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愣住了,下意識鬆開手,女孩也慢慢展開握住刀口的五指,露出有深有淺的刀痕。
 
「嘶......」她吃痛,克制不住抽搐地臉頰。身子往後一仰,坐在地上,潔白的校裙沾上一地豔紅。如果不是撲面而來的血腥味,她一定會把這白中帶紅的設計當作一副畫作。
 
很臭,很腥,很冷。
 
她不自覺地憋起氣,有種作嘔的衝動。看了眼手錶後,還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3時57分,三分鐘。
 




「你小女兒快放學了。」她有意無意冒出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話,邊說邊用兩指捏起刀片,用沒受傷的手小心翼翼握住刀柄。「在柴灣的一間基督教幼稚園,對嗎?我聽你說過。我還挺記仇的,那次你就是因為要去接女兒,我們才被『女魔頭』捉住,記下我中學生涯的第一個缺點......所以你一說,我就把地址記下了。」
 
老師像是在發呆,口罩動了動,沒聲音。
 
女孩不需要回應,只需要確保,他在聽。
 
「我見過她嗎?好像見過,我記得你有把她們的照片給全班看過。對,唱歌的那段,我記起來了。大女兒唱歌,小女兒跳舞,你錄像。很可愛,兩個小孩都那麼漂亮。你太太在那邊看到你把她們照顧得白白胖胖,應該會很欣慰吧!我們私底下還猜過,女兒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畢竟兩個都那麼漂亮,和你一點也不像......哈哈,看來是完全遺傳了媽媽啊!」
 
「中一那年剛認識你,我覺得你一定是位嚴父,每天逼小孩學數學的那種。但每次你提起女兒,把照片錄像分享給我們看的時候,我真的很想給你提個小意見......你那個慈父笑啊,能不能收斂點?太甜了!你說過,我也差不多是你半個女兒了。嗯......很感動是很感動啦......但我還是接受不了有個數學老師兼訓導主任的爸,畢竟我數學總是在及格與不及格的邊緣徘徊。」提到父親,她的眼神黯淡下來,喃喃道:「可惜,我沒有爸爸。」
 




「你沒有爸爸?」老師終於開了口,驚訝地問道。
 
「你不知道嗎?」
 
老師愣了愣,搖搖頭:「可是你學生手冊的父母那欄,是齊全的啊!不......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那是我姨夫,電話號碼和我媽媽的一樣。我媽不想我在學校被人欺負,不想讓我被人笑。而且家長會,都是我媽媽來。你見過我『爸爸』嗎?」她站起身,仍握著刀。「單親家庭,真的不容易。我一直都很想有個爸爸,但......還是知足吧!好在我有媽媽,一個很疼我的媽媽。經常帶我去遊樂園玩,每天都抽空跟我談心,鼓勵我追夢,勸我不要熬夜,取消所有補習班、課外班,還說成績這種東西盡了力就好......我真的,很幸福了。」
 
女孩哭了,眼圈越說越紅。
 




「如果我是你女兒,我說什麼都不會讓你走。你不知道沒了父親的童年,是多麼煎熬,每天都在擔驚受怕、被同學欺負了也沒法告訴媽媽......媽媽在天國呢,怎麼保護女兒們?」
 
「爸,人已經死了。」
 
她看到,老師一震,渾身顫抖得厲害。
 
兩人一起仰頭看著天花板。
 
一牆之隔,是蔚藍的天空。
*
怎樣才算是位稱職的父親?
 
缺席她們的童年?不稱職。
 
樹立一個壞榜樣?不稱職。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個選擇,是幫了女兒,還是害了她們。無法預測將來的同時,也忘了該如何分辨對錯。
 
人是自私的,也是無私的。
 
「你會是位好爸爸嗎?」
 
他沒敢直視自己的學生,不想讓別人看到他身為教師、身為父親的懦弱,輕聲問道:「怎樣...才算是好爸爸?」
 
「真心為子女好。把子女當成寶,而不是自己的替身......這才算是好父母。」學生哽咽著,指了指胸腔偏左的位置:「子女這裡有事,你能做他們的醫生,才算是好父母。只要你能靜下心,抽出幾分鐘時間,用聽診器在這裡聽一聽,就行......」
 
這不知道是第幾次,有學生在他面前哭。每次,他都會擺出強硬的姿態,要麼叫家長,要麼等他們自己冷靜下來。這次,他心疼了,更多的是恨。恨自己為什麼沒能早點發現學生的不妥,恨上天為何在人生最黑暗的一天才讓他得知。
*
他記得中一那年,就察覺過學生的壓力,還為此專門找她談心。學生很聰明,拐彎抹角地回答,有意扯開話題。掩飾得了內心,卻遮不住頭上的白髮。
 




「那是什麼?可別告訴我是畫畫不小心沾上的白顏料。」
 
「遺傳。」學生一本正經地回答:「是家族遺傳,不信你就上網查。」
 
「好吧。」他將信將疑,換了個話題:「有同學跟我說,你在社交平台上發的東西很消極啊......還說數學不及格就跳樓,我這科給你這麼大壓力嗎?真抱歉。」
 
學生聳聳肩:「阿SIR,年輕人的潮流你不懂。現在有流行『偽文青』,也有『偽喪青』的嘛!喪現在是一種潮流,見怪不怪啦。數學難是難,但為數學而死,不值得。」
 
「好吧,我確實不懂潮流......」他尷尬地撓撓頭,但還是放不下心:「你真的沒事?」
 
「沒事,真沒事。」學生回答得乾脆利落,看不出異樣。「我能走了嗎?還有兩分鐘上課,我想去買點小吃,餓了。」
 
他無奈地笑笑,翻箱倒櫃翻出一包沒過期的薯片:「拿去拿去,胖死你,這包的熱量夠抵燒賣加魚蛋。別說我沒提醒你,少吃點垃圾食品。還有......有什麼事的話,記得跟阿SIR聊聊,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學生笑嘻嘻地接過薯片,臨走前默默說了句:「你幫不了我。」




 
「為什麼?」他不解。
 
「因為你不是我爸爸。」
*
到了這一刻,他仍是無法將瘋瘋癲癲的學生與一頭白髮扯上邊。
 
看著泣不成聲的學生,微微嘆了口氣。
 
剛才表現得多堅強也好,她始終是個孩子。
 
「你...你能做到嗎?做個好爸爸。」學生捏起鼻子,止住抽泣:「你不用告訴我,你有沒有殺人、是謀殺還是誤殺,我不想知道......我只想你回答我:你能不能做到。」
 
他沒有猶豫,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做得到。」學生破涕為笑,「因為......你是個好老師。」
 
好老師?
 
他還想問,怎樣才算是個好老師,但時間沒給他這個機會。
 
一分鐘。
*
女孩閉了閉眼,把淚收回去,吸了吸堵塞的鼻子。準備好一口氣,把要說的話說完。
 
成敗,就在這一段話裡了。
 
「人已經死了,再怎麼贖罪也沒用。你逃跑,她會怪你沒有承擔責任;你自首,她照樣會怪你奪去了她的生命。有差嗎?有。差別不在死者,而是生者——你的兩個女兒。警察捉兇手,不是對死者交待,因為人死了是感受不到這份『好意』的。他們是為了給公眾、給死者家屬一個交待。」她頓了頓,緊張得咳嗽了幾聲後,堅定地說道:
 
「一個,就夠了。」
 
「我說我會後悔,是因為或許十年二十年後,我若回想起今日發生的事,可能會為我的所舉感到後悔。但我很肯定,我沒這個機會。我不知道外人怎麼看我,說我自私?還是說我不孝?我不知道。但阿SIR,只要你不說,他們就不會對我有這樣的看法......」
 
她覺得老師沒聽懂,但無妨,早晚會懂的。
 
她相信老師,一定會懂的。
 
學生對老師,也有種莫名的信心、無條件的信任。
 
「通識課上,我就想問:為什麼我們不能完全相信法律呢?現在,我想我懂了。因為法律,是個有選擇性的東西。它只看真相與證據,選擇性忽略背後的緣由,也不會看到你的兩個女兒。阿SIR,證據,我有。你要做的很簡單,就是保持沉默。數學方面的邏輯和嚴謹,我不擅長,但文科的『創意』,絕對是我強項......」
 
「阿SIR,你不是一個人,你不只為自己而活。」
 
窗外忽遠忽近的警笛,打斷了兩人。
 
老師撐著大腿,勉強站起身。跨過地上的屍體,走向前,掀開壁報。
 
刺眼的陽光,很是溫暖。
 
「你報的警?」
 
女孩同樣不解,呆了片刻,恍然大悟般笑了:「不,但我很感謝報警的那人。」
 
這樣,一切就更合理。
 
她同樣繞過屍體,拿起桌子上的挎包,順便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放在桌面。
 
「你知道怎樣才算是好老師嗎?」她一步接著一步,朝大門走去,沒有猶豫。「師生關係其實很奇妙,以我個人理解,在於三個字——不辜負。學生不辜負老師的期望,就是好學生;老師不辜負學生......就是好老師。」
 
「你......去哪?」
 
「把這個包,還給老師。」
 
鈴響了,老師下班了,女兒放學了。
 
女孩與老師擦肩而過,站在門口。
 
解鎖,開門,最後抹了把淚。
 
「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