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三日,早上九點,九龍城曾幼清紀念中學。
 
    今日是上學期考試開考首日,「通識」為首科考核科目,一百二十三位中四級學生正坐在禮堂裡伏案疾書。   
 
    中四級A班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上,空無一人。
 
    後來幾天的中文、英文和數學考試也沒有吳婧熙的身影,就連她選修的世界歷史那場考核也沒有她的影子。
 
    「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句話傅銘言聽了整整一個星期,實在是厭煩,他歎了口氣躺在辦公椅上。
 
    「還沒找到吳婧熙同學嗎?」徐Sir輕拍他的肩膀。
 
    傅銘言搖搖頭,又拿起電話發了個訊息給吳婧熙,卻仍是對方未能接收的狀態。他去過仁愛堂咖啡室找她,老闆張志宏只道她一月二號凌晨向自己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她將所有課餘時間都投放在工作與學習上,即便累得站不直了,也不依不饒地趴在咖啡室的石櫃上溫習。所以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回校參加考試,更是擔心她的安危。
 
    一月十五日,中國歷史科九點準時在禮堂開考,這是上學期考試最後一場考試。
 
    主考官傅銘言站在禮堂舞台上,不斷在茫茫人海尋找著,卻依舊沒有她的身影。
 




    「啪!」
 
    九點半,吳婧熙氣喘吁吁推開禮堂木門,急忙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不顧一切地奮筆疾書。
 
    兩小時後,十一點半,傅銘言對著麥克風宣佈「時間到,考生請停筆,未得宣佈不得離開考場」。其餘監考老師急忙走上前將同學的答題簿收走,又揮手讓後面同學把試題傳到每排第一位同學手中。在場老師盤點一番後,朝台上的主考官點頭表示已收齊試卷。
 
    「中國歷史科考核完畢,考生可有序地離場。」
    「4A班吳婧熙同學請留下。」
 
    傅銘言當眾叫住站在禮堂門口的吳婧熙。




 
    吳婧熙歎了口氣,看見身旁同學幸災樂禍的眼神,又轉身看向台上眉頭緊鎖的傅銘言,只得搖搖頭走上前去。
 
    「為什麼沒有出席前幾場考試?」
    「沒空。」
    「你最近究竟去哪裡了?能有什麼事情比一個高中生的考試更重要?」
    「傅銘言,這個世界從來只有倖存者才有資格論及生活。」
    「婧熙……」
 
    傅銘言未來得及拉住吳婧熙,她便往禮堂外跑去,就連站在禮堂門口的董曦賢她也無視了。
 
    「曦賢。」
 
    傅銘言喊住了正想走下樓的董曦賢。
 




    「傅老師。」董曦賢低頭退回禮堂前。
    「你知道婧熙最近去哪裡了,對嗎?」傅銘言望著眼前不敢抬頭的人問道。
    「她不想讓學校任何一個人知道。」董曦賢轉身離去。
    「你要知道婧熙與香港最好的大學距離並不遙遠。」傅銘言對樓梯口的人說。
    「明愛醫院。」董曦賢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下樓。   
 
    傅銘言望了眼手錶,還有四個小時他才能下班,太久了。他回到教員室裡,從櫃子翻出一份學生資料檔案,順手抽出最底的那份資料。
 
     她監護人填的是「王芬妹」,兩人關係為「祖母孫女」,而父母一欄是空的。她轉過三次學,第一次是小學五年級時轉了一間小學重讀五年級,第二次是升讀中二時換了一間中學重讀中一,第三次是從第二間中學轉來曾幼清。
 
    她那麼聰明,為什麼要復讀那麼多次?
 
    終於挨到四點,傅銘言提著公文包坐進學校停車場的一輛私家車,心急如焚地往深水埗開去。
 
    從四點半到七點,他望著這座灰白建築發了兩個多小時的呆。他有很多設想,比如她只是有些不舒服,又或者她的嫲嫲有些感冒發燒,總之他只想她好好的。




 
    「婧熙。」
 
    吳婧熙在冬季校服外披了件毛呢外套,面容憔悴地從明愛醫院正門走出,她看見傅銘言站在醫院門口等她,又轉身走進醫院。
 
    「吳婧熙。」
 
    傅銘言追上去,牽著她的手腕,將她拉到他的車前。
 
    「老師餓了,吳同學可以賞臉陪老師吃頓晚飯嗎?」他替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二十五歲的人也學不會自己吃飯嗎?」吳婧熙說完便轉身離開。
  
    傅銘言走上前扯住她的手腕,二話不說將她塞進車里。
 
    「傅銘言,你別太過分了!」




    「是你過分吧,現在連『傅老師』也不肯叫了。」
  
    傅銘言發動引擎,載著面無表情的吳婧熙來到旺角一間台式餐廳。
 
    「兩位,謝謝。」
    「好的,這邊請。」
 
    服務員領著兩人在餐廳落地玻璃窗前坐下。
 
    傅銘言將餐單放在吳婧熙面前,她無動於衷,於是他點了份紅燒牛肉麵和鹽酥雞便當。
 
    「婧熙,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不是看見我從醫院出來了嗎?」
    「那……是你不舒服,還是嫲嫲不舒服?」
    「我已經做好了留級的準備了。」




    「只要你給我合理的原因,我會向校長爭取讓你補考。」
    「你做得到再說吧。」
    「那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好嗎?」
 
    那晚十二點,她沖完涼從廁所走出來,剛準備睡下,卻聽見嫲嫲臥房傳出巨響。她連忙拉開房門,只見嫲嫲昏迷在地,額頭上撞到的傷口血流不止。她喪魂落魄地報了警,五分鐘後救護車來到,她陪嫲嫲坐上救護車。凌晨三點,嫲嫲搶救成功,她發了信息給張志宏,向他請了一星期的假。三日後,嫲嫲脫離危險,從重症病房移到普通看護病房,第五天,醫生將嫲嫲轉介到明愛醫院作病情跟進。
 
    至於為何聯絡資料裡父母一欄為空,她只說是「死了」。
 
    「吳婧熙,你怎麼都不假意客氣一下?」傅銘言將錢包收進公事包內。
    「是你硬拉著我來的,當然是你付款。」吳婧熙坐上他的副駕駛座。
 
    傅銘言將吳婧熙送回家後,又開著車回到幽靜的豪景菀。
 
    他枕著頭躺在床上,想起她三個月前測驗時寫下的作文,又忽然憶起好幾年前看見的新聞,於是他趕緊打開手提電腦搜尋那件陳年舊事。
 
    那年九月,香港發生了一宗駭人的倫理慘案。男子不堪因生意失敗而患上抑鬱症,妻子不顧一切阻擾選擇與他共進退。即使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療,男子的病情依舊沒有緩和的跡象,凡是越來越瘋癲。九月三十日那晚,已失眠數日的他難敵心魔,衝進廚房持刀斬死在臥房熟睡的妻子。沾在他臉上的血由溫熱漸退為冰涼,望著破碎的妻子,他又笑著砍了好幾刀。
 
    就像屠夫在斬殺死豬那般無情。
 
    他發了瘋地衝進另一個房間,卻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人,於是他又跑進廚房,用尖銳的水果刀刺向自己的心臟。
 
    鮮血難掩興奮地湧出他的左胸。
 
    第二日,寓所內刺鼻的血腥味散佈整個樓層。鄰居拍門無人答應,於是報警。警方破門而入,發現滿屋飄散屍臭,而廚房和主臥房各躺了兩具屍體。警察又將整個寓所裡裡外外查找一番,後來在廚房的木櫃裡發現神情呆滯的小女孩,於是將她帶離寓所。
 
    在嫲嫲和心理醫生的陪伴下,小女孩用了一年時間重生,所以第二年她重讀了五年級。
 
    那年她十歲,目睹著父親將母親砍死然後自殺,她感受了許多人此生也未必能體會到的絕望。
 
    而他那年十八歲,才剛踏進多姿多彩的大學校園,談了一段刻骨銘心的七年之情。
 
    難怪她說只有能生存下來的人才有將來,也只有挨過目前才有資格討論以後,因為她眼中看不見未來。
 
    傅銘言眉頭微蹙,心中忐忑,他拿起手機發了段信息給吳婧熙。
 
    孟子曰:「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每一個人皆是獨一無二,雖則生而為人無法逃脫生老病死,但每個人在走向滅亡的過程也不盡相同。婧熙是老師見過最堅強、最善良的學生,也是老師見過最聰明的人。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義理再生之身。婧熙只用了一年時間便能涅槃重生,老師卻因被分手而渾渾噩噩度日,與你相比,我實在是虛度光陰。無論如何,老師希望婧熙同學能繼續勇敢善良,成為更多人學習的榜樣。
 
    「叮」
    「叮」
    「叮」
 
    三小時後,凌晨一點,吳婧熙傳來信息。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
    「至於老師為何會被分手,」
    「無非是技術不過關。」
 
    霎時間,他又滿臉通紅。
 
    他好意安慰她,她卻恩將仇報,此女子當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