就對了!」
 
「我不是閉路電視,紀錄的不一定是真相。」女孩頓了頓,依舊倚著牆。仰頭,木訥地盯著天花板,緩緩道:「機械不會撒謊。我是人,我會。」
 
女孩看得出,老師聽到此話後,神情瞬時變得複雜。眉頭跳了幾下後,慢慢舒展開,似乎與平時一樣沉穩、冷靜。她不會讀心術,自然不懂老師在想什麼。她只能憑藉記憶,與猜測,試圖尋找對方心裡的漏洞,然後攻其不備。
 
趁著老師再次蹲下之際,她微微一抬腕,瞄了眼手錶。
 
3時56分。
 
如果4時整準時響鈴的話,她還有四分鐘。
 
「阿SIR,你就這樣放我出去,你會後悔。」女孩看向屍體旁的那把刀,左腳稍微往前挪了半步,調整了一下平衡。
 
「走。」老師沉下臉,語氣變得堅定,不容置疑地用沾滿了血的手指,指向門外,指向那隻白鴿:「我不會,絕對不會。」
 
「我會。」女孩等了片刻,等不到老師回應,便繼續道:「你真的會自首嗎?等我一走出這個門,你真的會報警?」
 
老師沒有回答。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報不報警和我走不走,根本不相干。我在房間裡,你可以報警;我在外面,你照樣可以報警。警察來了我有兩種解釋:一,我被你挾持,跑不掉。這樣的話,你的罪會再上一等,我不會這麼說。二,我逃跑了,是你報的警。這是你期待的結果嗎?被減刑?到時候能向法官求情從輕發落?阿SIR,我是你的話,我會選擇第二種,但......行不通。」女孩乾脆地說完了整段分析,除了略帶顫抖的聲音,沒有半點卡殼停頓,彷彿是段排練好的演講。她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房間裡,沒有我存在的證據。」
*
這真的是自己的學生嗎?
 
這真的是那個瘋瘋癲癲、喜歡開玩笑、滿嘴跑火車的「搗蛋鬼」嗎?
 
他開始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眼前這個,他最驕傲的學生。
 
不對勁,從一開始就不對勁。一個年僅15歲的孩子,親眼目睹凶案,滿地的玻璃碎片、染紅的地毯、屍體圓瞪突出的雙眼,還有半張的嘴中汩汩流出的鮮血,在這孩子眼中是這般無所謂?不哭也不鬧,沒有哀求著放她一馬,而是一反常理地勸他滅口?
 
有病。這孩子,有病吧。
 
不知不覺中,他也開始揣測起,學生的心思。可是學生似乎能看穿一切,不給他片刻思索的機會。
 
「把刀給我。」
 
「什麼?」他嚇得一個激靈,本能地撿起刀,緊緊握住刀柄,沒注意到對外的刀尖。
 
學生見狀,直接上去搶。身子往後挨,把全身重心轉移到靠後貼著牆的右腳上,用力一蹬,前腳隨即迅速往前邁一大步,右膝再順勢一跪,與他持平。整個過程不到半秒就來到他面前,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學生已經向刀伸出了手。他這才注意到刀尖,暗叫不好,連忙把刀往回收。可惜為時已晚,學生的指尖已經碰到鋒利的刀口,但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狠下心,把手一握。
 
握著刀柄的手,感受到了還帶著溫度的血,正順著刀身滑落。
 
他再一次感到了恐懼,令人頭腦一片轟鳴聲的恐懼。身旁的環境越來越模糊、迷離,就像身處在一個虛幻的世界、做夢般的時真時假。時針分針飛速旋轉,一切倒回半小時前:
 
爭執中、推搡中,一場悲劇的發生......
 
哀嚎聲、叫喚聲,無能為力的結果......
 
癱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顫抖著,然後,是關門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