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們要不要明天去天台看日出?」我問。
 
       林凱思問:「明天什麼時候日出?」
 
      「好像五點左右。」我看著走廊兩邊淺黃色的地燈。
 
       「太早了吧!」她還沒有說完,一把低沉的聲線讓我們停了下來:「喂,林凱思。」
 
       我們停了下來,宋颺一把拉著我的手腕:「把杜小如借給我一下。」
 


      「啊?喂!」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不等林凱思同意,宋颺已經把我拉走。
 
      他拉著我一直走,到了民宿的天台才停下來。剛剛的路走了有多久,現在我心裡的怒火就有多強。雖然他比我高了不少,但我迫自己要正面面對他:「到底什麼事?」
 
      他背對著人工湖,天台沒有開燈,我靠著鄉郊裡那特別明朗的月亮才能看清他的臉。他低頭看我,胸膛一起一伏的,好像要說什麼,卻又遲遲不開口。本來我還在遲疑要怎麼跟他說清楚,既然他都已經自動找上門來,那老娘就不客氣了。
 
      我長嘆了口氣:「你能不能別這樣耍我?你知不知道這幾天來你做的事,會讓他們誤會的?單是林凱思就已經察覺出來了,難道其他人還不知道嗎?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是男生,當然不怕被人笑。別人再怎麼說,你頂多也就是多了一個風流不羈的稱號。可我是女生,你這樣做,身邊的同學和老師會怎麼看我?你怎麼這麼壞呀!」
 
     「⋯⋯」他眼裡只有那個小小的我,皺起眉頭,眼神卻怎麼也兇不起來。
 


      我說:「我只是想好好把高中讀完而已,你能不能別再來煩我?」
 
     「我有什麼辦法?對你好你卻從來都視而不見,發生什麼事情你又從來不會說出口,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難伺候?」
 
       宋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我是怒火中燒,燒得整個人都疼。我對著他吼:「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你沒事過來伺候我幹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啊!我一看到別人碰你就覺得煩;一知道你對他們笑就覺得煩;一想到他們會掛念你就覺得煩,我有什麼辦法?可不管我做什麼,你都全當看不見!」
 
      我像被雷劈到似的呆在原地,剛剛燒得我頭昏腦漲的火突然被一盤很冷很冷的水一下子淋熄了。大腦完全跟不上眼前發生的所有事情,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也想不出任何話來反駁他。
 


      每次抬起頭,不管什麼時候看見他,我都總會想起當年那個經常過來找我的男孩。我們同桌的日子,平淡而溫馨。他知道我看不清楚黑板,會主動借筆記給我抄。我知道他中午會去打球,所以在他回來前就把頭頂的風扇調到最大,儘管風扇吹得我頭暈目眩。
 
      這個男孩,你居然說喜歡我?從來只有我看他,他何曾看過我一眼?他喜歡過多少人?他真的會真心喜歡一個人嗎?想著想著,我的逃跑機制打開,轉身就想走。他卻在後抓著我的手,用力一拉將我擁入懷裡。
 
      他的手緊緊地捉著我的肩膀,很用力很用力,彷彿只要他一不留神,我就會消失不見似的。他用自己低沉的聲音,很輕很輕地在我耳邊低喃:「不要走、不要生氣、不要說討厭我⋯⋯」
 
      我腦海裡一片空白,只感覺到他的雙臂緊緊環抱著我,耳邊傳來他沉穩急促的心跳聲。我靜靜地待在他懷裡,他身上發出淡淡的沐浴後的香氣,還有他一呼一吸的氣息在我頭頂盤旋。我的心頓時變得很輕很溫柔,鼻子發酸,低垂著的手終於緩緩地、緩緩地伸到他背後,輕輕擁著他⋯⋯
 
      有多少次,我一個人躲在暗處,偷偷看著他耀眼的身影;多少次,我一個人的時候,不經意地想起他;多少次,我因為他一個笑而快樂,因為他一個皺眉而難過。即使我一直不願承認,但現在我也不得不承認,原來我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渴望能靠近他一點。
 
      他似是察覺到我的小心思,急促的心跳漸漸緩和下來,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髪。良久,抱著我的手漸漸鬆開,我站在原地,抬頭看他。他微微彎腰看我,靠得很近很近,笑著在我的眼眶裡找到那個小小的自己。本來看不到他的臉,我都沒什麼。可現在一看到他,再想想自己剛剛不自覺做了的好事,臉剎那間就紅了,忙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鞋子。
 
      他站到我身邊指著那很遠的地方,笑著說:「你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夜幕低垂,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點點。它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遠、有的近。至從婆婆去世後,我就再也沒有到過鄉郊去生活。本以為那一片景象,只有在婆婆的懷裡我才會見到。可現在,此時此刻,那一片更美的星空就在我眼前。因為前方有人工湖,所以吹來的風清清涼涼的,很是舒服。原來天台特地不開燈,就是為了把這裡的景色送給我們。這裡一切一切,都如此美好,美得剛剛好。


 
      我在專心看星星,宋颺的心思卻早已不在這片動人的夜空之中。他雙臂抱在胸前,靜靜地看著我。每次我禁不住去看他,他的嘴角都是微彎著的,眼裡裝滿了一些很溫柔的東西。問他看什麼,他就是不說話。時間長了,我就笑著不再理他。
 
      在這滿天繁星之中,我看到一顆不大不小的星。他並不是最耀眼的,卻使我的視線久久不能離開他。他的光芒正好、距離正好、出現的時間也正好。有時候凝視著他,看久了,他會不經意地對我眨一下眼睛,好像他也認識我似的。當時誰都沒想到,從今以後我們會成為彼此一輩子都磨不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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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宋颺像平日一樣有意無意地在我身邊出沒。旅遊巴士上本來讓我放背包的位置,現在被他給佔據了。雖然我在極力保密,但同行幾乎都是當年初中的同班同學,又都是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很快就察覺出了異樣,關鍵在於他們到底會不會拿我們來開刷而已。
 
      旅遊巴士上,宋颺總是讓我睡覺,我不解地看著他:「你怎麼不睡?我看著有那麼容易累嗎?」
 
      他搖搖頭:「倒不是,主要是因為你睡覺的時候看起來比較蠢,比較好欺負。」
 
       我聽了,笑著打他,心裡卻甜滋滋的。那種感覺就像當年台灣剛開始流行起來的黑糖珍珠奶茶,很甜很甜,不過我喜歡。
 


      今天我們來到了一個叫做鹽田的地方,如果只是看鹽,那確實是沒什麼好玩的。不過,這裡那麼大一塊地,全都被分成一個個整齊的格子,每個格子裡都有一把鏟子和一個用鹽堆砌而成的小山丘。遊客來到這裡,可以用這一望無際的鹽做背景拍照,也可以用鏟子撥弄這些剛曬好的鹽。
 
      天氣實在好得過分,這裡又完全沒有遮擋,所以同學都跑到紀念品商店裡購物。我很喜歡站在陽光下的感覺,跟蔣進文一人一個鏟子在鹽田裡玩開了。蔣進文實在太怕熱,玩了沒多久就要到室內去乘涼。本來我也想跟著他一起去,可餘光看到那個在不遠處凝視著田裡的男生,便禮貌地拒絕了蔣進文的邀請。
 
      「太過份了,你怎麼可以在這裡乘涼呢?快來跟我一起走!」我拉著他走出去。
 
      他見我來了,臉上又重新有了笑容,雙手插在褲袋裡,與我肩並肩一起走:「你跟蔣進文好像很要好?我見他常常來找你。」
 
     「是挺要好的。」我說。
 
      宋颺的反應很逗,他立刻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走前了幾步才發現,忙轉身小跑到他面前:「沒有啦,他在我困難的時候幫過我很多,我很感激他而已。」
 
     他聽到我的話,又重新邁步向前走。我很喜歡這樣,地面上有兩個小小的影子,他們一個束著辮子,一個剪了一頭整齊的短髪。有時候,那個束著辮子的影子會一蹦一跳的前進。有時候,她會對著自己的影子,彎著手臂弄出一顆包圍著自己的心。
 
      走著走著,宋颺突然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我拍了拍他的背:「你幹什麼啊?」


 
      「上來啊!」他說。
 
      「啊?」我呆在原地四處張望,要是讓那幫無所事事的人看了,我回到香港就什麼形象都毀了。
 
      宋颺一手把我拉過去,讓我軟軟地倒在他的背上,然後很自然地站起來。宋颺太高了,他站起來的時候我禁不住驚叫了一聲:「喂,你放我下來啊!」
 
     「不放。」
 
      他背著我,穩穩地沿著鹽田走。鹽田裡全是曬好的鹽,因為接近海邊,所以吹來的風有一陣淡淡的海水味。在各個寺廟和博物館待久了,能這裡玩的感覺真好。我們生活在城裡的孩子,鮮少有機會到戶外走走。即使有機會,也會嫌熱、嫌太陽太大。其實,你要真正走過,才能學會欣賞。
 
      本來緊張得很,整個人僵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但一陣靜默的溫柔漸漸感染了我,讓我放膽靠在他的背上。
 
      我把頭搭在他肩膀上,輕聲地說:「會不會很重啊?」
 


     「我還想說你明明長得不矮,為什麼會這麼輕?像棉花似的,我一隻手都能把你拎起來。」宋颺說。
 
      我失笑:「怎麼可能?你哪有這麼大力氣啊!」
 
      宋颺似乎很不滿我對他的質疑,突然背著我在海邊跑了起來。我在他背上左搖右晃的,笑著投降:「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把我放下來啊!」
 
      他背著我站在鹽田邊,眼睛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別老是吵著要下來啊,我不會放的。」
 
      「那你要背到什麼時候?」我問。
 
      「哪有背到什麼時候?」他轉過頭來看我:「我要背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