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一吹,急雨搖搖擺襬地往左飄去,好似一層薄紗,將那青翠遠山隱在身後。
 
    她挽起衣袖將手伸出窗外,「啪嗒啪嗒」,任雨拍打自己的手掌。
 
    「熙熙,這麼冷還玩水?」王芬妹從臥房走出。
    吳婧熙見她只穿著毛衣,連忙起身替她披了件馬甲羽絨:「嫲嫲,你剛出院沒多久,還不注意身體?」
    「知啦知啦。不是考完試了,你怎麼還在溫習?」王芬妹見飯桌上散亂著紙筆。
    「今天通識小測,所以在溫習。」吳婧熙說。
    「那你吃完早飯記得早些出門,別溫書溫忘了上學!」王芬妹提著背包出門。
 




    吳婧熙坐在飯桌上又看了一會兒書才捨得離開家。昨日咖啡室忙得不可開交,她又晚下班,回到家已是累得倒頭就睡,根本沒空溫習。
 
    五顏六色的傘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綻放,吳婧熙將自己的嘴巴藏在黑色圍巾下,一手捧著單詞簿,一手撐著透明傘走進學校。
 
    「喂,快看,她來了。」
 
    三樓走廊龍虎榜前擠滿了一群人,隨著一把女聲叫喊,人群紛紛轉身望著剛走上樓梯的吳婧熙。
 
    「她就是那個吳婧熙?」
    「若不是補考,我才不信她能所有科目都考第一!」




    「不是呀,我聽老師說補考的卷子出得特別難。」
    「那考核範圍還不是一樣?可人家偏偏多了一星期時間溫習!」
    「就是,多不公平!」
 
    吳婧熙瞄了眼人群後的龍虎榜,她倒是想上前看一看,可從他們的眼神裡她知道現在不適合走上前。於是她拎著濕淋淋的雨傘走到4A班門口,將雨傘插在走廊的傘架上,深吸了一口氣才敢走進班房。
 
    「婧熙!你好厲害!你這次所有科目都考了第一!就連你那兩科選修科也考了第一!」陳荔開心地拍了拍吳婧熙的肩膀。
    「知道了。」吳婧熙朝她微笑。
    「是呀婧熙,你真厲害!」陳鈞朗豎起大拇指。
 




    曾芷蘭沉著臉走進4A班,見陳荔和陳鈞朗都圍在吳婧熙桌前,心中妒火頓起。如果她多了一星期的時間溫習,說不定也能考個第一,這明擺著就是學校偏心!
 
    通識堂小測過後,是小息時間,吳婧熙離開座位往女廁走去。雖然走廊上羨慕的目光比怨恨的眼神多,她還是不喜歡被人盯著。不過總的來說,她還是感到開心。
 
    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讓他失望。
 
    「喂,你看著柔弱無能,沒想到讀書還挺厲害嘛!」高瑤妃攔住從女廁走出吳婧熙。
    「運氣好而已。」吳婧熙朝她笑了笑,轉身走進4A班。
 
    曾芷蘭死命瞪著吳婧熙的背影,彷彿想把她望透,更恨不得用眼神將她殺死!
 
    「芷蘭,你不也有好幾科考了第二、第三名,已經很不錯了。」李慧安慰道。
    「喂,曾芷蘭,我看你是妒忌別人比人聰明吧?」高瑤妃笑著說。
    「我需要妒忌她?我是替你們不值!」曾芷蘭瞪了眼高瑤妃。
    李慧見狀,急忙上前將兩人分開:「瑤妃,少說兩句,你先回B班吧!」




     「我當然不似某些人那麼小氣。」高瑤妃笑著走進4B班。
 
    曾芷蘭氣得伸腳亂踢石墻,李慧急忙上前拉住好姐妹,生怕她被路過的老師看見她失態。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缺席了那麼多場考試的人還能補考!」曾芷蘭望著石墻咬牙切齒。
 
    「芷蘭,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吳同學很可憐的,你要多幫助她才對。」
 
    溫詩婷拎著兩本室內設計書籍走上前,微風吹亂她額前的空氣劉海。
 
    「溫老師。」曾芷蘭以為她剛剛亂發脾氣被溫詩婷看見了,連忙低下頭。
    「不過……溫老師為什麼說吳同學很可憐?」李慧摟著曾芷蘭問。
    溫詩婷眨巴著杏眼,噘著嘴說:「傅老師沒有告訴你們嗎?吳同學和嫲嫲住在一起。」
    「切,和爺爺嫲嫲住在一起的人多了,又不止她吳婧熙一個!」曾芷蘭忍不住翻白眼。
    溫詩婷眉頭微蹙道:「唉,我也是上個月才知道吳同學是七年前那宗兇殺案的倖存者。不過……算了,既然傅老師沒有和你們說,我也不便多說。總之芷蘭你要多包容吳同學,知道嗎?」   




    「兇殺案?什麼兇殺案?」李慧追問。
    「這……唉,不說了。」溫詩婷說完便追上走廊盡頭的董曦賢。
 
    曾芷蘭望著溫詩婷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走進4A班。她回眸望了眼坐在左後方的吳婧熙,見她又望著窗口發呆,她忽然對她的家庭背景產生了興趣。
 
    晚上十點,曾芷蘭忽然在WhatsApp開了一個「請大家多多包容吳婧熙同學」的群組,將4A班除了吳婧熙以外的同學都加入這個群組。
 
    「班會主席,你這是什麼意思?」
    「曾芷蘭你怎麼大發慈悲了?」
 
    曾芷蘭望著手機屏幕笑了,連忙發了一篇七年前的新聞報章在群組裡。同學看完那篇關於吳婧熙童年事故的報道後,群組頓時炸開了鍋。
 
    「哇,想不到吳同學小時候那麼可憐。」
    「難怪她整日擺著一張死全家的臭臉,原來真的死全家。」
    「喂……你們別太過分了,怎麼說吳同學也很可憐。」




    「可憐是可憐,但是……關我什麼事?」
    「如果我目睹爸爸斬死媽媽,我應該會瘋掉吧……」
    「聽說她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療,瘋不瘋,誰知道?」
    「哇,別亂說,太可怕了!」
    「有些精神病患者不就是看起來很正常,說不定吳同學~」
    「喂,還是別亂說,如果吳婧熙精神有問題,怎麼每次都能考第一?」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完美的,天才也會有缺陷,可能……」
    「哇,班長要小心,她坐在你身旁,說不定哪天就拿刀斬你!」
    「哈哈哈,不要再嚇唬班長了,你們真的太壞了~」
 
    同學說的話越來越過分,從無情的嘲諷轉為誹謗,後來男同學更無恥地公開討論吳婧熙的外貌及身材。陳荔將那個群組的信息通知調為「靜音」,又打開了臉書,她不想再看同班同學發來那些下流的信息。
 
    但,在資訊流通的社會,秘密也可以共享。
 
   九龍城曾幼清紀念中學的臉書秘密網有人匿名公開了吳婧熙的過往,更同學找出當年案件的新聞報道貼在那篇貼文下。




 
    「婧熙……你還好嗎?」
    「還好,不用擔心。」
 
    吳婧熙剛沖完涼從廁所出來,看見陳荔傳來的信息,連忙笑著回復她。她在下班前便看見秘密網的貼文,但她不是隨口安慰班長,而是真的覺得無所謂。那是她真實的過往,並沒有否認的意義,比起撒謊和偽裝,她更願意坦率面對。
 
    「婧熙,他們太過分了,我明天幫你告訴傅老師!」是董曦賢打來的電話。
    「不用,我沒事。」吳婧熙壓低聲音說。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麼知道的。」董曦賢歎了一口氣。
    吳婧熙望了眼王芬妹的房門,低聲道:「曦賢,我沒事,不用擔心。十二點了,我先掛了。」
 
    吳婧熙掛斷電話,躺著床上無眠,她似乎能想象到明日又能看見那些人嫌棄的嘴臉。算了吧,她本就是怪人,被人用奇異的眼神看幾眼也很正常,她早就習慣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吳婧熙捧著單詞簿走進4A班。同學見風雲人物粉墨登場,免不了多看她幾眼,轉而成群結隊竊竊私語。
 
    吳婧熙望著眾人詭異的笑容,不禁冷笑。她繼續埋首背誦單詞,無暇顧及那些愚蠢的眼光。
 
    「婧熙……」陳荔輕撫她後背。
    「我沒事。」吳婧熙笑著將單詞簿舉給班長看。
    「過幾天就沒事了……」陳荔噘著嘴說。
 
    曾芷蘭紅著眼眶衝進班房,緊緊扯住陳荔的衣領。
 
    「八婆!是你將群組的事告訴傅老師,對嗎?」曾芷蘭面目猙獰地質問。
    「曾芷蘭,你這是做什麼?」吳婧熙急忙握住她的手腕。
    「少裝可憐!如果不是她打小報告,還有誰會幫你出頭?」曾芷蘭用力將她推開。
    「嘶……」吳婧熙撞倒身後的課桌。
    「你居然敢背叛我!」曾芷蘭舉起左手往陳荔臉上揮去。
 
    「啪!」
 
    吳婧熙握住曾芷蘭的左手,摑了她左臉一巴。
 
    「吳婧熙!」曾芷蘭掩著臉猛地又將吳婧熙推倒在地。
    「吳同學!」陳鈞朗走上前將她扶起,「芷蘭,夠了!」
    「為什麼你們都偏袒她!」曾芷蘭將陳鈞朗也推跌在地。
 
    「嚓……嚓……嚓……」
   
    窗外傳來砍樹的聲音,是漁護處人員在修剪街邊的枯樹,但這聲音在她耳中,是七年前爸爸砍死媽媽的聲音。
 
    一把淒厲的女聲刺進三樓眾人耳中,吳婧熙發了瘋似地推開面前的人,抱頭蹲在地上痛哭。
 
    鮮紅,腥臭,死屍……
 
   爸爸揚起手,銀白的刀與媽媽骨肉分離,溫熱的肉末甩在她的臉上,她看見爸爸轉身,於是跑進廚房躲在洗碗池下的櫃子裡。
 
    「熙熙!你在哪裡!」
    「我的寶貝熙熙!」
    「活著太難了,我們一起死吧!」
    「熙熙,爸爸真的很愛你,所以我們一起死吧!」
    「熙熙最聽話了,快出來!」
    「你再不出來,爸爸要生氣了!」
    「熙熙是不是去嫲嫲家了?」
    「熙熙,那爸爸媽媽先死,你晚些記得來找我們。」
 
    爸爸將粘著媽媽血肉的菜刀扔在地上,用水果刀插進自己的胸膛,倒地那瞬間,他看見木櫃裡有雙驚恐的桃花眼正望著他。
 
    爸爸終於找到了熙熙。
 
    「婧熙!」
 
    傅銘言單膝跪在吳婧熙跟前,連忙掩住她的耳朵。
 
    「那是砍樹聲,不怕,我在。」
   
    吳婧熙面如死灰,緊緊摟住傅銘言,捲縮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傅銘言抱著懷中不安的人,怒目瞪了眼曾芷蘭,對陳荔命令道:「班長看著所有人,在第一節課老師來之前,所有人都不可以離開班房!」
 
    窗外忽然下起瓢潑大雨,他抱起她走出課室,灰色的校裙滑下他的手臂,她雙目緊閉靠在他頸上。好在已是上課,走廊上並沒有什麼學生,他抱著她走進地下校務處旁的醫療室。
 
    「冷嗎?」他將她放在病床上,蹲在她面前問。
 
    她沒有回話,只望著米白的地磚發抖。
 
    「我給你倒杯水。」他剛起身,她搖頭牽緊他的右手,他又蹲下來。
    「傅老師,怎麼了?」校務處職員問。
    「沒事,麻煩你能給我倒杯溫水嗎?」他望著她對校務處職員說。
    「好。」那職員遞給他一杯熱水便退下。
 
    他伸手替她擦乾淚水,又摸了摸她的頭,在她身旁坐下,把暖和的水杯塞在她手中。她還是覺得冷,水杯裡的水不停搖晃,指甲陷入手背,留下彎月的印記。
 
    「這樣好些嗎?」他拿走她手中的杯子,將床上的棉被蓋在她身上。
   
     哭累了,裝滿恐懼的腦袋靠在他的肩上歇下了。他摟著她,側頭扯下她腦後的皮筋,又將她耳後的一字夾取下,烏黑靚麗的青絲披散開來。他輕輕將她放在病床上,替她脫了黑皮鞋,將棉被壓在她的手臂下,又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她的手上。
 
    他知道她冷,也知道她怕黑。
   
    他抬頭看著醫療室的時鐘,十點了,他該回4A班上課了。他眉頭微蹙地望著床上睡不安穩的人,又望了眼手錶,真的要離開了。
 
    在兩小時之前,他從未如此厭惡教師這個身份。
 
    「作為你們的老師,尤其是班主任,我感到羞恥。」
 
    傅銘言奮力地將中文書甩在教師桌上。
 
    肅靜,沉默,無言。
 
    「教育,教導與孕育。我教育出來的學生,原來是連同情心也沒有,那是我不配為人師表。」
    「你們是不是認為昨日開群組和在秘密網表態的人才應該被責罰?」
    「我告訴你們,所有冷眼旁觀的,都是幫兇!」
    「除了昨日將事情告訴我的同學之外,在座每一位都應該反思!」
    「都是讀高中的學生,還有兩年便是成年人了,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
    「除了學習知識,我希望在座各位也能順便學習一下何以為人。」
 
    傅銘言怒氣沖沖教訓那群幼稚鬼,課室房門卻忽然被人推開,吳婧熙正抱著他的外套站在門外。
 
    「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傅銘言走到她面前問。
    吳婧熙搖搖頭,伸手道:「皮筋。」
 
    傅銘言從褲袋掏出吳婧熙的皮筋和髮夾,接過她手中的外套,又黑著臉站在教師桌前。
 
    吳婧熙咬著皮筋,邊走回座位邊用手指將頭髮梳起,她不屑地望了眼班上的同學。傅銘言還想說些什麼,下課鐘聲卻響了,只是留下「放學後曾芷蘭和吳婧熙來教員室找我」一句。
 
    四點半,天依舊陰著臉,窗外雷聲隆隆,二樓教員室旁擁擠的會客室坐著傅銘言和他兩位學生。
 
    「向婧熙道歉。」傅銘言臉色鐵青。
    「是陳荔告訴你的,對嗎?」曾芷蘭眼泛淚光問。
    「是陳荔又如何?不是陳荔又如何?你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錯在哪裡嗎?」傅銘言瞪著曾芷蘭。
    「我趕時間。」吳婧熙背上書包站了起來。
    「好,如果曾同學今日無法向吳同學道歉,我只能通知令尊了。」傅銘言也站了起來。
    「不要!傅老師,我求你不要告訴我爸媽……」曾芷蘭淚流滿面地拉住傅銘言的手腕。
   
    傅銘言甩開她的手,低頭看了眼手錶,他知道吳婧熙還有半小時便要遲到了。曾芷蘭見傅銘言態度堅定,於是緩緩轉身,握緊拳頭向吳婧熙深鞠一躬。
 
    「對不起。」曾芷蘭說完提著書包便往會客室外跑去。
 
    吳婧熙見她被迫演完這場戲,冷哼一聲握著傘往外走去。
 
    「等下。」傅銘言握住吳婧熙的手腕,另一隻手從外套拿出一顆藍色薄荷軟糖給她。
    「我不是三……十歲小孩了。」吳婧熙搖頭拒絕。
    「但我是二十五歲還不懂一個人吃飯的人。」傅銘言將糖果塞進她的手中。
 
    吳婧熙走下後樓梯,撕開糖果包裝,將薄荷軟糖塞進嘴裡。她撐著傘站在校門的紅綠燈前,反覆咀嚼口中的薄荷糖,享受它慢慢融化的過程。
 
    剔透玲瓏的水珠墜在塑膠透明傘上,頭頂傳來陣陣的「啪嗒」聲,傘下人抬頭,青煙從她嘴中飄散。
 
    清涼,香甜,溫潤,那薄荷糖和他的頸肩一樣,味道如是,觸感亦是。
 
    糖化了,香醇在胸懷擴散,寧神的清涼躥進腦袋,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