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陌生的人面前堅強,在熟悉的人面前軟弱。
只因那些我們所親近的人,他們早已住在我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如果當時我明白,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會讓你輕輕靠著我。
可當年的我太年輕,太自大。
十三年後,我仍想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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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過完農曆新沒多久,天氣還是陰陰涼涼的,我穿著學校的格子校裙配上毛衣,走在回學校的路上。啡褐色的枯葉落滿一地,一個清潔姨姨握著掃帚把落葉掃在一旁,不時發出沙沙的聲響。我看著她的背影,當年剛入學的時候她還是一個每天精神奕奕的阿姨,幾年過去,她的頭髪已經灰灰白白,腰桿子微微彎曲。唯一沒有變的,是她仍會臉帶著笑的跟住在附近的街坊打招呼。
 
      阿姨說她的兩個孩子都讀大學了,大學的學費高昂,她又不想讓兩個孩子借錢讀書,所以她得更勤力工作。我們兩、三句的對話,通常是以她的勉勵和我的苦笑結束。


 
      為期兩個星期的農曆新年假絕對可以讓我直接減壽十年,某某親戚的孩子今年進中文大學讀工程了,派紅包時又過來炫耀一番。然後隔壁家的孩子在某某英文中學畢業的,今年去讀醫學院了。每當我爸媽被問到女兒成績如何的時候,他們都是笑著說:「她啊,普普通通而已。」
 
      如果以前說我普普通通,那我也是承認的,畢竟我成績再差也是學校的精英分子之一,可升上高中後我真的有些後悔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最大的問題在於我的數學底子實在太差,很多很基礙的運算步驟我都不能理解。比如說如果我運用中四學到的東西來寫一條算式,那我有六成的機會是寫對的。可那之後呢?我看老師在黑板把什麼Commen Factors抽了又拆拆了又抽,最後出來的數字還是個分母帶根號的分數。之後還要做一輪運算把那個根號解救出來,我整個人就懵了。
 
       一個多小時的課堂,不管我再怎麼專心也聽不明白。農曆新年前那段時間,老師還教了一個叫「Log」的東西。我一直以為它是個類似於「X」的符號,可以約簡。可老師又一直強調「Log」這個玩意在計算機裡,是排在功能鍵那一列的,不是數字,絕不能約簡!那就奇怪了,不能約簡,那為什麼老師你的方程裡左右都有「Log」的時候,下一行開始它們就不見了?難道這不就是把「Log」約簡了嗎?
 
      於是農曆年假前的數學測驗,滿分50分的課測,我拿了個5分。在一群精英分子中徹底被數學老師記住。
 
      但我高中的數學老師其實很好,真的非常好。他是個挺高大的男老師,雖然上課激動起來的時候,會扯著嗓門講話,可他絕對不是那些唯成績論的老師,就算我數學再怎麼不好,他都會想辦法教我。只不過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一次,他遇到的是一個幾乎完全沒有數學底子的學生。他很用心教,我很用心聽。所以我愈聽不懂,就愈內疚。愈內疚,我就愈自責。所以當我看到滿江紅的測驗卷時,我以為自己用鋼鐵煉成的小小心靈又一次受創。


 
       那天放學,所有同學都離開課室了,我一個人坐在自己位置上。眼見周圍都沒有人了,我才有勇氣把那份5分的卷子拿出來。我很清楚一件事:每個人的內心裡都有一個逃跑機制,所以當我們發現有困難、有危險、不想面對的事情時,我們就會逃避。可我一想到李曉琳拜託我的事,又想到蔣進文的鼓勵,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再躲,這個問題是無論如何都要解決的。
 
      我看著自己的卷子,其實我一題也不會,但上面卻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字。那是因為我覺得反正我都不會做,這一題肯定是拿不到分數的了。但隨便寫點什麼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拿個方法分。然而事實肯定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
 
      我想做好,可我為什麼總是不爭氣?難道幾年前陳老師就看準我是個沒出息的人,所以就這樣對我嗎?想到自己測驗前拼了命的想把問題弄明白、想到自己測驗前緊張得不斷發抖的手、想起當年自己走出黑板前在地上檢起數學作業的畫面,我再也忍不住,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
 
      課室裡只開著我頭上的一排燈,燈光昏暗,我拿著測驗卷低頭落淚。眼淚掉在試卷上,把老師紅色的筆跡化開。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不是因為生活變得簡單而輕鬆了,只是我選擇了用一個堅強的姿憑面對。可是,這世界對堅強的人一向都很殘忍。你愈是堅強,就愈不被關心。只有很少人知道,堅強和脆弱其實不取決於人的個性,而是一個人的心。
 
      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裡告訴自己:「哭完這一次就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低著頭哭,愈是不想哭,就哭得愈傷心。突然,有雙皮鞋映入眼簾。我還在哭,沒空去抬頭看他。只覺他緩緩地單膝蹲了下來,從低往高的抬頭看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雖然沒有看到他,但這個人卻讓我覺得很安心、很熟悉,在他面前我可以盡情的哭,沒有關係,他願意等。
 
      他用自己若大的手輕輕扶著我左邊臉頰,聲音很輕很溫柔:「你怎麼了?」
 
      我順著他的手微微抬起頭,只見宋颺輕皺著眉:「怎麼哭得那麼厲害?」
 
      我看著他的雙眼裡那個小小的我,原來在我漸漸長大的同時,他也一樣。三年了,他的眼睛原來已經不像當初那樣清亮單純。反而了一絲深沉和隱忍。但正因為如此,當他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心就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所牽制。想到當日我在六樓跟他吵,現在他卻輕輕地撫著我的臉,如此溫柔關切地看著我。我很小聲,嗚嗚咽咽地跟他說:「對不⋯⋯對不起。」
 
      他微微一笑:「沒關係的。」
 
      他用手把我臉上的淚痕擦掉,我沒有拒絕,只是默默地接受這一切。都這麼多年了,儘管他沒把我放在眼裡,我的視線也依然離不開他。老天爺看在我喜歡他這麼久了,在這個時候讓我任性一次,不過分吧?就當是讓我做一場夢,讓我仔細看看他。等夢醒了,我才有力氣走下去,才有意志走更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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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陳芷穎的介紹下,我開始在一所補習社補習。反正這就是一所專門補數學的補習中心,不管是常規班和考試預備班,都離不開一大堆數字。
 
       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在沙發上看電視,妹妹去了洗澡。我看準時機站在他們面前,問他們我可不可以去補習。當年在那些沒文化的三姑六婆眼中,只有成績不好的人才會去補習。所以只要一說自己的孩子去補習,他們就會用一種鄙視的目光看你。這種觀念不管聽幾次都覺得很荒謬,現在我的學生有時會走來問我,他們應不應該補習。我都會告訴他們,要不要補習,很多時候都由你家庭的經濟狀況而定,如果金錢上許可,其實出去補習也是拓闊眼界的一種方法。
 
沒想到爸爸很爽快:「好啊,多少錢?」
 
      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看著他:「快要末考了,所以我只會報操卷班,交了學費後會有十二節課,每節課一個多小時。」
 
      媽媽其實很聽爸爸的話:「我這邊來出吧,明天就去報名。」
 
      爸爸竟然露出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笑容:「終於要認真一回了嗎?」
 
      關於在補習社操卷的事情,其實是有個過程的。雖然說從坐下來那一刻起做到離開為止,也就一個多小時的時光,但對於一個完全不會數學的人來說,是災難。小型補習社最好的地方,在於時間夠了老師也不會把你趕走,你要是願意,接著做也沒有關係。陳芷穎初中的時候就在這裡補習,補到一切都上了軌道後才離開。
 
      於是期末考前一個月我都處於自我封閉的狀態,天天就是拿著課本不停讀。平日上課就專心的聽,下課後補課也絕對不會逃跑。放假的時候特地調了鬧鐘,早上八點就起來溫習,下午到補習社做數學題,晚上回來又繼續背書。


 
      至於溫習方法,不外乎就是背。中文科因為有初中唐老師的基礎在,所以問題一直都不大。不過這一次,我決定把會考到的〈論語〉、〈勸學〉、〈唐詩三首〉等文章背個滾瓜爛熟,每一個注譯我都不放過。英文、通識、化學等等,我都是佛系對待。我只有一個月時間,數學是一定要克服的,所以它們是我現階段必要的犧牲。
 
      對於我快速消瘦的身體,很多人都看在眼裡,不明白我到底怎麼了。有一次化學課,當化學老師在黑板前廢話的時候,我就把抄好的文言文小紙條拿出來背誦。蔣進文用手輕輕撥了一下我的馬尾,等我轉過頭去時,他問:「你最近怎麼了?生病了嗎?」
 
      我不解:「沒有啊。」
 
     「你看你瘦成這個樣子,校服都快撐不起來了。」他說。
 
      我笑他過於誇張:「不會啦,最近有點忙而已,忙完就好了。」
 
      一個多月後成績發下來,其實這麼多科目裡,我只在乎數學科到底考得如何。拿著卷子一看,四十八分。
 
      我開心得快要在課室裡跳舞,雖然跟陳芷穎、謝偉聰那些數理科學霸比起來,我這個分數連他們的邊都沾不上。但我很開心,因為我看重的不是我到底及不及格,而是在一個月苦悶無聊的操練裡,我的付出到底能換來多少進步。現在這個結局,我已經很滿意。
 


      其他科的表現也如常,我的中文科成績是班級第一名,跟陳芷穎相差三分。不過除了何老師和我,其實根本沒有人知道誰是第一,而我也沒打算讓人知道。
 
      學期末,學校發了通告,說暑假會舉辦一個以佛學為主題的台灣遊學團,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報名。陳芷穎很開心地拉著我,要我陪她一起去。我看了看海報,帶隊的老師是唐老師和另一個姓李的男老師,立刻就答應了。其實升上高中後,我因為被各種各樣的事情纏身,已經很久沒見過唐老師了,這次正好可以一起出去玩。(承認吧!九成人參加遊學團的初衷都是為了出去玩。)
 
      我耍了些小聰明,把遊學團的海報夾在成績表裡拿給爸媽看,他們一看到我排在年級第十名,立刻就准了。於是這個暑假,我,即將要開展一段奇妙而難忘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