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話



【家裡的事不可說,身上的痛苦不可說,對明日的畏懼不可說,對世人的疑惑不可說,昨日之恥不可說。】



雖然人類是種變幻莫測的生物,不過女人其實並沒想像中的那麼難懂。尤其是痛哭中的女人,她們需要的不是一張薄薄的抹淚紙,而是一些甜甜的東西,只要足以蓋過她們的苦就夠。我有時也像她們一樣。



我為伶音倒了杯溫暖的熱水,然後便一直待在她身旁。

到底伶音體驗過怎樣的痛苦呢?

我沒有問她諸如「那些傷疤是什麼時候弄的」之類的廢話,畢竟那又與我無關,到她想說時自然就會說出來;她不想告訴我時,無論我再怎麼過問也都是徒勞,甚至還會招她白眼。

面對自己過去的傷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們總是被過去所困,生活於時鐘指針停滯的一剎,卻不曾嘗試把殘缺的齒輪修好。就正如我不敢去發掘,究竟是我過去的哪一個部分讓我老是無法直面茜的感情;又或是我以前每天晚上的同一個夢,究竟其箇中意味為何,我卻不打算深究。

就這樣安靜了良久。



「啲傷……係細個嘅時候整嘅。」待伶音情緒稍為穩定了,她才終於打算向我細訴她的過往:「其他嘅男人見到我手上嘅傷都會選擇遠離我。蓮,你……係第二個願意陪喺我身邊嘅人。」

伶音語帶哽咽地說著,而我則接過她喝光了的水杯後,把杯放到書桌上,便默默地當她的樹窿。

沒有人是天生就厭惡自己的,這當然也包括伶音。

小時候的伶音,本是跟世上很多平凡人一樣,生於一個平凡的家庭,父母健全,是個獨生女,並且過著跟一般人無異的平凡生活。

然而,平凡不是理所當然的。



伶音永遠不會忘記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她是這樣跟我說的。那是個烏雲密佈的早晨,彷彿天空隨時要落下淚來似的。就在伶音踏進學校大閘前的一瞬間,她的母親忽然在她面前以「亞洲蹲」的姿勢蹲下,雙手抓緊她幼嫩的肩膊,同時雙目無神地盯著眼前這個矮小的。

「每個人都有糟蹋自己人生嘅權利,當然包括妳同我。」母親語重心長地囑咐伶音:「阿女,妳已經係小學生嚟,已經長大喇,妳要好好聽妳爸爸話呀。」

說完,母親便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人群裡去了。母親的高跟鞋與地面碰撞發出的咯咯聲,不斷迴盪在伶音的耳蝸裡。那時還是小學生的伶音,當然聽不明白母親的意思;但望著母親的背影逐漸消失,不知為何還是有點感觸。

伶音對母親背影的記憶,是十分模糊的,那是因為自那天起伶音就沒再見過母親了。但高跟鞋的噪聲卻時至今天都好像昨日才聽見一樣。

後來,伶音並沒有過著與父親相依為命的日子,反而是被寄養在父親那個好賭的弟弟(也就是叔父)的家裡。

伶音的父親是個的士司機,但同時也是個工作狂。據說,他習慣每朝六點多就起床,然後到家樓下的冰室點一杯凍黑咖啡走甜;他的一日之計就始於這杯苦得不得了的精神食糧,一般工作到凌晨兩點多才回家。

如此熱愛工作,不過是為了享受一個人的時光多一會兒罷了,畢竟一個人的寂靜總比妻子的嘮叨和孩子的吵鬧來得安寧。

伶音就這樣與叔父叔母相處了四五年左右。直到她唸小學五年級那年,父親在開的士的途中遇到了事故(說是事故,其實也沒有人能證明真的是意外)。叔母收到父親進了醫院的通知後,便立刻帶伶音到醫院去。然而當她們來到父親的病床前,才發現父親早已斷了氣。心電圖只剩一條直線,還持續發出「嗶」的聲音,床邊呼吸器的插頭不知被誰拔掉了。



伶音最後一次與父親見面,是在靈堂裡。伶音與寥寥可數的遠房親戚排成隊列,走到棺木裡的父親面前瞻仰遺容。她凝視著眼前這個睡著了的父親,面色蒼白、身上所穿的西裝卻分外整齊,伶音的心裡異常平靜。在場的親戚明明不是經常見面,卻不知為何還是僵硬地哀哭起來,其中哭得最大聲的就是叔父。伶音在眾人哀悼聲的薰陶下,眼睛還是不爭氣地淌下了哀思。

父親的遺產全數由叔父來繼承,但好賭的叔父終究是個無可救藥的賭徒,錢全都被叔父輸光了,還終日酗酒。叔母也許是跟叔父相交太久了,或多或少都受到叔父影響,漸漸也好賭起來。因此叔母老是不管家裡的事,經常自己一個過海去澳門。而且伶音的親戚們似乎都很鄙視這家姓夏的,總是盡可能避開與這家人接觸。

這種種的事情加起來,使本來就缺乏家庭溫暖的伶音變得更彆扭起來。她逐漸發現,世人都是自私的、是冷漠的、也是虛偽的,人們只會關心對他們有利之物,並且盡可能不與那些有可能為自己帶來麻煩的人扯上關係;伶音也逐漸認為,她不被任何人需要、也沒有人給予她憐憫,無論她再怎樣扮演好「夏伶音」這個角色,世人都不會注意到她,彷彿世界少了她一個也沒差似的。

但是,伶音卻仍很害怕哪天真的會被這個世界遺忘,怕得連自己都快要忘記自己的存在了,彷彿「自我」只是一種虛無。伶音覺得,她必須做點什麼來把自己從這盲目感中解放出來。

「每個人都有糟蹋自己人生的權利。」沒錯!媽媽最後的那番話,指的大概就是這個吧!伶音心想。

於是某天,伶音趁叔母不在家、趁叔父在外面灌得爛醉如泥時,悄悄走進家裡那從沒有人用過卻莫名邋遢的廚房,拿起了一把跟自己的人生一樣毫無光澤的不鏽鋼生果刀。

伶音小心翼翼地把刀桁在自己瘦削的左手手腕上,銳利的刀鋒緊貼在伶音白皙的皮膚上,血液如洪水般不斷流過,金屬刀身的寒意也慢慢傳到伶音的血管內。



伶音緊張得冒起冷汗來,但她還是咬緊了牙關,把全身的肌肉繃緊。

「咔嚓!」

手腕的血肉瞬間開花結果,滾燙的血液如生命的流水般傾瀉而出,水點蒸發變做白雲,染紅了本來蒼白得了無生氣的肌膚。

陣陣痛覺剎那間從手腕傳遍全身,刺激的痛楚在伶音的每寸神經裡流淌著;這痛楚就像某種咒術一樣,彷彿在把伶音的靈魂碎片吸回肉體裡似的,伶音能透過這感覺實在地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但每次痛楚散退後,伶音卻又再次陷溺於那無力感之中,彷彿自己的「存在」又再要消逝了一般;於是,這時伶音便再撿起那把冰冷的生果刀,然後便開始跌進這無窮的死循環裡。

漸漸地,手腕的烙印愈劃愈深,伶音染上了鎅手的惡習。

直到伶音升上了初中,本以為可以重新開始,但大家都因伶音手腕上的傷痕而本能地抗拒與她交往,彷彿她身上的傷是種會傳染的心病一樣。

惡劣的人際關係猶如一雙雙無情的殺人之手,拉扯著伶音,試圖把她拉進海底深淵裡,讓伶音快要窒息般喘不過氣來;又,因為在水底下,無論她再怎樣放聲嘶吼、向世人求饒,都不會有人聽到。



然而就在世人都對伶音見死不救之際,有一個人,一手把伶音從這深不見底的窒息感拉了出來。

「我們都被生命厭惡著。」

那人與伶音可說是同病相憐。她們有著相似的過去,性格也很像對方,她們同樣都被生命厭惡著。這兩人簡直就如一對孿生子般。

然而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那人縱使再怎麼被世人嫌棄,都總會有一個人——一個真正的孿生哥哥——願意接納她。雖然後來因她那可悲的家庭而使她無法再與哥哥相見,但她仍選擇了要以哥哥為模範,補足了伶音心裡的空洞。

伶音的心境也因此逐漸有所轉變,那人彷彿給了伶音一個存在意義般,伶音決定要為了她而努力活下去。原來,被別人所需要是這種感覺!慢慢地,伶音還愛上了對方。就這樣,那人便和伶音彼此依偎,倆人說好了要一同面對大世界。

某天,那人跟伶音告白了關於自己哥哥的事;她從她的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條小小的水晶掛墜,讓伶音仔細觀賞。

「呢個係我同我哥哥嘅連結。」那人如是說。



那圓潤的透明水晶裡,包藏著一朵絢麗的淡粉紅色毋忘我,是朵像櫻花一樣美麗的永生花。

啊,好浪漫!但願我也能像這永生花般永遠留在她身邊——伶音像小孩看著自由的天空那樣注視著眼前的掛墜,這樣心想著。可是,現實是殘酷的、世人是凶險的,伶音這個願望始終無法完。

這是由於一段時間過後,叔父在外面實在是欠下太多太多的賭債了,就連那個臭味相投的叔母也毅然拋棄了叔父,帶著伶音來到一個新的地方,伶音也因此被迫要轉校。但這就代表著,伶音必須從此離開那唯一願意與她為伴的人。

伶音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心靈寄託,如今卻又要失去那重要的人,就好比失去翅膀的蜻蜓,只能掉到水中任由水流蠶食自己的生命,伶音彷彿又再迷失於這世人麻木的森林裡一般。

每當伶音回想起被那人偷走的每分每秒,心裡便隱隱作痛;那人從前給予伶音的安心感,就像包裹著糖衣的陷阱一樣;但即使能回到過去,伶音都甘願再次踩入這陷阱之中。

伶音從未試過愛一個人愛到連自己都懼怕的地步,她既痛苦、又好迷茫。她站到鏡子前,凝視著鏡中那孤單的倒影,看到的,只有徬徨與空虛。

「不如妳嚟代我活下去吧……」伶音指著鏡中的另一個自己說。

到底沒有了那人的牽絆,剩下自己一個還有什麼意義?伶音不斷問自己。

然而這都盡是無法解答的疑問。

伶音為了讓自己脫離這永無休止的思念,她只好把腦海裡有關那人的記載通通抹去。於是,伶音開始與各種男人曖昧,只因她唯有透過這些糾纏不清,才能讓自己暫時忘卻那人,同時也是為了感知自己身為活人的氣息。

然後,伶音就成了我眼前的這個「夏伶音」,她正坐在我身旁,墮落在此時此刻此地,無助地棲身世界一角。

我反覆咀嚼細味著伶音的過去,卻有一件事讓我十分在意。

那個淺粉紅色掛墜,在我的腦袋裡形成了明確的影像。我不斷思索著,究竟這掛墜又代表著什麼?那什麼像是對我過去的反響,像是我的一部分般,讓我很是在意。我想著想著,腦裡又擅自浮現出一條水晶掛墜熟悉的模樣,那是個容納了一朵青藍色毋忘我的掛墜,輕盈地倒掛在一條項鍊上。

那是我的項鍊,是我和妹妹之間重要的連結。

是這樣嗎?曾經成為伶音人生轉捩點的那人,不就是櫻——我親愛的妹妹嗎?至少我可以確定的是,妹妹此刻絕對身處於某個與我相近的位置,呼喚著我。

說起來,我還得為瑠衣做點什麼,這更像是妹妹對我的呼聲,在指引著我要為瑠衣做點什麼(之類的感覺)。彷彿我和瑠衣的命運終將匯聚在某一點上。

於是,我向伶音詢問了有關瑠衣的事。

然後,伶音用她的手機向我展示了一張照片。

我望著那照片,內心只剩下各種疑惑與訝異,猶如看到某種難以言喻的未知生物一樣。

這張照片正正就是一切的真相!

我十分肯定,這照片正正就是造成瑠衣煩惱的源頭!

 
已有 0 人追稿